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巧……”
兩字極輕,芊澤卻如遭雷擊。
腦海閃過女孩嬌嫩的臉頰,她神色急切,在臨出宮門時,拉住了芊澤。她的嘴一扇一合,彷彿在焦躁的說些什麼,但是她聽不清,她聽不清……
“芊澤,你別再自我欺騙了,你早就知道,那花是我燒死的。你根本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你根本就知道是我陷害了你!”洛羽晴大踏一步,衝着芊澤歇斯底里的咆哮。
芊澤卻捂着耳朵,不自禁的搖頭。小巧的臉龐逐漸清晰,那尖銳的字眼也蹦跳出來,沉重的擊在耳膜上。她不住的晃腦袋,後退連連,直到退無可退才順着牆壁滑下,蜷縮起來。
“芊澤,拿開你的手!”
洛羽晴不依不饒,雙目赤紅,她蹲下來,粗蠻的掰開芊澤捂住雙耳的手。芊澤不從,拼命抵抗,心裡一遍遍的喊道:她不要聽,她什麼都不要聽。然而,洛羽晴執念太強,她發狠的扭開那纖細的手。芊澤嗚咽出聲,縮的更緊,眼見,自己的指頭被羽晴一根根掰開。
“哈哈!哈哈!”
女子的雙耳又赤裸裸的呈現在羽晴面前,她放聲大笑,淚卻流不止。
“芊澤,芊澤,芊澤!!”她連喊了三聲,彷彿要把胸膛裡的氣焰,一應逼出。喊過之後,她忽的無法笑了,那猙獰的嘯聲倐地一收,化作骨鯁在喉的嗚咽。芊澤揚目,潸然淚下。陽光太過灼烈,她竟無法瞧清此刻洛羽晴曝露在天空下的臉。
“芊澤……”
她身子無力一擺,才緩緩低下頭來。陰影在她姣好的面頰上,逐漸擴散,芊澤瞳孔一縮,直直對上女子滿是痛苦的眸子。這個眼神,如此熟悉,仿若時光回溯,一切都已然回到過去。她和她並肩走在學校的齊齊一路的樟樹底下,她的手,結實的放在羽晴的肩膀。她爲了羽晴,崴着了腳,羽晴爲了她,徒步引着她繞了半個城市。
那時,羽晴的臉,在陽光下也是一半晴一半陰。
她說:“芊澤,對不起……”
“對不起……”
洛羽晴霍然跪下,緊緊摟住瑟縮在牆角的芊澤。她摟的如此急切,如此決然,身體硬生生的撞擊芊澤。撞擊的瞬間,芊澤感到胸膛裡有什麼破碎了,一顆極大的淚,從她圓瞠的清眸裡,奪眶而出。
“對不起,芊澤!對不起……”洛羽晴的雙臂,愈摟愈緊,她每用一份力,芊澤的淚便多流一顆。芊澤無法說話,半張着小嘴,眼也不會眨。到了最後,彷彿過了半個世記,她才徐徐擡起手來,從後輕輕拍在羽晴背脊。她深深埋首,一閉眼,淚又紛紛滑落,抱住女子後,她才完完整整的哭嘯起來。
灼灼的桃花,在枝頂盛開,清風一掠,花瓣便洋洋灑灑的落下。兩個女子在這樣明媚的日子,抱頭痛哭,彷彿一切陰霾都因此而與過遭,一刀兩斷。
傍晚的流雲宮分外的綺麗。芊澤行至虹橋處,見那晚霞倒影在煙波淡渺的湖面上,仿若星火燎原,燒在水裡。遠遠望去,紅豔昭彰,波光粼粼。芊澤感嘆了一句,這流雲宮還是一日往故的美麗。
此地清淨的很,芊澤的步子踏在橋上,吱呀作響,立即引起了黑胄男子的注意。他側過臉來,黑眸微有詫異,但轉瞬便化作溫柔似水的笑意,令芊澤也不自禁的展顏勾脣。
“明夏將軍。”
臨近時,芊澤恭敬的作揖,明夏卻伸手製止了她躬成半圓的身子。
“芊姑娘,不必多禮。”
他淡然說到,聲若潺水。芊澤直起身,心裡感嘆,他還是一如既住的溫柔淡定。女子深深的打量男子,他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面容依舊俊朗非凡,就連鱗甲也是一樣的鈍亮。他薄細的兩片脣,畔角微勾,笑的淡若清風,令人如癡如醉。
“你在看什麼?”
