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受的傷?”我問。
他卻又突然不說話了, 蒼白的脣緊緊抿着。
我急了:“你說啊!”
他枕在我腳上,不說話,也不動, 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眼神亮晶晶的, 微笑:“小若, 你在擔心我嗎?”
我語塞。
然後他低低地說:“我真高興呢, 終於可以看到你擔心我的樣子……早知這樣,再傷重點……”
我呼吸一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扶着他回踏雪宮的路上, 我們沒有再說話。一來沒有那個力氣,二來我的心情很複雜。
把他扶上牀上躺好, 我打算離開, 他卻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掌處有幾個硬繭, 刺刺的,癢癢的, 暖暖的……
他半撐起身子,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動作。
他卻是扯開一抹輕笑,微挑的眼尾霎時光華流轉,那樣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劍鬼……
我怔住。
他手一用力,我整個人就跌進他懷裡。
他用力地抱着我, 阻止我的掙扎。
“放手。”我說。
他卻把手臂又收緊了點, 低沉的噪聲自我肩膀處傳來:“不放, 以後都不放了。”
他的鼻息呼在我的皮膚上, 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我還是想掙脫, 奈何他的力氣比我大出很多。
“小若,我好累, 讓我抱一下好嗎?抱一下就好……”他的聲音聽來不太妥,像是有氣無力的樣子,“你也累了,歇歇吧……不再要什麼都自己一個人撐了。”
我心一慌:“什麼一個人撐,我什麼事都處理得很妥當,不覺得累。”
他橫抱起我,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依然緊緊地圈住我。
我也不掙扎了,掙扎根本沒用,只會被圈得更緊。我的精神確實也不太好,還真有點累,於是便隨意地靠在他的肩上。男色當前,反正我也不虧不是?
他的臉輕輕地在我額前蹭了蹭:“我的小若,我要讓她什麼也不用想,輕輕鬆鬆地每天都笑……”
“你現在才說這些有什麼用?”我眼圈有點發熱。
“小若,我看着你現在的樣子,就很想對你說,我幫你吧……要殺人,我也幫你殺罷……我劍鬼向來只是收人錢財纔會替人殺人,連皇上也默許了。他與我曾有盟約,只要我不加入任何門派,他便也不追究,畢竟我也曾替他……只是後來我進了踏雪門……”
他的聲音有點悠長,慢慢地像溫潤的泉水,但我聽到這裡,隱約猜到了一點蹊蹺:“皇上要追究?那你告訴他啊,你是因爲中了‘雪螝’受人所控纔不得己進來的。”
他只是輕笑,喉結輕輕地顫着:“不是這樣的……”
“什麼不是這樣的?分明就是啊。”
“我入踏雪門,並不因‘雪螝’……只是聽說了啊,有個會吃人肉的女魔頭做了新門主,我便來了。”他的手臂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箍得我的手臂也有些痛。
我有些艱難地開口:“……是啊……江湖上的人,都這樣說……你別靠近我,某一天我狂性大發,連你也吃了。”
他只是捏捏我的臉,“小若,別說氣話。你吃……屍體那件事……我略有耳聞……開始我也奇怪,你以前最愛吃肉,幾乎到了無肉不歡的地步,可是你現在根本都不吃肉……是因爲那件事吧。”
被他一說,作嘔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口中不停地有酸水泛出。
他見我的反應這麼強烈,單手替我輕輕地撫着背。
我好不容易纔把那股酸氣壓下去。
“有一次我看見竹意往你的菜里加肉末,初時我也像你那樣以爲她下毒,我試過之後才發覺,那真的只是肉末。我便讓她在你粥裡也加進去。雖說素食也很好,可是人也一定要吃點肉來補充的,尤其你練的功都至陰至寒,這樣下去根本就撐不住。”他似乎精神了點,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我有點好奇問:“你怎麼知道要吃肉補充這些的?”
