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宣勇簡直興奮得睡不着。在極其短暫地考慮了萬一失手可能會被千刀萬剮——這簡直是一定的——的危險之後,他開始暢想拿到賞錢以後該怎麼花。
生在這樣的亂世,每個人的腦袋都是朝不保夕的,這大大減輕了人對死亡的恐懼。在晉室東渡之後,中原成爲各路胡人的爭霸場,干戈不斷,伴隨着大量死屍出現的大規模瘟疫也一場接着一場,從沒消停過。在這個時代,像宣勇這樣剛剛而立的壯實漢子,倘若和他一樣不幸生爲平民,不僅可能會被徵發爲兵,爲一場勝了也與他無干的戰爭莫名其妙地喪命,還可能在雙方兵士陷入饑饉的時候淪爲軍糧——這是真真切切地發生過的。在極度飢餓的時候,人很容易發現同類除了是兩腳着地之外和豬羊的共同點。
便是在短暫的戰爭間歇,倘若遇到苻生這樣決心用霹靂手段讓臣下學會敬畏和順從的主上,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苻生對最微不足道的忤逆也施加最毫不留情的處罰。曾經有個大臣不幸在奏事的時候用了“少”這個字眼,認爲這是在隱晦而巧妙地譏笑他少了一隻眼睛的苻生大怒,吩咐左右立刻砍了這個人的腦袋,好教他明白,少了一隻眼睛固然不幸,少了腦袋更是大大的不幸。這個倒黴的大臣沒有立刻乖乖閉嘴,安安靜靜地遵旨去死,反而在請求饒命不得之後威脅要到地下找皇帝的爺爺告狀,說他爺爺當年早就看出這個孫子生性暴虐,一定會後悔沒有堅持把這個孫子殺了。這番話大大地激怒了皇帝,不過也提醒了皇帝。爲了讓這個大臣死後也告不成狀,皇帝讓行刑人在砍腦袋之前先活剝了這個大臣的臉皮,這樣一來,這個大臣死後的鬼魂就會和他生前最後時刻一樣沒有臉,沒法向他爺爺說明自己是誰,自然也就告不成狀了。苻生對付小忤逆的手段讓人膽寒,不過,這也讓宣勇這種亡命之徒在思考可能的處罰的時候,有一種“不虧”、“賺了”的感覺,因而不怎麼放在心上——這種效果是苻生想不到的,倘若他知道的話,或許會設法讓自己顯得仁慈一點。
等到窗外隱隱傳來城中打更人打四更的聲音的時候,宣勇的暢想已經從要買下隔壁西域胡人的酒壚到了要在鄉下建個小小的塢堡,想到得意處,一邊伸手去捋他那把從沒捋順過的亂糟糟的大鬍子,一邊用胳膊去推與他同榻而眠的王猛:“王恩公,你說,倘若我請求呂公賞賜我一筆足夠建個小小的塢堡的錢,呂公會不會覺得我太貪心了?”
“不會,怎麼會呢,你立了這麼大的功勞,這樣的賞賜是你應得的。”這已經是這個晚上王猛第五次說這句話了。而“這樣的賞賜”的內容,也已經從“足夠買下隔壁胡人酒壚的錢”,變成了現在的“足夠建個小小的塢堡的錢”。王猛並不是一向這麼耐心的人,不過,他覺得保持宣勇對賞賜的熱望是有益的,因而雖然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還是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回答宣勇的問題。
宣勇終於心滿意足:“真要這樣,我這輩子也就夠了。我早年也有過大志向,想着男子漢大丈夫該當建功立業,搏個流芳百世。不過,這些年我遭罪遭夠了,好多次機會,卻總是差那麼一點點,看來我沒有貴人的命哪!現在我只想過得舒服一點,每天有肉吃,有酒喝,再把我家祖上有過的那塊地買回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王猛聲音含混不清地說:“會辦到的,會辦到的……”
倘若不是窗外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王猛這時便睡着了。說來也怪,夏夜多的是蟲聲,可是這些聲音只會讓夜晚顯得愈發的靜謐。而人的聲音卻與安靜二字水火不容,只消一點點,包管安靜的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王猛被吵得睡不着,索性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很快便從飄過來的片言隻語中知道這些人是來幹活的工匠,是爲明天的行刑準備刑臺的。聽到有個尖細的聲音說“東海大魚化爲龍的時候”,他無聲地微笑了一下。聽到有個稍顯年長的聲音說魚遵一門正是因爲這話惹來潑天大禍的時候,他忍不住笑出聲了。
宣勇問:“王恩公,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人這種東西,到底可以兇暴到什麼程度,愚蠢到什麼程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