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鐵如泥的寶刀在苻堅頸項上閃耀着冷冷的寒光。
苻堅頸項上的衣領已然被汗水溼透了。
朝堂裡的氣氛緊張到極點,如同一根繃緊了的細線,所有的人都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唯恐一口氣粗了,這條線也就斷了。
苻堅飛快地思索,終於慢慢直起上身,用頸項抵着並無讓開之意的刀鋒,慢慢坐直,擡眼與苻生對視——臉上已然被汗水溼透了,眼裡卻並沒有憤怒、怨恨或恐懼,有的只是少年面對兄長的坦誠與磊落:“廣平王有功,臣弟無罪,陛下明斷。”說罷伏下身去,以額觸地,一副毫無反抗之意的模樣。
苻生看了伏在地上的苻堅一眼,閉目回想方纔對視時苻堅臉上的神情,突然哈哈大笑,反手將寶刀“嗆啷”一聲插回刀鞘,屈身單手扶起苻堅,一臉親熱地說:“文玉何必這麼認真?自家兄弟,方纔不過是試試你的膽量罷了。”
衆人都鬆了一口氣。苻堅站起之後臉色還有些蒼白,正要苦笑着回答幾句,一邊站着的一個面白無鬚的大臣卻突然開口,不陰不陽地說:“陛下說東海王善於應對真是半點不假——‘廣平王有功’,先誇廣平王;‘臣弟無罪’,再表白自己;‘陛下明斷’最妙,既說陛下對廣平王的處置並無不當,又求陛下明斷自己無罪。妙呀——東海王,性命攸關的倉促之際,說話還能這麼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真是了不起!這份急智,這份鎮定,朝堂之上還有誰能同您比?”
這話一說,原已返身走回御座的苻生又驀地停住腳步,回頭盯着有些呆住了的苻堅,似笑非笑地問:“是麼?”
眼看原已風平浪靜的事態陡然又生變故,苻堅身後的苻法、強大人、樑大人都怒目直視這個大臣,被苻生羞辱後一直強壓怒氣的苻黃眉更是再也忍耐不住,逕自站起身來,快步走向這個大臣,“啪啪啪”抽了三個耳光,方纔指着臉頰立時腫得老高的這個大臣大罵:“董榮,你算什麼東西,竟敢離間陛下和我們宗室?!我和東海王是從戰場上回來的,我們的尊貴是一刀一槍換回來的,東海王還是先帝最倚重的老東海王的嫡子!你身無尺寸之功,仗着陛下的寵愛,竟敢對東海王無禮!”
且不提苻黃眉對董榮的劍拔弩張——董榮委委屈屈投來的目光,苻生就好像全然沒有看到一般,只是朝苻堅逼近一步,似笑不笑地說:“若非董尚書指點,朕一時還真沒想到文玉的應對果然是難能可貴。莫非一向都是我小看文玉了?嗯——?!”說到最後,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兇光大熾。
苻堅見狀臉色蒼白地倒退了一步,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話,還沒說什麼就仰面倒了下去——竟然暈過去了。一直跪在他身後的姚萇眼疾手快,起身扶住,苻法、李威也大爲驚慌地圍了過來,又掐又拍的,苻堅只是不醒。
苻生看了片刻,輕蔑地冷哼了一聲:“堂堂東海王,膽小得像個小姑娘!”臉上的神色卻和緩了許多,微擡了下巴吩咐苻法:“帶着你弟弟和這些人回他的東海王府吧!”
聽到這話,苻法、李威、姚萇等人真是如蒙大赦,幾個人架着苻堅離開朝堂,驅車前往東海王府。
他們的車駕離東海王府還有百十步的時候,已經有數十個王府下人匆匆趕來,爲首的下人趕到苻法車駕旁,先行了禮,才說:“方纔太妃聽人報信說東海王在朝上暈倒了,急得不得了,特命我們趕來迎接——東海王現在好些了麼?”
