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一個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一臉的驚慌失措:“宮裡傳旨,讓您晚上入宮赴宴!”
苻堅一怔,還沒說話,站在他身側的苟太妃已經狐疑地挑起眉毛,看了苻法一眼,問:“只傳東海王一人?清河王呢?”
那個下人搖了搖頭,說:“只傳東海王一人。宮使特意說旁人都不必去也不該去,陛下只想見東海王一人。”
“東海王哪兒也不去!”苟太妃一把拉住苻堅的胳膊,像是苻堅馬上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般緊緊地拉着,“跟宮使說東海王還沒醒,不能入宮赴宴!”
“這……”那個下人有些爲難地吞吞吐吐,“方纔我便是這麼回的,可是,宮使說……”
宮使說,陛下有令,東海王若是醒了,那便走着入宮,若是沒醒,那便擡着入宮,陛下還說了,“朕宮裡有的是良醫妙藥,包管能讓東海王活蹦亂跳。便是那些庸醫不中用,朕也有百十種法子能讓東海王醒過來!”
衆人相顧惶然。
苟太妃問李威:“莫非他發現了什麼破綻?”
李威卻也答不上來。
一直跟着卻默不作聲的權翼、薛贊終於開口,一開口便是石破天驚:“立即起事吧。”見衆人投過來的目光還有猶疑不定,權翼不禁大爲心焦,又急又快地說:“按說我們和姚將軍是新近來投的降人,這話不該由我們說。可我們如今既然依附於東海王的羽翼庇護之下,與東海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就冒昧直言了——東海王萬萬不能有事,這宮宴也萬萬去不得!雖然倉促些,可是,爲保東海王的萬全,還是立即起事吧!”
苻堅在下人報告消息之後一直低着頭沉思默想,聽到這時卻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必急着起事,他今晚還不會殺我。他暴虐,可他絕不糊塗。從前殺雷弱兒的時候,便是將雷弱兒和他的七子、二十七孫一起帶上法場。他沒叫阿法哥哥去赴宴,也就不會在宴席上殺我。”
衆人聽了覺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言。苻堅於是整束衣服,獨自騎馬前往宮中。長安城頭殘陽如血。夕陽將天空也染紅了,血一樣的紅色,像痛哭一樣不可遏制地蔓延在天際。
苻生宮中的人早已等候多時,見苻堅來了便默不作聲地領他一路穿廊過廳,來到一個暮色籠罩下的宮院。
院子裡種了許多奇花異草。沉重的暮色下,這些奇花異草幻化成一團團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的煙霧,在溫軟的夜風中洇出濃郁的香氣。
宮人帶着他在重重花木中穿行,不知幾許盤旋之後,眼前豁然開朗,一座檐角向上飛起因而顯得異常輕盈的水殿在他面前出現了。水殿裡燈火通明,橘黃色的光滿滿地溢出紗簾,落於附近夜色下的水面,在夜風的撩撥下盪漾出明滅不定的波光。
他有些驚訝地瞧見,在隨風披拂、宛如一重重乳白色煙霧的紗簾後面,似乎只端坐了一個女子。
他有些疑慮,卻又不明所以,只得不動聲色地跟着宮人走近這座宮殿。近了,近了,夜風裡開始傳來檐下鈴鐺的細碎聲響,空氣裡開始飄來殿內檀香的溫暖香氣,風吹簾翻,殿內果然只有一個女子!
可是——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啊……
她微垂着頭,似乎是不勝頭上珠翠的沉重,他並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覺整個人白得驚人,珠翠下微露出的一點面頰與交疊置於身前的雙手好像白玉雕成的一般,隱隱暈出淡淡的輝光。
似乎有東西在他心裡轟然炸開了,再想卻又什麼也沒有。
“怎麼?”苻生神出鬼沒地出現了,臉上似笑不笑,“她是魚遵和那個鮮卑女人生的女兒呀,小時候一見面就圍着你轉,口口聲聲‘文玉哥哥’的,不記得了麼?”
原來是那個小丫頭?
苻堅的表情變得有些啼笑皆非。
他還記得那個每次上門做客都固執地跟在他身邊,不肯和其他小姑娘一起玩耍的小女孩。可是,那是一個臉蛋胖乎乎、四肢肥肥短短的胖丫頭啊!而眼前……
他突然回過神來,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陛……陛下!”
苻生放聲大笑起來,擺手止住他繼續說頌詞,轉身疾步入殿,嘴裡還說:“東海王是利刃加頸依然神色不變的人物,能讓他在朕面前失魂落魄,夫人豔光不讓古之王嬙!”
魚夫人這才擡起頭來,瞧了苻堅一眼,極勉強地笑了一下:“東海王,好久不見了。”
極平常的一句話,不知怎的,苻堅聽後卻大受震動,平日裡的伶牙俐齒也不見了,只沒滋沒味地回答了一聲:“是呀……”
是呀……急景流年,那些記憶裡彷彿就在不久之前的美好的、不美好的歲月,轉眼便成了陳年往事,好像殿內流動着的風,前一刻的風只在他們身上停留那麼一瞬,然後便永永遠遠、不可挽回地流走了。
那天的苻堅很快便喝醉了,苻生命人將他扶上去歇息,然後盯着魚夫人,惡意地問:“近在咫尺卻終不可得——是不是很痛苦?”
魚夫人並不避開目光,倔強地與他對視,嘴巴抿成一條直線,卻不說話。
苻生暴怒起來,一腳踢翻几案,案上的食盒酒器滾了一地,酒漿迅速滲入絳紅地衣,呈現出濃稠的血液一樣的顏色。他怒氣衝衝地喊,聲音裡充滿怨恨和不平:“他有什麼好,你們都這麼喜歡他?!”
魚夫人冷冷地笑:“我想您真正想問的人不是我——我一個小女子的喜歡不喜歡,您又怎麼會放在心上?您真正想問的人早就死了,您問我又有何益?”
“不,不,不!”苻生一連聲地大聲反駁,雙手還神經質地顫着,“你們都是一樣的,你和他是一樣的!”
他突然迫近她,上身前傾,唯一的那隻眼睛大大地睜着,露出又痛苦又瘋狂的神情:“你和他是一樣的,你們的眼裡從來只有他,根本就沒有我!因爲我生來就瞎了一隻眼睛,他覺得我是苻家的恥辱,根本不願意承認我是他的子孫。我小時候那麼崇拜他,他卻瞧也不瞧我。唯一一次瞧見我,就問家裡的下人‘瞎子哭的時候是不是隻有一行眼淚’!在他眼裡,我是可以供下人取樂的東西!”
魚夫人只是沉默。
苻生直起身子,沉默半晌,聲音裡透出厭棄與倦怠:“其實你應該覺得快活啊,他從前沒瞧見你,現在終於瞧見你了。有些人啊……生來就註定了永遠不會有這份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