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我的自制力足夠讓我冷靜面對小若, 可惜我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也低估了小若對我的影響力。
最終我還是提及那晚在緋月山莊我毒發後所見之事。
小若卻只是輕輕地搖着頭說事情並非如我所想那般,卻不解釋清楚到底爲哪般。
我只覺心間的戾氣翻滾, 腦裡涌起強烈的殺念。
不知從何時起, 也許是從中了“雪螝”之後罷, 每當我極度憤怒的時候, 便會有殺意席捲全身, 那種血腥躁動的感覺往往連我自己也幾乎控制不住。
她還問我:“……當時你爲什麼不進來……”
我那時腦裡一片混亂,只想着她與崔維書曾經那樣……便冷冷地頂回去。後來回想起來才察覺不妥,小若的那句話, 應該是還沒說完的。
只是她也沒有接着說下去,月色下蒼白的臉襯得她的眼睛更黑更亮。
我心灰意冷地離開。
她略微低沉的話傳進我耳裡, 夜色中, 特別易碎脆弱。
她說:“劍鬼, 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麼?”
我當時聽了,心裡特別難受, 就像被人拿了把鏽蝕的鈍刀,一下下地割着身上的肉,那種既痛又不痛快的煎熬。
我說:“小若,我也曾愛過你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 連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她早就在我心裡佔據瞭如此重要的位置。
說着這句話的時候, 腦子裡就閃出了以前她圍在我身邊吱吱喳喳的樣子。
那些日子, 天高雲淡, 風清淺。
我也爲這句話後悔了。儘管男人大丈夫,事事後悔難以頂天立地, 難免落入傷春悲秋,無病呻吟之流。便,我依然爲這句話而後悔。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說,小若,無論如何,我都是愛你的。
可惜當時怒急攻心,口不擇言。
從此,我便了小若的護法之一。
漸漸地,曾經對她的怨,開始動搖。
小若總是自己處理門中大小事務,事事親力親爲,無論那件事是大是小,她也都一一用心地解決,還總是一臉嚴肅的樣子。
門中不少弟子,包括其他三大護法在內,對她都是又敬又畏。她也是一副無所不能,自信滿滿的樣子出現在人前。
我卻留意到她偶爾的失神,眼底淡淡的倦意,和心慌的時候無意識地緊握的五指。
她雖然儘量地掩飾,其他人也看不出來,可是她的小動作,我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曾經有一段日子,我一整天都在想着她,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那時總是記得她害怕的時候就躲回我身後,纖細的五指就是那樣緊緊地捏着我的手臂。她捏得我很痛,我卻沒來由地覺得開心。
而現在,她只是緊緊地捏着五指,臉上依然笑,對其他人道——小事一樁,何須恐慌?
我想對她說的,小若,別怕,我幫你。
只是她冰冷空洞的眼神讓我止了步,我也不敢肯定,我現在這樣說,到底還有沒有用。
她不再是那個一看到新奇的事物就拉着要我解說的小若了,她事事處理得妥妥當當,如行雲流水般信手拈來。面對着這樣的一個小若,我覺得我說什麼也是多餘。
然而某些時候,我看着斥責下屬後那個轉身離去的瘦削的背影,心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團。
她本應該像以前那樣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說,劍鬼你幫我抓只野兔啊什麼的來烤給我吃吧,我餓啊……別抓狼之類的,那肉吃不完不說咱又沒冰箱……
我總是不停地想着她這些瑣碎又奇怪的話。那個偶爾會耍點小聰明的她,即使什麼武功都不會,卻是開心着的。
劍鬼,來來來,給爺笑個……別一副要殺了我的樣子嘛,我沒欠你銀子對不?
劍鬼!!!那隻啥東西啊!!!喂喂喂!!!你叫那八隻腳的別爬過來啊!!!你不是一殺手嘛,撥劍了結它啊……你怎麼用踩的啊!就想看你耍劍來着……
劍鬼,真的,你再擺這種便秘臉真的很浪費你的美貌哇……喲,臉怎麼青啦,說說而已嘛……來給爺親個,不生氣哈……
……
每每想着這些,都會忍不住笑,最後竟笑出眼淚來。
某天早上,在前庭遇到崔維書,當時也不知怎的,他的臉令我心煩意亂。本不想理他繞路走,誰知他竟主動走上前來搭話,還有意無意地提及緋月山莊那晚的事。
他略略帶過那段的時候,我還能強壓着怒意。可是後來他竟笑着說:“劍護法,其實你不用事事替小若出頭,小若她應付得來的,當初她連屍體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我終是沒能忍住,撥劍向他刺去……
如果說這只是令我憤怒,那麼小若的表現就是讓我絕望。
她救了崔維書,打了我一掌,還說,不能殺他。
她對他維護至此,我突然覺得自己偈做了一樁蠢事。
其實手上受的那一掌,真的不痛。
我也不知道,痛的到底是哪裡。
我在後院練劍以圖消掉心頭那股躁動不已的殺念,小若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樹下。
她沒有避開的我攻勢的意思,我的劍削落她一小撮頭髮。
她對我說“倒是寧願死在你劍下”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那話裡透出的疲倦與絕望。
我立刻想到了崔維書說的“吃屍”,還有本來嗜肉如命的小若如今片肉不沾的怪癖,就想問,小若,你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令你極度絕望的事,才讓你變成今日如斯模樣?
