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向來去匆匆的王猛並沒有急着告辭,而是在宣勇的挽留下,在宣家吃了早飯。
宣勇對這個恩公抱有極大的感情,因而竭盡所能地擺出了儘可能豐盛的早飯——不過,我們得說,這是完全不必的。王猛的心思顯然不在吃飯上,因而完全沒有注意到只有自己的碗裡有一枚雞子,也沒有注意到宣昭的視線隨着自己挾雞子的筷子而上下移動,一邊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飯,一邊不時觀察外頭的動靜。
宣勇伸筷子去敲宣昭的頭,然後有些納悶地問王猛:“王恩公,您不像是喜歡看殺頭的人呀!”
王猛滿臉驚詫地回頭:“誰說我喜歡看殺頭了?殺頭有什麼好看?何況被殺的還是一個無辜的人。”
“無辜?”宣勇睜大眼睛,頓時忘了之前的問題,“您是說,‘東海大魚化爲龍’說的不是魚遵嗎?那他一家子豈不是死得很冤枉?您應該向呂公稟告,讓呂公去救他呀!”
“我爲什麼要救他?”王猛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驚詫,“世上每天都有許多無辜的人在死去,難道我要馬不停蹄地一個個去救嗎?更何況,倘若我救了他,我就害了我更喜愛而且同樣無辜的一個年輕人。倘若是你,一個你不認識的無辜的老人,和一個你由衷喜愛的同樣無辜的年輕人,你選擇讓誰死?”
“你知道嗎?他同我說,希望將來能夠一統天下,讓所有胡漢百姓親如一家,從此再也沒有戰爭,所有人都能夠安居樂業、各展所長——他是真的相信、嚮往典籍中說的禮樂盛世、大同世界,也準備實現它。我怎麼能夠不喜愛他?看到他,就像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一樣的意氣風發,一樣的氣概慷慨,一心想把這亂世變成朗朗乾坤、清平天下。不不,他比年輕時候的我還要好,我出身低微,當然希望能有一個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各展所長的大同世界,可是他原本可以做一個恣情縱意的上位者,卻願意爲了所有人都能夠安居樂業、各展所長的大同世界而放棄恣情縱意的快意,選擇雖然光榮卻也危機四伏的命運,承擔艱鉅的使命,難道不是比我更高尚嗎?我怎麼能夠不喜愛他,追隨他,聽命於他?!”王猛像是對宣勇說話,卻更像是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兒,卻又一笑,“不過,我想,他應該受不了眼睜睜地看着旁人爲他的‘罪過’去死——雖然打算除暴安良絕不是什麼罪過。像他這樣家世良好的年輕人,從小受的是儒教裡‘仁義禮智信’的有益教誨,怎麼能夠安然坐視無辜的人代自己去死呢?我擔心他在觀刑的時候,在神色間露出馬腳,引起皇帝的疑心,所以我才留這裡隨時注意外頭的情形呀!”
宣勇努力地理解着王猛的話,他被王猛的長篇大論給震住了,只敢怯怯地提出一個疑問:“您說的是呂婆樓的世子呂光嗎?可我聽說他從小就不愛讀書,沒聽說他還學過什麼‘仁義禮智信’呀?”
王猛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起身到門口去看外頭的情形了。宣勇不敢多問,也跟到門口向遠處眺望,卻見魚遵和他的七個兒子、十個孫子都已經被綁到刑臺,皇帝和前來觀刑的王公大臣也已經在刑臺前方的大帳下落座。皇帝盤腿坐在大帳的正中,正斜着身子同他右邊的一位大臣說話。皇帝的左邊,是大秦國除了皇帝以外最尊貴的宗室,東海王。這個大王的漢人習氣很重,據說平日裡很喜歡找漢人儒生談天說地,還喜歡寫詩,所以身爲漢人的宣勇對他很有好感——雖然說到寫詩,他的態度和那些一說到東海王的這個愛好就哈哈大笑的氐人百姓一樣,覺得是有點書呆氣的表現。因爲抱有好感的緣故,他免不了對這個大王多打量了幾眼,卻見他身着一身華麗燦爛、金線刺繡的黑色王服,腰板筆直地獨自跪坐在那裡,也不同人說話,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宣勇想,這個大王一定是很注重儀表的人,因爲他好幾次在城中遇見東海王的儀仗,都看到東海王哪怕是坐在馬上,腰板也是筆直的,透着一股挺拔勁兒。其餘王公大臣也按品級秩序分坐在皇帝的兩側。宣勇好不容易纔從一堆人裡認出了陪坐在呂婆樓身側的呂光,登時來了精神,使勁上下打量這個剛纔蒙王猛百般誇讚的年輕人,瞧了半天,卻怎麼也沒瞧出個好來。
正在宣勇伸着脖子上下打量的當口,刑場上突然騷動起來——刑臺上死到臨頭的死囚,魚遵的三兒子,突然仰天嘶吼,像是斥罵,又像是求告地說:“天哪!老天你怎麼不睜眼哪!我魚氏一門忠心耿耿,捱了多少刀槍,受了多少苦楚,保得他苻家得了天下,卻因爲一句‘東海大魚化爲龍’就受此酷冤,老天啊老天,你怎麼不一個雷劈死他們哪!”
