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與鄧羌分別之後便去了呂婆樓的府第。
守門的兵丁看見年輕的東海王大駕親臨,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好半天才想起來上前行禮。苻堅微笑着擺手止住了,和藹可親地問:“呂大人可在家?”
兵丁沒想到東海王這麼平易近人,激動得臉都紅了,一連聲地說:“在在在……”話說出口了才覺得不妥當,又囁嚅着說:“可是大人吩咐說,就說他不在……”
苻堅一笑,擡腿邁過門檻,門內突然急匆匆地出來一個身形高大的人,將他撞了個趔趄。他皺了皺眉頭,還沒說話,那人突然止住了腳步,回頭有些驚訝地說:“東海王?”
他回頭打量這個冒失的傢伙一眼——是一個年三十許的士人,相貌俊朗,更難得的是,雖然身上穿着寒酸的粗褐衣服,在大秦國最尊貴的宗室東海王面前卻也態度自然,既沒有諂媚討好,也不像一些自許滿腹經綸卻沉淪下僚的寒傖之士,因爲怕被貴人看輕而故意表現出鄙薄富貴的狂狷樣子,只是一派落落大方,注視着他的眼睛裡還似乎流露着探究、打量的意味。苻堅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可是在那裡見過,卻也想不起了。於是他拿出最典型的貴人的態度,又禮貌又疏遠地笑了一下。那人也不以爲意,也笑了起來:“小姓王,王猛,草字景略。”
此時的東海王還不知道,在今後的歷史裡,這個名字將與他的名字永遠聯繫在一起。他只是像應付那些每天都有的希望引起他注意的士人一樣,很客氣卻也很疏遠地說:“王景略?久仰久仰。”
王猛一下樂了,露出白得發亮的牙齒:“瞧殿下的神情,這話分明說得言不由衷。”苻堅沒想到這人說話這麼直接,倒有些狼狽。王猛卻無所謂地用袖子擦了額上的汗珠,又說:“殿下是來找呂大人商議大事的吧?我帶您進去吧,呂大人正在後園同人議事呢!”
苻堅點頭表示同意。於是王猛在前頭引路,苻堅跟着他走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呂大人在議什麼事?”
王猛回頭看了他一眼,笑:“自然是殿下此刻心裡打算同他商議的事。”
苻堅見他一臉篤定的樣子,很有些不以爲然地說:“俗話說‘人心難測’,我心中所想之事,景略先生豈能盡知?這話未免說得有些虛言欺人了吧?”
王猛頭也不回:“人心難測?唔,如果會判斷時勢,會看人,人心倒也不怎麼難測——尤其是殿下這樣的人。”
苻堅越聽越不以爲然,聽到最後一句更是暗暗惱怒——多虧了後來在歷史上出名的好脾氣,才勉強按捺住反脣相譏的衝動,神色不變地微笑着反問:“尤其是我這樣的人?莫非景略先生覺得我是一個胸無丘壑的淺薄之人麼?”
王猛大約還不知道年輕的東海王已經在心裡抽了他好幾鞭子,神色安然地踱着步,搖了搖頭,說:“那倒不是……殿下是一個有志向,有意志,會剋制自己,而且非常聰明的人。”說到這裡,回頭一笑:“不過,您這種人的心思也是最容易猜的。有志向,讓您的心思有一個目標;有意志,讓您不會輕易放棄這個目標,不管這個目標在旁人看來有多麼不可能,您會始終如一地朝着目標前進;會剋制自己,非常聰明,讓您的一切心思、行爲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您不會像一些糊塗人那樣,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麼,或者不曉得怎麼做。您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而且知道怎麼做。您有一個目標,而且您持之以恆、有條不紊地朝着這個目標前進。您的心思有跡可循。”
“要猜您的心思很簡單,”他隨口打了個比方,“如果知道您要到哪兒去,比如說鄴城吧——或者建康也行——只要踏上通往鄴城或者建康的最短的那條路,一定會在途中與您相遇的。”
苻堅聽他提到慕容氏燕國和司馬氏晉國的都城,不由得嚇了一跳,好半天才無可奈何地說:“何以見得我就是先生所說的有志向,有意志,會剋制自己,而且非常聰明的人呢?”
王猛大笑,說:“殿下當然是有志向,有意志,會剋制自己,而且非常聰明的人。您很小的時候就說過‘原使四海一統,天下百姓親如一家,共享太平’,這說明您是一個有志向的人。而且您說了這番志向之後,便要求爺爺延師教讀,還讀得很好,幾年之後成了氐人親貴裡唯一能同漢人儒生互相辯難的異人。您的父親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您是他的嫡長子,而且您的叔伯兄弟沒有一個有心向學的,可是您卻沒有耽於嬉遊,還學得很好,這說明您是有一個有意志的人。您爺爺在世的時候,您是他孫子輩中最耀眼的人,可是他過世、您伯父繼位之後,您卻漸漸‘泯然衆人’了,您伯父過世之前爲您的堂兄、當今皇帝除了苻菁,您堂兄繼位之後繼續剪除強枝宗室,可是他們一直沒有注意到您,這說明您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至於剋制……那還用說麼,您隨時可以把我拖到馬廄去抽一頓鞭子,可是您卻聽我說到現在,您怎麼可能不是一個很會剋制自己的人?”