但是她卻問了我的劍。
那劍是我幼時初學劍法時用的劍,那時我才五歲。那劍當時也只是短劍,後來被爹拿到雪山上,十年後他再給我時,那劍已成了一把通體幽藍的,有靈氣的劍。
爹說,此劍經嚴寒之冰,後由烈火千鍛而成,慎用。
那劍劍氣極重,若不是內力深厚之人無法駑馭。爹交給我時,它的劍氣已流失大半,卻依然靈氣逼人。我的內力用來給小若療傷後就再也無法用它,就把它封存了起來。後來重傷後內力一直恢復得不好,怕被它的劍氣反噬,故一直不用。
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抱住她。
我說,小若,對不起……
小若,對不起,在我還沒成爲你的護法之前,不能在你身邊保護你,不能替你解決那些本該是男子纔去做的事情。
所以,對不起。
後來我暗中調查,發覺小若成爲門主之前,曾在崔維書專門制人皮的“地室”中呆過幾天。我去質問崔維書,他只是說了句“身不由己”,我問他,小若是不是真的吃過屍體。
他說是,還說:“她餓了好幾天呢,不過看她吃屍體的時候也挺滿足的……”
我差點就殺了他,最後控制住了。
我走出崔維書的房門時,身體還止不住微微地顫抖着。小若,那時你孤身一人,如何去承受那種痛楚?
洛妃派人送了信來。
我是知道的。每次洛妃的信一到,就意味着小若又要處理一些極麻煩的事,每次處理完之後,她都比平時更加沉默,眼神也空空落落。
之前都是冰護法替她讀的信,只是早上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帶着崔維書往幽冥殿那邊去,估計暫時不能替她讀信。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洛妃讓她去做些什麼事,於是我主動要求替她讀信。
看到那句“今夜,除右相……”的時候,我沒有讀出來,心下便有了決定。
那晚我到右相府,差點失手,右相也是能武之人,我右肩被刺傷,但我最終還是把右相殺了。
我替小若完成了這個任務,我很開心。
我趕回踏雪宮,匆匆包紮好便趕去她房前,沒什麼,只是想遠遠地看看她。本以爲她已經睡下了,然而卻看到崔維書進了她房裡,好一會兒都沒有出來,我又想了緋月山莊那晚,循着圓月照出來的投影便一劍送進去。
爹常教導我,男兒要大氣。
可是面對小若和崔維書這件事的時候,我異常小氣,我也由着自己小氣。
小若練的是至陰至寒的武功。娘以前和我提起踏雪門時,說練這種功夫的人,絕不能爲素食者,道是素食者氣血不足,隨時會有走火入魔的危險。
小若不吃肉,身體絕對會受不住的,我就想着怎麼讓她吃肉。有一天看到她的侍女一大清早就鬼鬼祟祟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我心下生疑便跟在後面,發現她往小若的菜里加着一小包不知道是什麼的粉末。在我的逼問之下,她才說出那是肉末,是讓小若養好身子的。怕我還懷疑,她自己當場倒了半包進自己嘴裡,還求我不要告訴別人,因爲小若早就有令,她的飯菜中不能有肉,違者死。
我也親自試了,的確只是普通肉末。
我便讓她以後也往粥裡倒一些。
小若喜歡喝粥,倒進粥裡,她吃下的肉便多一些。
沒想到小若竟發現了,應該是沒有問清楚吧,我本來是去她房裡找她,剛好遇上對侍女動了殺意的她。
我替她的侍女擋了那一掌,我只是,不想看到她殺人。
那掌剛好打在我的右肩傷處……她用了好幾成功力吧,這掌有點重了……
我說,小若,你不應是這樣的。
她卻冷着臉說她早就不是這樣了。
我想起了崔維書……是啊,她早就不是那個纏在我身邊的小若了,她有了崔維書。
疼痛漫上心間。
洛妃的洛辰宮有人來搗亂,小若趕過去。我調息過後稍微好一了點,只是右肩依然隱隱作痛,像被一把尖銳的冰錐鑽着右肩的肉。
我趕走了那個叫楚越的人,那人臨走前還不死心。
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
一番打鬥,耗了我不少內力,身上的傷似有加劇的趨勢。在回程的路上,小若一心只想趕回踏雪宮,我漸漸地放慢腳步,想停下來調息。
後來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沒想到小若竟回頭救了我,我心下欣喜不已。她問我什麼時候受的傷,我沒有回答。
看到她爲我擔心的樣子那一刻,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無需再多言其它。
在我房裡的時候,我對她說了很多平時想說又不敢說的話。我鼓起勇氣去嘗試,因爲娘以前常說“你以爲人家在你腦子裡開枝散葉了啊,你不說人家怎麼知道?”於是我便試着去告訴她,我對她的在乎。
我怕有一天如果自己被哪個仇家殺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告訴她了。
小若說着“我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叫我怎麼去相信你”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依然淡淡的。
我卻分明看到,她是想哭的,眼眶也微微紅了。
我只能摟着她深深地嘆氣。
沒想到那信她竟還沒燒掉,還讓冰重讀了一次,知道了右相的事。
她在房裡的時候,臉上寫滿了慌張與擔憂。
我看着她的樣子,又像看到了從前的小若,心情也好了起來。
我只希望小若相信我曾經說過的話。
要殺人,我便替你殺罷。
只願你安心,開心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