祁明夏瞧見芊澤發楞,啓聲一問。芊澤一楞,霎時挪開直直凝望的視線,擺手道:“沒,沒有看什麼。”
男子輕笑,揚起臉來。
風恰時拂起,掀起灼紅的花潮一片,淺緋的花瓣旋舞起來,掠過他揚起的鬢髮。他眸子裡映着晚霞,無比灩麗。
芊澤望着他,心情不自覺的舒緩。
“還記得那年,我與你在此相遇,你見着我時,竟激動的哭出來了嗎?”
他並不看她,卻笑着回憶。
芊澤眯眯眼,憶起那時莽撞而突兀的自己,她只是瞧見了明夏將軍的下半臉,便不由分說的上前拽住他。還和他說了許多奇怪的話,當時,他是不是被這樣冒冒失失的自己,嚇着了呢?
哪知,剛想着這裡,祁明夏卻又道:“當時,我就在想,怎麼會有如此……”他眉眼輕挑,眸若星燦,停頓一拍後繼而說到:“如此溫暖的女子。”
芊澤一驚,倐地擡目。
“呵呵。”他見芊澤訝異連連,反笑起來。“芊澤,在我送給你刀飾的時候,從沒有想過會與你再次相逢。更不會想到,區區一柄刀飾,便讓你如此真心誠意的待我。”他娓娓說來,目光深切的凝望女子。
“只是一把刀飾,只是我祁明夏隨意的一舉,你便牢記在心。你的淚,讓我震驚。”
從來沒有想過,他無心的一舉,卻讓一個女子牽腸掛肚。在她落淚的瞬間,在她重複低喃說:“將軍記的我,將軍記的我……”的時候,他就明確的感受到,她對自己滿滿的心意。那把刀鞘被她日夜的摩挲,撫的光亮。她細心的爲它,改頭換面,穿成腰鏈,且一刻不離的系戴在身。她的每一個用心的動作,都落在了他原本冰涼的心上。
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溫暖,烘的整個胸臆,暖意融融。
芊澤見他如此一說,心中一緊,低喃到:“將軍……”
他的笑若有似無,溢在風中,直沁人心。
“那時你說,把那刀飾戴在身上,你就有了兩件,讓你感到溫暖的東西。你說時,表情如此滿足。當時我就想,若是我能給你再多一些,你會不會更幸福?”祁明夏轉過身來,深深的望着芊澤。芊澤稍稍一怔,繼而滿眸柔情的回望他。
“我一封封的寄信給你,我知道深宮裡,鎖不住你會飛的心。芊澤,我帶你遠走大漠,自由飛翔可好?”他伸手,扶握住芊澤的雙肩,力道溫軟。
“你可願隨我而去?”
他語色清淡,夾雜着一縷不易察覺的請求。芊澤清眸一瞠,與之四目相對,嘴微微張着,想說的話,卻哽在喉嚨,吐不出來。
眸光閃爍,女子的表情就定格在半空。
與此同時的樓闊之上,祁燁遠眺流雲宮外的一切,他眯着眼,眼見兩人走的如此之近,卻不發一言。他拳頭緊攥,指甲嵌入肉裡,仍不覺分毫疼痛。桑破在一旁,瞅見皇帝的模樣,心裡暗忖,看來他是十分在意那個不起眼的丫頭的。一直尾隨在祁燁身邊的他,從來都是遵他命如天命。此刻,他默不作聲,竟自行抽箭彎弓,鋒鏑直指女子孱弱的背心。
“主上,今日她若隨了祁明夏,屬下定當替主上,除了她。”
桑破冷冰冰的說到,表情波瀾不驚。祁燁在一旁,不看他,亦不阻止他擺弓,只是深深的凝視。
涼風一噓,祁燁的眉彷彿被吹的更緊,蹙的分不開。
而此刻的芊澤在與明夏將軍,對望良久後,終於啓聲:“我……”
明夏眉眼一凜。
“答應你。”
她說的極輕,卻極爲慎重。
此話一出,樓闊上的男子,黑眸一眯,神色說不出的沉痛。錐心刺骨的疼,鋪天蓋地的襲來,像無數把刀刃齊齊剜着他的血肉。桑破瞧了他一眼,神色冷峻,指間一鬆,那箭便疾風而去。哪知,那兇猛的勢頭還未伸展淋漓,就被祁燁突如其來的一隻大手,生生攔下。
他攔的那樣決絕,不帶一絲猶豫。
箭摩擦在手,一縷鮮血如溪水般,沿掌心蜿蜒而下。祁燁的目光卻不偏離,仍舊望着地上的人兒。
她的背影,逐漸蒼白……
“主上?”
