只見那黑水滾滾而下,似從天際來,林大娘沒從這絕世景緻當中看出一點震憾來,只感覺出了徹骨的冰冷。
這一泄,洪水而過,將會改變多少人的命運?
人在它面前,太渺少了。
“大娘子,回吧。”北掌櫃攔住了她,讓她回去。
一個孕婦,這等場面看多了不好。
林大娘嗯了一聲,又看了眼瞪着大眼,看着底下的兒子,跟刀戰說:“再讓他看一會,就回來。”
“哇。”刀邁峻回頭朝她叫了一聲,叫得極爲小聲,他似也在感嘆。
“兒子……”林大娘摸了下他的臉,“看吧,多看兩眼。”
多看兩眼,就是他長大後不記得,但只要看過就會存在,這些大的東西終還是會影響他的。
他們這行人沒透露行蹤,但安置這批百姓的官兵早從刀戰等人身上看出痕跡來了,這批人不是當地的官兵,而是早早就過來安置百姓的朝廷派出來的軍士,戰士跟戰士身上是有味道的,聞聞就心裡有數了,所以跟他們這行人接觸的幾個官兵都對他們很客氣,還把他們兄弟睡的一個木棚讓了出來給他們。
北掌櫃的已經帶着他的人從百姓那買了一些幹菌回來,再加上帶在身上的乾肉,煮一鍋湯出來,在這樣冰冷的大雨夜晚,聽着外面濤天的洪水聲,聞着鍋裡溫暖又泌人心脾的香味,恐懼與慶幸交雜,這感覺也真是夠奇怪的。
但大家把小木棚屋子圍得滿滿當當,林家的那些人都笑了起來。
他們想起了得到泄洪的消息往山上拼命跑的時候,大娘子吼的那句話。
她吼道:把肉帶上!
天啦,都生死存亡的時候了,還要帶上肉。
小丫都氣哭了,一心護主的丫鬟都氣得捶了她主子好幾下。
但這不,還是用上了。
大家一笑,林大娘也笑了起來。
她這人吧,兩輩子都活得太深刻了,到哪都記得自己的最低生存生活指標,這不,不是惦記錢就是惦記吃。
這洪水一泄,也不知道下面會如何,反正三五天裡,他們是離不開了,帶點吃的心裡有底。
“好了,給這幾位幫忙的大哥先添一碗。”林大娘笑着出了口,先緊着幫他們的人。
小丫帶着知春她們已經忙和開了,碗不多,就幾個留在棚裡的,只能一個個輪流來。
他們遞了過去,回來休息一會的官兵還有點不好意思。
“兄弟,喝。”刀戰拿碗拿給了最近的一個,示意他彆扭捏,像個軍士。
“誒。”那人笑着接過,他一接過,另兩個留守休息的也很快接了過來,三個人很快就喝完了一碗,舒服地嘆了口氣。
“再添一碗。”看他們餓得慌,林大娘又道。
三個人不好意思一下,朝她拱手,“謝夫人。”
林大娘朝他們笑着點點頭,也沒客氣,大家都是互幫互助,有來有往纔好。
等他們喝過,林家的這邊人才進食,她這頭喝在最後,這是林大娘示意小丫做的。她的碗筷是小丫隨身帶着的,爲了這一路上的安全,她也只能謹慎,但她也不好在衆人共用一個碗的時候拿出來,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林家的人幫官兵帶出去後,她就着剩的那點都吃完了。
小丫給邁峻泡了平常喝的羊奶量,小將軍沒兩下都喝光了。
“餓極了。”小丫抱着小主子,心疼極了,又忙化了一碗給他喝了,好在她多備了點濾好的水,這水還沒涼。
因着他們是最後到山頂的,別的百姓早安置好了,他們這裡什麼都沒有,北掌櫃的和林福就出去兜轉了,想化一間木棚子出來,再換點米糧。
大家都是能幹人,這邊林大娘剛一吃好,林福就拿了個米袋子回來了,跟她們說:“北掌櫃還在跟人談,我看能讓人讓出間木屋子來,我拿了錠五兩的銀子換了點米,老鄉也算是個實在人吧,說還給兩隻雞,我們這沒地方養,明天要吃了就去拿。”
小丫接過米袋,看了看米,道:“林福哥,明早行不行?殺只雞煮鍋粥,大娘子得吃好了。”
“要得,我等會就去捉。”林福點頭,“我看他們連豬趕上來了,咱們身上還有點錢,到時候看能不能買到手。嘿,連豬都有,都不知道他們怎麼弄上來的。”
“還能怎麼弄上來?養個豬也不容易,一家人就是擡都要擡上來。”知春笑着接話,她是農家出生,再知道牲畜於農家的寶貝不過了。
“可不是,”林大娘也笑着道,又道:“林福哥,柴火等也備了吧?”