苻堅一直聲色不動地聽着,既不贊同,也不反對,聽到“拖到馬廄去抽一頓鞭子”才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停了半晌,沉吟着問:“先生既然知道我的來意,那麼,據先生看,我能不能達成所願呢?”
王猛很乾脆地說:“能不能達成所願,對殿下而言干係不大。畢竟,你不是一定需要呂大人。老東海王舊部,以及新近與殿下交好的強氏、梁氏、姚羌舊部,足以幫助殿下成就大事。甚至,您本不必來這兒一趟。來這兒,只是殿下處事周詳,兼之宅心仁厚,希望儘量減少干戈罷了。可是呂大人就不一樣了……如果我是呂大人,我會讓殿下達成所願的。”
苻堅一笑,很簡單地說了句:“王景略真是名不虛傳。”然後便拋開王猛,進了書房,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呂婆樓走了過去,滿臉笑容地說:“外面腥風血雨,呂大人卻在這兒高朋滿座,真是好自在呀!”
呂婆樓慌忙揮退同樣目瞪口呆的僚屬,只留下嫡長子呂光侍立一側,一邊請東海王上座,一邊恭恭敬敬地說:“勞煩東海王玉趾親臨,下官真是不勝惶恐……敢問殿下此來有何見教?”
“不敢——”苻堅簡單地回答了一聲,毫不客氣地坐下,然後目光炯炯地盯着呂婆樓,“本王年輕識淺,此來正是要向呂大人討教……想來呂大人也聽說了,廣平王及一干宗室、重臣無罪見誅,這些人不可謂不擅明哲保身之人,看來此道不通……一味退縮也不能保全自己哪,呂大人!大的石子都被挑完了,躲在這些石子後面的稍小的石子,也就變得顯眼了——如果剩下的這些石子還是一味的明哲保身,只能一個接着一個被挑得乾乾淨淨,您說是不是?呂大人怎麼出這麼多汗?看來呂大人明白本王的意思了?那麼,本王想要討教呂大人,您說剩下的這些石子該當如何自處呢?”
呂婆樓不敢接話,只是大汗淋漓地說:“這……恕下官愚鈍,領悟困難,東海王方纔賜教的這番道理,下官還要再想想,再想想……”
苻堅很不耐煩地換了個姿勢,呂婆樓見狀更加汗出如漿,卻始終不敢接口。苻堅卻沒有饒了他的意思,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那麼,本王換個問題吧。請問呂大人:如果一場戰事一觸即發,無人能置身其外,身處其中的人又該如何自處?!”
“這……”呂婆樓退無可退,只得擡起眼睛,可憐巴巴地說,“下官年高體衰,說句不好聽的,只怕今晚躺下去,明早就起不來了,恐怕不堪驅使……”
“是嗎?”苻堅轉眼望向呂婆樓身後的呂光。呂婆樓想起自己的嫡子恰好與苻堅同歲,趕緊接着說:“下官的兒子又從小粗鄙不文,不愛讀書,只會打架生事!也是不堪重用……”
呂婆樓邊說邊偷偷察看苻堅的臉色,看他似乎有發作之意,咬了咬牙,說:“下官府裡倒是有個不世出的賢人,名叫王猛,可供殿下商議大事。”
王猛一直站在門外,聽見便走了進來,笑說:“呂尚書謬讚,愧不敢當。”
苻堅知道呂婆樓謹小慎微,在局勢徹底明朗之前不願捲入過深,只願以這種方式表示有限的支持——可這種程度的支持也就夠了。於是他站起身來,態度溫和地看着王猛說:“景略先生的大才,方纔已經領教過了。改日定當備上薄禮,親至景略先生府上請教。”
呂婆樓見苻堅要走,暗暗鬆了口氣,跟着送到門口便被苻堅止住了。看着苻堅漸漸遠去的背影,呂婆樓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早知道東海王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會有這一天!我原想着苻家家事我這外人也不便參與,兩不相幫、兩不得罪也就是了,如今到底還是置身其中了。”
王猛瞧了他一眼,嘆息道:“雖說禮記上說君子應該‘中立而不倚’,可是,這世間的事,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中立’的餘地啊!您不是站在這邊,就是站在那邊,如果您站在中間,恐怕結果就是兩邊都不是——對於大人來說,那纔是最糟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