桑破頗感訝異,側過臉來。祁燁卻不瞧他,徑自忿忿的咬了咬脣。
而流雲宮之下,祁燁俯瞰的地面上,芊澤的心,宛若抽空一般,沒了分量。她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她是不想去的,然而當洛羽晴聲嘶力竭的與她抱頭痛哭時,她頓悟了。是她一直欺騙自己,隱瞞羽晴。她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卻一而再再而三的令她難受。羽晴是愛皇帝的,愛的那麼深切。爲了皇帝,她肯一度置她於不顧。
她爲了他,拼命奮鬥。從一介卑微的奴婢,成爲至尊高貴的妃子。她一步步處心積慮的住上爬,不過是因爲一個愛字。
而自己呢?
趁自己還沒有揭開那層薄紗,掀開自己的淋漓的心事時,儘早收尾了吧。她不想那樣的事情發生,與其令羽晴痛,不如讓她這個還未知何爲愛的自己,先痛了吧……
想時,芊澤的目光已是決絕的斷然。
“將軍,我答應你,你帶我走吧!”
隨他去也是好,她的確不喜這皇宮深闕,比起這裡,她更熱愛馳騁在遼闊的大漠。
芊澤溫婉一笑,雖是篤然,卻惆悵盡露。祁明夏看在眼裡,扶按着她雙肩的大手,不自覺的用勁。他沒有表現出開心、興奮,相反,他的眸子裡閃過深深的刺痛。他輕喚了一聲:“芊澤。”
女子一揚眉。
“你說謊。”
芊澤不由自主的一頓。
祁明夏收起雙手,側過身來,又是遠眺。他悵然若失的喟嘆一番,才緩緩擡起自己的手。掀開袖襟,那樸實而璨亮的手鍊赫然眼前,芊澤在望着它的瞬間,竟一頓,身子僵若硬石。
“還記得這個嗎?”
他把手擺在她跟前,俊美的眉眼低垂。
“曾經,我以爲你把最珍貴的護身手鍊贈予我,是因爲心裡有我。但如今,卻不得不承認,哥哥送的手鍊,你依舊是想送給像你哥哥一般的人,是嗎?”祁明夏說時,只覺得心裡的某處,碎的淋漓盡致。
芊澤的眼一瞠,眨也不會眨了。
淚又涌了出來。
“原來……”祁明夏緩緩的把手鍊摘下,蒼涼一笑,那笑淡在風裡,卻刻骨的疼。“原來,是我誤會了。”
誤會了……
芊澤再也忍不住淚,直直的盯着那拋光緋亮的護身鏈。它被打磨的如此細緻,它的圓潤說明了,這一年中的日日夜夜裡,他都不曾摘下過它。他戴着它,就宛如她帶着那柄刀飾。
祁明夏見芊澤只哭不語,卻佯裝輕快一笑:“芊澤,你不用愧疚,我雖不知你的心,已給了誰。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怪你。我不要你跟我去大漠,你回去吧。”
他說罷,緩緩轉身,竟背過芊澤。
芊澤卻杵在原地,持久不動。祁明夏感覺到她的氣息,他閉上眼,又說:“手鍊我仍舊收下,從今日起,我祁明夏便是你的哥哥,有我一日,便要護着你,可好?”
“明夏將軍……”
芊澤捂着嘴,淚流滿頰。
祁明夏卻不再多說一語,他緊擰着眉,眼見那夕陽的光輝在眉宇間降落,一寸一寸把陰影罩下,直至一切都已陷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