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五)
天高雲淡。
這是明月推開門時的第一反應。他錯愕的站在屋前,視線裡滿滿的都是開闊天空,一朵朵舒捲的白雲,像愛人一般纏綿的浮動。那澄藍的天空下,綠野茫茫,清風一過掃過那草頭,綠色搖曳成浪,直直推向自己的方向。
這一刻,呼吸都凝固了。
明月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一切,他莽莽撞撞的回身,發現宮廷院落不見了,九重宮闕消失了,身後只有一間清雅淡落的石屋。它絕立在此寬綽的草原間,顯得那麼突兀,卻又那麼和諧。彷彿它也染上了草原桀驁不馴的性子,絕世獨立,淡定泊然。
他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出來了,他推開門進去,是一處院子。院子雖簡陋卻種着各色各樣的草藥花卉,它們錯落有致的擱在一起,堆的視線裡滿滿當當。明月步子一走一停的環顧四周,這裡芳香四溢,氣息清甜,是他從來都沒有聞過的空氣。
在這裡,呼吸的每一口,都有種沁人心脾的清爽感。
但這裡,又是哪裡呢?
明月蹙緊眉,腦袋裡空白一片。他記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怎麼就好端端的到了這麼一個地方?
就在明月暗自思忖時,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院子左沿的房門裡走出來一人,那人長髮披肩,月白色的緞袍乾淨的一塵不染。他沒有先睬明月,倒是擡頭看起明媚的天來,他見風和日麗不禁勾脣一笑。
“是個好天氣。”
明月卻倒退一步,俊眸圓瞠。
祁燁!?
他是祁燁麼?雖是一樣的模樣,卻是裝扮的如此素雅簡樸,而他剛纔是笑嗎?爲什麼那笑意如此真切,如此透明?
就在明月不確定來人的身份時,月白長衫的男子走了過來,一邊說:“難得雨不下了,動身去城裡吧,也有好些日子沒去了。”他拍拍明月的肩膀,親近自然。明月感到肩頭一垂,這結實的感覺告訴他,這一切是真真切切的。
他微楞錯愕,走過他身邊的祁燁便轉回頭,劍眉輕蹙:“你怎麼了?”
明月表情空白的凝視他,祁燁笑道:“你難道試藥,試傻了?”他伸手探明月的額頭,又說:“你不會真的中了非夢涎,睡了三天三夜,就睡傻了吧?”他見明月還是一副楞頭呆腦的樣子,表情便頗爲嚴肅起來。
“你還記得你的名字麼?”
祁燁試探的問道。
明月瞳孔一縮,他的名字?
“明……月。”
他發聲,那嗓音嚇着了自己。這一種微啞的少年聲,和以往他不倫不類的嗓音截然不同。雖然,他能說那男子聲,卻不同這個聲音來的通透而乾脆。因爲一個是歷經滄桑,一個卻是纖塵不染。
“呵呵,沒有傻嘛。”
祁燁又拍拍他,繼而兀自轉身,還落下一句吩咐:“把我這幾日磨的草藥,都打成捆,包紮好。可能要帶多一些,最近天氣常變,生了病傷了寒的人一定不少。”
明月不知怎回答,只淡淡‘哦’了一聲。
他走向那間唯一可能是他的寢屋。推開房門,嫋嫋檀香撲鼻而來,柔婉怡人。明月小心翼翼的踏進屋子,房間鋪置的整齊而簡潔,像一個年少沉穩的男子住的地方。一個偌大附壁的書櫃,位於東南一角。滿架浩浩蕩蕩的書籍琳琅滿目,明月用手滑過它們,感受他們書角的凸起。他偶爾摘下一本看,卻都是些醫書,道書,詩集。
明月眯眼,嘴角輕輕一勾。
他喜歡這些東西的麼,這些東西,是不是應該是另一人喜歡呢?
她不是常常喜歡研究,那些草藥醫術的嗎?
