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自己在蘇家,不該存任何幻想。畢竟,蘇家有三條命,都是死於我手,或,因我而死。但是,既然爹爹要我留下來,我決不會離開。死,也要死在這裡。
所以,當大娘的丫鬟,偷偷換過我的胭脂,害我雙頰紅腫,潰爛發膿時,我也只是跟爹爹說,是自己不小心,沾染漆毒。
爹爹自然不信。雖然生意忙碌,無暇顧慮我。想必他也對我在蘇家的遭遇,心中有數。我的飯菜中,混有沙石;洗澡水,從來都是冰冷;衣裳,也是常常被人偷偷剪破。那些或多或少知道些舊事的丫鬟僕從們,恨不能親手殺了我,爲主子報仇。他們甚至都沒有認真考慮過,我既然可以輕易殺死那些長輩們,送他們這些無名小卒入地府和閻王做伴,還不是輕而易舉?有時,人們的愚忠,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異。
爹爹堅持不過我。只能找適緣來陪我,希望那些蘇家人,看在柳大哥神捕的身份上,有所收斂。可惜,適緣是捕頭,公事纏身,竟不能如願。他只好揹着我,暗中請來姬無色。
無色來的那天,我被丫鬟捉弄,沾污了繡鞋。讓她去取一雙來換,又久久不來。只好褪下鞋襪,拎在手中,赤足在石子鋪就的小徑上獨行。
無色看到的我,就是這樣一副狼狽的樣子。
他的出現,令我不知所措。
沒想到。他突然抱住我。輕輕的說。
伊蘇,你是否願意,將你的未來全部託付於我?
我的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那日,適逢第一場大雪。厚重的鵝毛般雪花,紛紛揚揚落滿整個京城。晚上,我披衣倚窗而坐。聽着窗外稀稀落落雪落的聲音,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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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晚,皇上邀請我和爹爹一起出席宮中的年宴。請柬上,字體是如此熟悉,娟秀文雅。一如嫣然的人。我知道,過了這許久,她已經原諒我。
那夜,宮裡宮外的梅花,競相開放,燦爛的如同當年,娘與我夜坐共賞的梅花。那夜,是我的20歲生辰。那夜,姬無色拿到聖諭,皇上親允我們的婚事。那夜,我失去了我最好的唯一的姐妹。那夜,我失憶後,近兩年的時間裡,第一次殺人。那夜,我身受重傷,又一次,是無色救了我性命。
很久很久之後,無色在我面前緩緩倒下的時候,我哭着問他,爲什麼,你要一再救我?爲什麼,你要讓我一個人活下去?
無色,不,他的名字,應該是無色不歡,就像我的名字,應該是千金客一樣。無色不歡與千金客的第三次對決。江湖中黑道殺手排名榜上並列第一的兩個人,生死相搏,本應是武林盛事。可惜,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記得。因爲,這兩個人,從此以後,都會銷聲匿跡。
無歡艱難的對我微笑。殷紅的血,不停的從他的嘴角往下流淌。
因爲,因爲驀然回首間,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伊蘇,你應該懂得,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我不悔,伊蘇。我姬無色能娶得蘇伊蘇爲妻,至死不悔……
不悔。
他說他不悔。我抑制不住想仰天大笑。
不悔,他說他至死不悔。
至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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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歲那年的除夕,本已爲自此之後,一切都會安平靜好。本以爲自己終於找到一個人,可以相守,本以爲終於找到一個位置,可以洗盡鉛華,不再重複那些浴血的日子。可是,一切的假象都被嫣然的一劍,刺穿。
她說,蘇千金,不要以爲,你已經贏得一切。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那晚,宴會正酣時,嫣然託口說她動了胎氣,胸口發悶,又不願驚動無色,讓我扶她到後花園小坐。
我小心翼翼,扶她在一座假山前坐下。
嫣然摒退左右,只留下我們二人。然後,她笑着問我,即將嫁與無色爲妻,有何感言?
我有些羞澀。轉過身,退開幾步。
嫣然步步進逼。她還是在笑,眼睛裡,卻有東西,晶瑩閃動。伊蘇,你記不記得,今年夏天在揚州,皇上寵幸我的那一夜,你對我說過些什麼?
我當然記得。那天晚上,我帶着紫雲,越過重重守衛,闖入朱公子臥房,找到嫣然。我對她說,其實,我就是天下第一殺手,千金客。若嫣然不想受辱,儘可以跟我走。我會照顧她,保護她,就像她曾經對我做的那樣。
嫣然拒絕了,她說,伊蘇,我重來不信命。我會保護所有我想保護的人,也有能力可以保護他們。更想,抓住這次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你應當知道,雖然皇上女人很多,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拒絕他。爲什麼呢?因爲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他是皇帝。伊蘇,不用我說,你至少也該知道。如果我和你逃走,他一定不肯就此罷休。你爹爹的命,蘇三老爺的命,無色的命,甚至柳適緣柳大哥的命,都會搭進去,你忍心麼?
況且,我相信憑我的姿色和才智,一定可以在後宮爭得一席之地。伊蘇,你太單純了。我不一樣。你以爲我真的可以憑一己之力,在北京城弄出那樣一個嫣然居麼?你大概,連牀地之術都聞所未聞吧?你一定不懂什麼是欲拒還迎,什麼是煙視媚行。我本來就是踩着男人的肩膀爬上來的,再多一次,又有何可怕?
我看着這個認識半年的好姐妹。第一次發現,原來我根本不認識她。我突然發現原來自己的掙扎和擔憂,全是多餘的。
我輕輕的退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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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嫣然。我回答她。
你說你會永遠保護我,照顧我,如同親生姐妹一樣?對麼?
是。
那麼,伊蘇,你可不可以再幫我一次?最後一次?
她的聲音顫抖,帶着哭音。
怎麼了?嫣然你……
我急忙回身,一把鋒利的短劍刺入我胸口。皮膚撕裂的聲音和血液流動的聲音,帶走了我一半的感情。我不敢相信的擡頭看嫣然。我問她,爲什麼?
因爲無色。他是我第一個男人。我十四歲那年認識他之後,就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我爲他付出了整整十年,無怨無悔。可是,你一出現,就把一切都弄亂了。
原來如此。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重重倒地。就像所有被我一劍封喉的那些死人。很快,我也會和他們一樣,變成一個死人。
嫣然把我藏到假山後面。俯下臉。對我說。
伊蘇,你輸了。你輸給我,不是因爲你的武功不好,或樣貌不如我,只是因爲你太單純。
她伸出手,撫摸我的臉,手指冰涼。我的視線開始模糊,眼下的情景,似乎相識。只是,那片斷不清的過去裡,手指是灼熱的。
伊蘇,你真讓人羨慕。竟然一直擁有這樣一雙清澈如孩童的眼睛。也正因爲如此,無色才愛你。
愛妃,愛妃,你在哪裡?皇上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
伊蘇,你看着,我會得到整個天下。我永遠都不會輸。說完,她轉身離開,
我聽見皇上的腳步聲。聽到嫣然妖媚的向他撒嬌。突然明白,嫣然要做什麼。我掙扎着,抓住假山嶙峋突出的石塊,試圖站起。我要阻止她,我必須阻止她。
嫣然,也許在你眼裡,我不算什麼,但,對我來說,你是我唯一的姐妹。我不能,就這樣,看你墮落,萬劫不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