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右手袍袖一拂,正要發話,卻見刑臺上白髮蒼蒼的魚遵擡起低垂的腦袋,搶先發話了:“三郎閉嘴!你我父子在戰場上傷了多少敵兵的性命,難道那些人統統該死麼?他們死前何曾呼天搶地來?我們取了他們的性命,現在把性命丟在這裡,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有什麼好說的?大丈夫死便死了,這麼多廢話做甚麼?!只可惜——”他滿目熱淚地轉臉望向身側只有六歲的小孫子:“你手上不曾沾了任何人的鮮血,卻爲什麼要投生到我的家門裡!”
這個小孫子是魚遵小兒子的兒子,眉目長得像極了魚遵,魚遵平日裡愛得如珠如寶,這時看他被捆得結結實實地跪在自己身邊,身子還一個勁兒往平日裡最能保護他的爺爺身上靠,心中真是有如刀絞。
那小小子兒大概是太過年幼,還不太明白死的意思,聽了爺爺這話,只覺得要寬慰語氣裡傷心欲絕的爺爺,一挺胸脯,脆生生地說:“爺爺我不怕!他們和我說,砍頭一點都不痛,只一刀腦袋就下來了,人只會覺得脖頸涼了一下,然後就變成鬼了。”說到這裡,他天真地擡頭問抱着鬼頭刀等着行刑的刀斧手:“你會一刀就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的,對嗎?”
刀斧手不知道回答什麼纔好,只是快得讓人難以察覺地微微點了點頭,臉上一副哭不哭、笑不笑的模樣。
在場的人都心酸得不忍再看,帳下的皇帝卻突然暴怒了。眼前這副感動了所有人的爺孫深情的景象,讓他想起了他絕不願意想起,也絕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心裡其實一直在乎、始終不能釋然的童年往事。他甚至有些嫉妒眼前這個死到臨頭的孩子——爲什麼對你這樣平凡無奇的黃毛小兒來說都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地便能得到的東西,卻是我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的命運的犒賞?他猛地站起身來,腳步急促地在大帳下走來走去,一手指着刑臺,好幾次想發話,卻又住嘴了,最後才猛地扭頭直視刑臺上的魚遵,大喝道:“行刑!馬上行刑!先殺小的,再殺大的,最後才殺老的!”
說到這裡,他冷笑起來,道:“朕一直想知道,如果心愛的孫子在自己眼前身首異處、死於非命,爺爺心裡會是個什麼感受?如今正好見識見識!”又轉頭朝愣在那裡的刀斧手大吼:“還不馬上動手!你是想讓朕換一個刀斧手,把你一道宰了嗎?!”
沒有任何人敢向苻生說此時還不到正午,行刑不合天時。受了嚴厲斥責的刀斧手開始行刑。除了第一個受刑的小孫子在刀鋒過後腦袋滾出好遠,圍觀之人都忍不住“啊”了一聲之外,場內一直保持着可怕的寂靜,只有刀鋒砍破皮肉、砍斷骨頭、腦袋“撲”地掉在木板上,以及夏蟬鳴噪的聲音。無辜受死的人用沉默來保持尊嚴的努力,令見慣生死的刀斧手也不由得膽戰心驚,在雙手微微發顫地連砍了魚遵的十個孫子、六個兒子之後,他的刀崩出缺口了。
他有些惶然地望向帳下的苻生,苻生冷笑一聲,道:“繼續砍!他們一家不是骨頭很硬,很有骨氣嗎?換什麼刀,就用這把刀砍!一刀砍不斷就砍兩刀,兩刀砍不斷就砍三刀,實在砍不斷再換鋸子鋸——朕身邊就帶着呢!快砍!”