明月沒有繼續往下想,因爲視線的餘角裡,浮現了一個影子。他感到那個影子很陌生,於是轉身一瞥。但這一瞥,他沒有看見別人,卻是看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
依稀還是那盞落地長鏡。
它長到可以容下他整個人。
銅鏡裡的人,長身玉立,器宇軒昂。那素色青衫,飄渺若煙,烏髮半綰,流瀉了一肩墨雲。而那張臉,那張以往傾國傾城的臉,卻儼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絕塵俊朗的少年臉,眉宇之間,英氣十足,白皙的膚色也一絲不顯得女氣。
鏡子裡的人,表情先是驚詫。
但隨着時間的流失,那僵硬的神情慢慢軟化下來,到了最後,卻儼然化作一抹釋然的笑意。
這不是夢是麼?
他是一翩翩少年。
明月低下頭打量了一下自己,他走了幾步,發現自己長高了許多。曾經他站在桌子邊,不應當是這個高度的,而如今,他卻長過那桌子豈止一分一寸。
屋外響起催促聲:“明月,你怎麼這麼慢?”
明月一愣,跑到屋外。
祁燁早已牽了馬來,他狹眸輕眯,瞳仁裡流轉一絲不滿之色。
“等你把東西揀好,怕要天黑了。算了,看在你爲我試藥,險些沒命的份上,這次不與你追究。走吧,上馬。”祁燁早已把草藥收揀妥當,他拍拍馬屁股,那馬像通人性,自個兒走了過來。明月接過馬繩,俊眸尷尬的眨了眨。
他好像不會騎馬。
“怎麼了,又發的什麼楞?”
祁燁覺得今日的明月好生古怪,明月只搖頭,說到:“沒事,只是精神有些委靡,興許真是睡久了。
“呵呵,走吧。”
祁燁牽馬走出石屋,明月緊跟其後。到了外邊,祁燁便輕快的跳上馬去,風呼呼的迎面吹來,散開他本就不羈的長髮,月白錦袍鼓吹起來,像天邊一抹舒展的白雲。明月沒有見過這樣的祁燁,他望着他陽光下,鍍金的側臉。那表情是笑着的,那是淡淡的,能融入風中的笑。
是怎般的心情,才能這樣笑呢?
明月不知道。
“上馬來呀!”
祁燁調轉馬頭,又一聲催促。明月這才緩過神,瞧着這面前的馬匹,有些躊躇無奈。但旋即,他像是得到了什麼釋放一般,跳起身,一鼓作氣的上了馬。動作一氣呵成,輕快而自然,哪裡有半分生疏?明月騎在馬背上,笑容綻放開來。
“哈哈,哈哈。”
他笑的倘佯,陽光落在他身上,酣暢淋漓。
“笑的什麼,像孩子一樣,又不是第一次騎馬了。”祁燁嗤笑他,明月卻不以爲意,他說:“燁,走吧。”
祁燁不再說話,策馬奔去,明月緊隨其後。
城是一個不大的城,也不見得多繁華,但用富足安康四個字,是能夠形容這裡的。
市集的路上,還微微含有春水,那是下過雨的證據。馬蹄踩過潮溼的苔蘚,敲在那青石板路上,篤篤脆響,聽的人心曠神怡。此時的市集熙熙攘攘,人已頗多,祁燁與明月一路下來,許多人都擱下手中忙碌的活,揮手打招呼。祁燁只笑着應對,明月倒跟在他身後,有些不知所措。
因爲他從未接受過人,真心誠意,充滿敬重與謝意的笑容。
“月公子今天也來了。”
一中年婦女在明月馬下一拜。
“承蒙月公子的靈丹妙藥,我家老爺的病才得以康復,老婦謝過了。”
明月眨巴眨巴眼,表情錯愕。祁燁回身,衝着那老婦說:“上次你已謝過了,怎還再謝?你要三番五次的拜他,他可不得得意自大起來?”祁燁揶揄人的樣子,明月第一次見到。明月這次膽大起來,他說:“我看是你嫉妒的吧,她謝我,怎還礙着你了?”
