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柳適緣一早就來向我們夫婦告辭。他再也不提那日在回月樓之事。他離開隨雲閣,繼續做他的捕快,三不五時的離開京城,難得來看我一次。
無色也不再提,待我如初。有時,我甚至懷疑那發生在回月樓的一切,和適緣在隨雲閣醒來的那晚,都是一場夢幻,是隻有我一個人做的一場惡夢。
可是,我也感覺到,無色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守護着什麼。不安的陰雲並沒有消失,反而一點點擴散開,盤踞在整個隨雲閣上空。 ωwш▲тTkan▲c○
過了兩日,我在後院閒逛,遠遠的就聽到有淒厲的鳥鳴。趕過去看時,原來是幾個小童,正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捅一個盤踞在柳樹上的老鴉巢。我站在一旁,有點失神。
伊蘇,伊蘇……
嫣然如孩童般純淨的笑靨浮現在腦海。
我猛然記起,這鴉巢,還在嫣然居存在的時候,就有了。曾有一次掉落地上,被我與嫣然揀到。嫣然看到鴉巢中還有3只喳喳待哺的雛鳥,心生不忍,託我幫她把鳥巢放回樹枝。那時,我雖然失去記憶,武功卻一點也不曾忘,都保存的好好的。就幫她把鳥巢放回原處。當我輕輕落下樹枝時,嫣然歡悅的又跳又嚷,臉上陽光耀眼。
我回過神來,喝退了那些調皮的孩童。又突發奇想,躍起跳上樹枝,想看一眼鳥巢。鳥巢中,此刻只有3個帶斑點的小小鳥蛋。成鳥被嚇飛了,圍繞着我盤旋,虎視眈眈。我看到它們緊張的樣子,不由好笑。枯草編成的巢穴中,隱隱有個東西,亮閃閃的反着光。我好奇心又起,伸手就從鳥巢中翻檢出一個奇特的銅管。我將它拿出。這銅管僅一指寬,不滿半寸長度。粗糙的銅壁上沾滿污泥,鳥糞。用卷帕拭淨後,發現銅管正中,有一細縫,可以旋開。打開,看到幾張細細捲起的宣紙。我的心突然莫名狂跳不已,可怕的預感令我胸悶氣促,難以安定。
周圍的聲音在我突突跳動的心臟之外,悄然沉寂。我打開那些紙張。是幾張筆觸熟悉的仕女圖。畫上的人,一顰一笑,都與我的記憶絲絲重疊,一毫不差。圖右,用兩種筆體,寫着令我心碎的字句。我捏着這幾張畫,銀牙欲碎。原來,原來如此。
我還記得,嫣然的劍刺入我胸口時,她那張怨恨掙扎的面容。
……
無色,他是我第一個男人。我十四歲那年認識他之後,就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我爲他付出整整十年,無怨無悔。可是,你一出現,就把一切都弄亂了。
……
伊蘇,你在那裡做什麼?無色的聲音突然從下方傳來。
我驚惶失措,失足落下。只來得及將那幾張畫攝在袖中。無色急切的跨前一步,攔腰接住我。一時間,時間靜止。銅管丁丁當當掉落地上,清脆的響聲敲碎我的夢。我無視一切周遭,只是茫然的看着上方無色的臉部輪廓。
那遮擋了我全部陽光的俊秀臉孔,和一段被我遺忘許久現在重新突破層層障礙,浮將出來的記憶重疊一起。在我的眼前,綻開一朵暗黑色的荷花。寒冷,從頭到腳把我裹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無色。無色不歡。爲什麼我早沒有發現?爲什麼我竟一直不願記起?嫣然,這就是你將銅管藏在這裡,打算告訴我的嗎?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我知道,爲什麼一定要我憶起?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願一生都不會知道。
我絕望的抱緊無色,失聲大哭。無色不明所以。只當我是受了驚嚇。輕撫我的脊背,安慰道:“沒事了。伊蘇。我在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那晚,我抱緊無色的身體,生怕他會消失一般,徹夜歡娛。無色發現我的異樣,但沒有問出口。他只是盡力迎合我,輕憐蜜愛。與我夜夜纏綿。
也許,那時的我們,都預感到叵測的未來。才抓緊一切時間,讓對方的身體記憶自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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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蘇喜通報,柳適緣已於昨日回京。那時,無色剛剛入宮,我摒退其餘下人,如此這般,吩咐蘇喜一番。