刀斧手聽命苦笑了一聲,看着手裡因爲人血的熱度而有些彎曲了的刀鋒以及刀鋒上被人骨崩出的缺口,有些抱歉地對捆在地上的魚遵長子說:“實在對不住了,您受着點兒吧。”說完揮刀便砍——這一次,他足足砍了四五刀才把腦袋砍下來。受刑人在劇烈疼痛下發出的慘叫聲淒厲到了極點,就算是身遊地府,聽惡鬼在上刀山下油鍋時發出的聲音,只怕也不過如此。饒是時值盛夏,辰光又逼近正午,在場的人還是都瘮出了一身冷汗——當然,苻生是不在內的,他只是冷笑。
一直緊抿着雙脣的魚遵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激憤之下,他的聲音很含混,但還是可以依稀聽到在罵皇帝將來一定不得好死。在場的人都曉得皇帝的手段,聽到後不由得又是同情,又是爲他擔心。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面無表情地直身跪坐着的東海王突然猛地站起身來——在場的人都是大吃一驚,卻見他呆了一呆,轉身朝皇帝單膝跪下:“魚遵罪該萬死,臣弟願爲陛下親手斬此逆賊!”
苻生十分憤怒地看着這個堂弟,正要發作,卻突然緩過面色,微微仰起臉,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好啊,東海王忠勇可嘉,明日朕便當傳詔全國,將東海王此舉告知天下臣民,以示嘉獎!”苻堅身子僵硬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正要轉身去刑臺,苻生卻突然傾過身子,在他耳邊聲音很低地說:“朕最討厭你每次在朕憤怒、決絕的時候表現你的寬厚、仁慈,贏得旁人的誇讚。在爺爺面前是這樣,在各位長輩面前是這樣,眼下在天下臣民面前又是這樣!你這副虛僞樣子,朕看得膩歪透了!你心軟了,看不下去了,受不了了,又想表現你的天性仁厚了吧?好吧,你去吧,朕會讓全天下人都知道,這次殺戮你也有份,魚遵是死在你的手裡!”
苻堅霍然擡頭注視苻生,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話,最終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轉身出了大帳,在萬衆矚目的注視中一步步走向愕然看着他的魚遵。
魚遵看他眼睛都紅了,眼眶裡盈着將落未落的眼淚,若有所失地一笑,說:“是堅頭呀……你小時候,是我教你的刀法,沒想到今天是你用刀來送我上路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嗆出了眼淚:“早知如此,當初教你刀法的時候真該好好用心!你身上這把佩刀是你爺爺臨死時留給你的神兵,削鐵如泥,能一刀就砍斷你魚伯父的脖子吧,啊?!”
苻堅側過臉,滾燙的淚水順着他的眼角流了下來,聲音哽咽地只說了三個字:“你放心。”
魚遵止住了笑,淡淡地說:“有勞東海王了。東海王心地善良,將來一定會有好報。只是今日我的血恐怕要污了東海王的袍服了。”
“已經沾上了,”苻堅轉過頭,臉上的神色悽慘得好像他纔是那個要被處決的人,“洗也洗不掉了……可是我沒有辦法,我不是一個人,而且事情太突然了,我來不及……”他語無倫次地解釋着,似乎在乞求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的原諒——他曾經在戰場上毫不憐憫地殺死敵人,以後也許還會毫不留情地處死許許多多的人,可是這些,都和眼前這個曾經攜着年幼的他在鄴城郊外放馬打獵的老人不一樣。更何況,這是這個年輕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要親手處死一個他明知道無辜的老人,爲了一項他明知道該死的是他的罪。
老人突然什麼都明白了,“嗬嗬”地嘶吼怪笑起來:“‘東海大魚化爲龍’,原來竟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他的聲音很輕,可是聽在苻堅耳裡卻有如雷霆一般轟然炸響——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不敢再聽下去,也不敢再看老人的眼神,“啊”地大叫一聲,揮刀猛砍下去,老人的頸項應聲而斷,頸項腔子裡噴出好幾丈高的鮮血,頭顱滾好遠——眼睛卻充滿怨毒地盯着他不放,過了一會才合上了。苻堅只覺得腹中一陣翻江倒海,腳步踉蹌地走到刑臺邊上,大聲乾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