“哈哈!”
沒等祁燁要反駁什麼,一聲突兀的朗朗之笑從身後穿插而來。明月見祁燁視線偏走,落在自己背後,知道是有人來了,於是也引馬回頭。這一看,他的身子又僵直了起來。
黑盞戎甲,英氣勃發。
一小隊隊伍從城門處緩緩移動而來,領頭人身材頎長,氣質沉穩內斂,這樣的男人除了他還會有誰呢?明月眼睜睜的看着男子走到他身邊,那朵在他臉上綻放的笑容,隨着他的臨近,愈演愈烈。
“明……夏。”
明月脫口而出。
明夏笑容一凝固,有些停頓。
“你喊我什麼?”
他奇怪的看着明月,以爲自己聽錯了一般。
明月有些畏縮,不敢再喊。他心忖,難道他喊錯了,難道在這兒,他不是叫明夏嗎?
“你怎喊我明夏,怎直呼我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祁明夏挑眉,佯裝生氣般。明月更是不知所措,不喊明夏,那只有喊:
“將……軍?”
在這地裡,他一襲英姿魁梧的戎裝打扮,應該還是將軍吧。
“哈哈,哈哈!”
一旁的祁燁耐不住笑意,霍地的笑出聲來,他對這明夏說:“這孩子,莫不真被我的非夢涎給毒傻了?晨時起來,就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現在見着你,竟然喊明夏。說了他,卻還喊將軍?”
明月被祁燁笑的心虛,他臉紅道:“那得喊的什麼,名字不是,軍銜也不是?”
“月,你是跟我開玩笑的麼?”
祁明夏重重的甩了一個栗子在明月額頭,明月痛的抱頭,明夏卻說:“當然是喊,哥哥啦!”
――哥哥……――
明夏說時,陽光落滿他全身,他看上去像破曉初生的太陽一般,溫烈。
青衫的明月驀地全身一僵,心臟像被什麼猛烈的撞擊了似的,四肢百骸都爲之一震。
――哥哥……――
他覺得那聲陌生的詞彙,在他耳邊遊遊蕩蕩,揮之不去。
“哥哥……”
他嘗試着開口,擠出這兩個,他曾經敢也不敢想的字。
祁明夏聽他喊過之後,表情才舒緩起來,他微怒道:“你跟了祁燁去,還沒得半年,卻這麼不懂禮數來。見着我竟直呼其名,卞一次再敢,我可不饒你。”祁明夏拍拍明月的肩膀,親近的好像真的是一對從小長大的兄弟,一起打鬧,一起頑皮,一起做壞事,一起挨爹孃的批的兄弟,他們相互扶持,不離不棄。
明月的手還扶在額頭,他沒有放下來,好像在掩飾此刻他的表情。
他緩緩低下頭去,嘴脣顫動。
想要笑,卻又想要哭。
但最後,他還是咯咯笑出聲來,他擡起臉,表情陽光燦爛。他把祁明夏擱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反推歸去,然後像一個弟弟一般賴皮撒嬌。
“我可不覺得有你這麼個哥哥有什麼好,我若比你早生一刻,你可得喚我哥哥。”
祁明夏一愣,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於是怒道:“好小子,你長膽子了!”
“怎樣?”
明月從未感到這樣歡暢自在過,他挑眉,俊眉的臉上盡是狡黠之色。
“但你還是比明夏晚生一刻,假設不來的!”
祁燁幫明夏說話,明夏頷首:“對,對!”
“呵呵,那我問爹孃去,興許是他們弄錯了,把你當作大的了!”明月不依不饒,但說到爹孃,祁明夏這纔想起來他們囑咐的事情。“我不和你胡鬧了,這次你回來,爹孃可是有事要爲你操辦的。”
“什麼事?”
明月眨眨眼。
明夏鄭重其事的說:
“你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