“都去跟老鄉們化緣去了,您別擔心這些個,北掌櫃都心裡有數。”
“是了。”老掌櫃的跟着來,也是不放心她,林大娘也是承了他這個人情了。
北掌櫃的很快就回了,他確實是拿東西跟人換了一間屋子出來,那間屋子比這邊的好一點,那間是農家自己造的,裡面不太透風,遂他就讓林大娘過去了。
就是換來的被子太潮溼了,蓋不了人,好在小丫把大娘子的厚披風帶上了,讓娘子和小主子睡在一起,蓋了披風。
林大娘一看也不是回事,下令先起火把被子烘乾了,然後再蓋,省得湊合着睡,睡出一身病來。
這一烘,就是一晚上過去了,林家的人也是累到了極點,等到早上刀戰帶了負責這邊安置的校尉過來時,林家的人大多都睡了。
小丫叫醒林大娘說這邊的校尉過來跟她請安的時候,林大娘愣了一下,“知道了?”
知道她的身份了?
“知道了,刀戰說不要緊,是我們家出去的人的部下的義子,大將軍也是認識他的,已經覈實過了。”
“好。”林大娘忙起身,抱起了還在呼呼大睡的兒子。
“你別抱他了。”
“沒事。”林大娘還是抱起了他,就是抱到手上太沉了,不禁嘆道:“哎呀,我的胖兒子誒,這簡直就是條小豬嘛,你娘我要是生活差了,完全可以……”
“娘子!”小丫覺得這兩天她快要被氣死了。
“行行行,別生氣,我不說了。”林大娘親了睡得香香的兒子一口,“行了,你小丫姨心疼你,不宰你吃了。”
睡夢中的小將軍可能是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了,在母親的香吻下,露出了一個甜甜的微笑來,樣子極極好看,好看得林大娘看着他都笑了。
這小子,也不知道隨了誰,這等環境之下,他都睡得跟家裡一樣,根本沒有一點不適應。
——
朱泉得知昨天上午最後一批清掃底下漁村的手下帶回來的人是誰,就冒着清晨的大雨去找上手下,接着找到了刀戰。
兩人還不認識,刀戰是尖兵營的精兵,他沒被選到大將軍身邊之前,一直都是在精兵隊裡。他只認識他所屬的精兵隊裡的同袍,不是他隊裡的,就是大將軍之前的那幾個被放出去的前輩他都沒認全,只知道名字,在盤問過朱泉的話,知道他的上司是刀司,是大將軍以前身邊的人後,這才鬆口承認他們這邊的身份。
“我就是過去請個安,再問問夫人要什麼,我這邊給她拿去。”朱泉忙,但這時候再忙也不能不去請這個安,露這個臉,畢竟那是他們大將軍夫人,現在大將軍還坐鎮悵州,正在給他們壓陣搶救泄洪之事,“這第一道洪水是放出來了,但悵州那邊的消息是要把青河那邊的水也要往這邊引,就這半個月的事,路上極險,旱道時時也有危險,咱們暫時沒辦法去悵州,只能委屈夫人先在山上避過這一陣再說。”
“行。”刀戰想想,如若是呆上半月之久,是要從長計議了,至少他們的人得先安置下來,把這半個月度過去,這就需要夫人拿主意了。
朱泉一見到刀大將軍夫人,首先看到的是她健步如飛過來的大肚子,等再擡頭看到她臉上的笑,他都呆了一呆。
這就是大將軍夫人?美,是極美,而且,看着非常溫柔。
他很快就低下了頭,半跪握刀請安,“小將朱泉,見過彪騎大將軍夫人,小將朱泉,乃刀司將軍麾下校尉,現受令撤離安置井水、飛龍、長龍、險水四鄉百姓等事,麾下人數一共一千三百二十人,現全員到位,全員未損……”
朱泉半跪在那,用極快的語速把目前的情況都通報了一遍,林大娘都不無需多去問了,知道已經附近幾個山頭之間已經安置了近五萬的百姓在其中了。
朱泉這邊剛說完,他那就有事了,有百姓鬧事,起了紛爭打傷了人,兩家的親戚近百人已經聚在一塊,要發生爭鬥之事了,小兵過來急急請他過去處置。
朱泉不得不去了,臨走之前問了他們這邊所要的,得知需要幾牀被子,而且就只要幾牀被子,就吩咐了下面的人給夫人這邊送了過來,他這邊也實在是沒辦法多說,無暇多問別的,且他這邊物什也有限,只能窘迫地朝大將軍夫人告辭,走了。
林大娘看這位小將風一樣地來,風一樣地去了,問刀戰,“這孩子不大吧?”
“不太大,十六。”
“了不起。”林大娘點點頭。
刀戰跟她解釋:“像我們這些從小沒有父母也無投靠之處的,沒處可去,又不想當乞丐,早早入了軍營還有口飯吃,碰上個師傅,還能帶一下我們,所以我們這些人,是很想軍隊有人能找上我們的,夫人,其實打仗是極小的事情。”
活着,有口飯吃,冬天不挨凍,有個地方睡,於他們這些孤兒纔是最重要的,能碰上軍隊有人要,那都是老天爺掉餡餅給活路的事。至於能升官,還能討媳婦成家,那都是非要走到那一步了纔敢想的事,要不然,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