蘇喜原本就是爹爹府中的傭人,從小遭遇不幸,父母雙亡,不得已,賣身葬親,被爹爹遇到,送他100兩銀子,自謀生路。沒想到,蘇喜意志堅定,認準了爹爹便是他的恩人,非要進入蘇府,賣身做奴,報答恩情。所以,他也算我的心腹。
那晚,我令蘇喜準備好車馬,留書告訴無色,當晚要在爹爹那裡留宿。暗地裡,卻一身黑衣,潛入柳府。適緣早已接到我的密函,一個人等在柳家人跡罕至的西廂客房。
我一見到適緣,便直接告訴他,我已知道一切,他不必再對我隱瞞任何事。
柳適緣嘆了口氣。疲憊的面容像是一瞬間老了10歲。
他說,伊蘇,我一直都在猶豫,是否應當讓你知道。其實,這些事,我也是無意中得到嫣然入宮之後與無色暗中來往的書信,才發現一些端倪,下決心追查到底。去年寒月中旬,才瞭解一切。那日,我約你出來,就是爲了告訴你此事。沒有想到,無色得到消息,提前趕到,埋伏在那裡。我武功不及他。以爲必死無疑。唯一遺憾的,就是臨死時也沒有告訴你無色的真面目,提醒你提防。
他卻突然手下留情,劍尖偏了分毫,未至我於死地。又爲我包紮,保我性命。後來,我再次醒來之後,就已經身在隨雲閣了。那晚你們離開之後。無色又來找我。他爲了你,跪下來求我。要我看在多年情分上,替他瞞天過海。我知道你對他的心意,也實在不忍心讓你知道,傷害你,這才答應他。立誓不向你透漏分毫,除非你自己發現真相。現在,事已至此,你有何疑問,但說無妨。
我們兩人靜靜的坐着。我不忍打破這寧靜。最終,還是開口了。我問他,無色,爲何會是羅生門的總管,爲何是一個殺人不見血的無情殺手,又爲何是一個江湖衆人奉爲聖賢的神醫?我不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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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蘇,也許有一天,你可能看到這些字跡,其實,那也正是我將它們放在這裡的原因。知道麼?我有多麼的羨慕你,多麼的嫉妒你。
伊蘇,爲什麼,是同樣涉足江湖的兩個弱女子,你和我,竟可以差別如此之大。你爲什麼,既可以是一個殺人如麻的無情殺手,又可以是那麼一個單純的孩子。你甚至除了殺人之外,不懂任何的人情世故。像一張潔白的紙,讓我不忍心留下一點污跡。
我一直想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一個吹蕭的少女,和一個被歷史淹沒的隱形皇子的故事。
這個故事,該從十年前講起。就是那一天,女子和皇子的初遇。……
接下來,嫣然便是用一種第三者的口吻,細細的描述了那年和姬無色的相遇,其中,偶爾還會間雜一些特意給我看的話,如:“寫到這裡,伊蘇妹妹你一定會奇怪了。這個膚色黑黑的採藥少年究竟是哪裡冒出來的不起眼人物。我已經講了這麼久,爲什麼你的無色還是不曾出現過?妹妹,不要着急。姐姐醞釀了很久,終於有機會可以把這個故事說出來。其中的所有事情也絕對不是添油加醋,自己憑空捏造的。我只是儘自己的最大努力,把事實一件件,一樁樁給你描畫出來,希望你可以最近距離的看清出,姬無色這個人,和季嫣然這個人。我們兩個已經迷失了太久。很久很久沒有發掘過自己的本心。難得可以再見一次當年的自己,和當年的他。請你不要焦躁,慢慢的看下去。我和他的故事是那麼的長,跨越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所以,很多事,都必須清清楚楚的告訴你。你纔可以跨過這時間的長河,看到我們本人。”
看到這些,我忍不住笑了。不愧是季嫣然,這麼一段往事經由她的筆寫出來,竟可以變成如此香豔動人的美麗才子佳人傳說。又不忘添上這麼一筆兩筆的,使我不敢隨便罵她。笑着笑着,眼淚就自己掉了出來。
原來,無色和嫣然,是有着這麼一段美好的過去的。看這樣美好的故事,像是看着一面屏風。再美麗的風景,我卻不可能參與,只能坐在一邊,爲他們的悲歡離合落盡傷心淚。這樣的感受,又是多麼的寂寞,多麼的無助,多麼的無可奈何。
適緣看我臉色不對,搶過來就要抓我手中的信稿。我眼明手快的躲過。堅決的對他搖頭。
於是,這故事,在我的手心裡,慢慢的發展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