苻法扭頭看了一眼,見苻堅還是雙目緊閉,眉頭緊鎖地搖了搖頭。那個下人頓時大爲惶急,一邊搓手,一邊嘴裡絮叨:“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苻法乾脆將苻堅攔腰抱起,跳下車,幾步趕回東海王府。他才跨過門檻,便見苻堅的母親、他的嫡母苟氏帶了一羣侍女步履匆匆地從後堂出來,還沒到,便一迭聲地喊:“阿法,堅頭怎麼樣了?”
苻法還沒答話,苟氏已經到得跟前,見苻堅仍然昏迷不醒,不由大爲惶急——過了片刻,卻又鎮定了,等李威、姚萇一行人都進了王府,方纔揚聲吩咐:“東海王病了,閉門謝客!”
衆人見她突然料理起“閉門”這種小事,都有些不明所以,可還是照着做了。門才一合上,苻法抱着的苻堅便身形敏捷地跳了下來,一邊伸手踢腿,一邊說:“噯呀,可憋壞我了!”又同李威玩笑:“舅父方纔掐我的時候下手可真不輕,痛得我快叫出聲來了。”
李威、苻法這才恍然大悟、破涕爲笑,連聲說:“你小子,你小子——”
苻堅笑嘻嘻地回頭問苟太妃:“母親是怎麼知道的?”
苟太妃笑了一聲,親暱地責怪道:“你裝也裝得忒不像——我方纔俯身來瞧,你的眼珠子分明還在動呢!要是他略微留心,你此刻還有命麼?”
苻堅笑,說:“孩兒也是情急之下被逼無奈,只得以此示弱。”說着便將方纔朝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給苟太妃聽了,又說:“說起來多虧了姚將軍靈機一動,我當時百般無奈,突然聽到姚將軍在身後說‘暈厥’,於是依計行事——”說到此處,他大笑起來,扭頭問一邊的姚萇:“這麼賴皮的主意,姚將軍是如何想到的?”
姚萇笑:“這可不是靈機一動——先父爲人嚴厲,我和兄弟們常常被拖出去杖責,五哥硬氣,硬挺着挨完也不吭聲,我可不行,痛得狠了就假裝暈厥,先父見我暈過去了,再打也沒意思,往往少挨几杖。”
衆人聽了都相顧莞爾。苟太妃見苻堅頸後有一道血痕,揪心地說:“他真有殺你之心!”說着又罵:“這都怪你自己!當初你爺爺幾次要除了這個禍害,連他爹都不多話,就你跪下來向你爺爺求情,現在好了吧,千求萬求,求出個災星來!”
苻堅有些訕訕,卻又辯解:“可是——當初阿生哥哥也真的是很可憐啊。他生來就瞎了隻眼睛,長輩們覺得不吉,爺爺厭惡他,伯父不喜歡他,連兄弟們都嘲笑他,他也不愛跟人在一起,成天孤零零一個人。爺爺還常常尋尋他的錯處……其實他也很希望爺爺誇讚他的吧!好幾次爺爺帶我出門做客的時候,我見他躲在後面,似乎瞧得很眼熱……”
苟太妃聽了又氣又笑,半天才同衆人說:“你們瞧瞧,這個東海王,刀都舉到他脖子上了,他還替舉刀的人委屈着呢!”
一旁的李威笑了一下,說:“心軟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要不東海王如今怎麼能得京中諸位大人的心呢?原先還擔心苻黃眉會爲苻生盡忠,今日他受此大辱,將來我們起事,他即使不出力,也會樂見其成。只剩呂婆樓,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意思!”
苻堅神色一肅,臉上頓時沒了方纔在母親面前的孩子氣,表現出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穩重,沉吟着說:“呂婆樓爲人謹小慎微,不肯冒險,不到最後關頭,恐怕不肯輕易表態。”
“話雖如此,還是要知道他的意思纔好。我們起事,只能一擊而中,京中絕不能有兵馬同我們爭執。不然,”李威憂心忡忡地長嘆一聲,“那可大事不妙了啊!”
苻堅擡眼望向無盡的蒼穹,像是想從中看到什麼啓示般專注地看着,嘴裡低聲感嘆:“是啊……要是不能一舉制住京城,分封各地的藩王就會帶兵進京,晉國、燕國也會藉機入寇,到那個時候,不光是我們一家一戶的身家性命,便連社稷,也難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