他嘆了一口氣,道:“我娘說的。”
我見他不想多說他孃的事,也不再追問。
“是的,如你所說……我的雙手沾滿雙血……當初我認識的你,太過樂觀單純,而我卻是個殺手,身上揹着無數條人命,每時每刻都有人來找我報仇……我害怕會把你置身於腥風血雨中,於是不斷地把你推開……小若,我從來都沒那麼害怕過……”他說着,輕輕地抽氣。
我的眼眶開始隱隱地痛:“可是,你從來也沒有告訴過我這些……”
“是啊,我不習慣說這些,後來還是我娘對我說‘你以爲人家在你腦子裡開枝散葉了啊,你不說人家怎麼知道’,我才……小若,我知道說這些都沒用了。可是,我還是想對你說,不管有沒有用,我只想讓你知道……”
“你娘……說話真獨特……”雖然很剎風景,但是……我很想笑……
“是啊,有時我覺得我娘跟你說話也蠻像的……我多少受了她的影響,小時候說話簡直跟她一模一樣。後來總被周圍的人笑,漸漸地就不愛說話了。”他倒是有點無奈地說。
聽他的口氣,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這沉默寡言是有源頭的……
“之前我中了‘雪螝’,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我也總是怕,怕我發作的時候會傷了你……小若,你相信我嗎?”劍鬼的聲線又沉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猶豫了,“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看着我,眼神無比認真:“當然。”
我無奈地搖頭:“可是啊,我不可以……我不是針對你個人,只是,我很難去相信一個人了。人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動物,我……我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叫我怎麼去相信你?”
他摟着我深深地嘆氣。
我走的時候,他躺在牀上閉着眼睛,我以爲他睡着了,誰知我走了幾步又聽到他說:“小若,無論如何,都還有我,願你安心。”
既不安定,如何安心?
我纔回房不久,匆匆從行宮那邊趕來的冰就帶來一個震驚的消息。
這個消息,就像是突然間的海嘯,無預兆的地震,休眠火山的爆發。
冰附在我耳邊小聲地道:“右相昨夜在相府中被殺。”
我聽完全身冰涼,也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說:“死狀如何?朝中多少人知道了這事?”
“說是內傷,七孔流血而死……聽說還差點抓到刺客了呢,那刺客也是受了傷的,結果逃了。朝中能上朝的都知道了,右相今天沒上早朝,結果就被告知他遇刺身亡……現在朝中上下明裡暗裡都亂成一鍋粥了。”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響——七孔流血而死?
這種死法,怎麼那麼熟悉?!難道……難道……
我全身發冷,腦裡一個突然產生的想法讓我無法再深入思考。
右相爲人一向耿直,說話得罪了人是意料中事,但是也未至於遭到殺害啊!
“右相一死,便有人提議說兩相合一,據說皇上也在考慮了。“
我揮揮手讓冰離開,自己努力地壓下心中的恐慌……
右相被殺、兩相合一……要開始了嗎?終於還是要開始了嗎……
這天,終於還是要變了嗎……
還有……昨夜、七孔流血而死……
殺害朝廷命官,那是要凌遲處死還有誅九族的啊!
我突然想起了劍鬼對我說他當晚有事要外出……然後我把令牌給了他……可是昨晚半夜他還在我房裡撞見我和崔維書啊……他受傷的右肩……他剛纔對我說的那番話……
怎麼會?怎麼會?那是右相啊!不是隨便一個什麼雜七雜八的貪官!
我一路扶着迴廊走到劍鬼的房前,腳步有些虛浮,手心冰涼,我相信我現在的臉色一定好看不到哪裡去……我不停地用力呼吸着……
到了劍鬼的房門前,我幾乎是整個人貼在門上撞進去的,我已經沒有力氣用手去推門了。
劍鬼也已經起來了,坐在牀邊。
我聲音顫抖:“劍鬼……是你嗎?”
劍鬼臉色一變:“什麼是我?”
我撐着桌邊,腳有點軟,他要過來扶,我推開了,然後慢慢地扶着桌邊坐下。
他替我倒了杯茶,我抱着杯子一飲而盡。
他也坐了下來,右手覆上我的手背:“你看起來不太妥。”
我縮回手,等自己冷靜了下來,才勉強穩住聲線說出兩個字:“右相。”
劍鬼臉色大變,右手緊緊捏着茶杯不說話。
我又問:“是你殺的嗎?”
他依然不說話。
我說:“七孔流血而死,是繾魂掌吧。”我盯着他,“劍鬼,你不是說了讓我相信你的嗎?你什麼都不說讓我怎麼相信你?不是你的嗎,你就說不是……”
“是我。”劍抿了一口茶,“這茶味太濃了,澀口。”
“你遲點就會覺得這茶味太腥了,劍鬼。”我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這個時候還有空考慮茶的濃淡問題!
他又伸手把我手中的茶杯拿下,道:“你以後喝茶記住別喝這麼濃的茶,對身體不好。還有,你的面紗若是再厚點就好……”
“我說劍鬼,你知道你殺了誰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啊啊啊啊啊——
“右相。”他朝我輕輕一笑。
我徹底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