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般的吶喊聲倏然涌起,整個丘都陷入一種近乎絕望的陰霾中。兵器碰撞聲,皮開肉綻聲,踐踏雨水聲,聲聲入耳,沸騰如海。芊澤杵在原地,戰戰兢兢的望向那持刀走近的男子。
他銀鎧的寒光,在滂沱大雨中,愈顯猙獰。芊澤喊不出聲,仍由他走過來,拎起她的領子。他並沒殺她,而是在打量她一番後選擇拖扯她走。芊澤驚慌的叫出來,那士兵卻置若罔聞,硬生殘暴的把她拽入大街上的一行隊伍。
那隊伍裡,都是一些和芊澤年歲相近的女子。幾個侍衛架着刀,挾持她們而走,其餘的則四下揮刀,見人便砍。
“啊!!”
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躲閃不及,那淒厲的嘶喊聲把竟把雨聲湮滅了下去。芊澤瞠着一對清眸,望見雨中殷紅飛濺,就連躺在自已赤裸腳踝上的積水,都帶着血液的餘溫。
“別看,快走,走!!”
她旁邊的士兵粗魯的推搡她,她與身前瑟瑟發抖的幾個女孩擠在一起,險些踉蹌跌倒。
“嗚嗚……”那些女孩抱頭縮起,三兩成羣的畏縮前行。芊澤不忍視那血腥殘暴的屠殺,便也扭過頭來,低首垂淚。她心裡有着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憤怒。爲什麼要屠殺這些平民百姓,他們流離失所已是窘困之極,爲何還要趕盡殺絕!?她想起了杏柔,那位纔剛剛相處不久的好心姑姑,任誰也不會料到,只是這平平凡凡的一天,殺戮便突如其來的從天而降。
她死時一臉錯愕,雙眼都未有閉上!
“啊……嗚……”
芊澤忿恨咬脣,縮起身子,任由雨水與淚水交融沖刷。到底誰下的命令,這般殘忍?芊澤想時,雜沓的馬蹄聲從身後驟然響起。一行騎兵,三三兩兩的掠過身旁,領頭者振臂高呼:“瀧克將軍有令,除卻年輕的少女,其餘一律殺光,一概不留!!”
語罷,侍衛們一齊呼應。芊澤霎時恍悟過來,要留下年輕少女,莫不是爲了尋她!?
瀧克將軍下令。他是皇帝的人,莫不是祈燁已經醒了?
他,他有沒有被皇后控制,究竟是他下令屠城的,還是上官柳瑩!?
芊澤陷入怔忡,一時並沒有反應過來。而就在此時,前方朦朧雨勢之中,兀然出現一瞥黑色身影。他宛如劃破厲風的離弦之箭,速度快的驚人。銀鎧士兵們發現他時,頓時驚呼:“前方有人!!”
身後的士兵聞聲,迅速彎弓搭箭,射向來人。夕岄伏下身,貼在馬背上,順手又從腰間緩緩拔劍出鞘。臨近隊伍時,馬匹中箭,驚痛的擡起雙蹄,胡亂跳脫。隊伍之首的幾人,顯然是被驚馬所駭,紛紛退後,隊伍亂了章法,就有了漏洞。夕岄踩準這個空檔,一躍起身,刀鋒一轉,霎時就如一隻後勁十足的獵豹,聳入其中。
利刃沉悶的刺破甲冑,穿透皮肉。哀號聲霎時驟起,數名銀盔士乓應聲倒下,他們一倒,那些被挾持的年輕女子,便倉惶四逃。隊伍隨即亂作一團,侍衛們阻攔不住,一個個臉色煞白,呼道:“不準跑,不準跑!!”
芊澤插在人堆裡,瞧見那黑衣男子猶如一道旋風一般,在空中騰轉衝殺。疾風掠過之處,屍橫遍野,不出半晌,他那白光森寒的利刃上,已是血水淋漓。芊澤嚇壞了,她不知這男人是爲何而來,於是也連同那些逃散的女子們,一齊奔跑。
“啊!!”
夕岄砍下一人的頭顱後,呈現在面前的一羣年紀相仿的妙齡女子。她們驚慌失措的奔逃,雨勢下他分不清芊澤在哪。他在丘都街道拼殺了一路,發現那些士兵殺盡平民,卻偏偏對年輕女子,只抓不殺。他霎時就反應過來,皇帝很可能也在藉此,尋找芊澤。如今芊澤好不容易逃出來,若被抓回去,那是個什麼後果!?
想時,他一路扯拽那些抱頭鼠竄的女子,一個個看清她們的臉後,又一個個失望的放開。
“芊澤,芊澤!!”
他索性大喊起來。
而此刻,正躲在路邊一處石牌下的芊澤,聽見喊聲,心中怵然一驚。她以爲自己聽錯了,在這茫茫陌生的異地,怎會有人在險要之時,呼喚自己?
“芊澤,芊澤你在哪!!在哪!?”
夕岄瘋了一般的喊,他想象不到芊澤出事,他會怎樣痛心。他一邊揮刀禦敵,一邊嘶喊,芊澤聽着這聲音分外耳熟,恍恍惚惚竟站了起來。她一站起,那嬌小孱弱的身影,瞬間就被夕岄鎖定。時間彷彿停滯了一般,他望向她,與之四目相接。
兩人僅隔着一張破舊的石牌,雨水模糊了芊澤的視線。面前的男子有一張醜陋猙獰的臉,那刀疤從眉心劈下,鮮活的就像是能凝出血來。但這張看似恐怖的臉上,卻嵌着一對清澈深邃的眸子。
這眸底的神情,那樣熟悉,芊澤能感覺她的心,不由自主的抽動。
“芊澤……”
夕岄低喃了一聲,俊眉蹙起。此刻,安靜的他,仿似並沒有發覺身後揮刀劈來的侍衛,芊澤眼尖,見狀驚呼起來:“小心!”
夕岄一凜眉,眯眼霎時轉身,刀的走路還未看清,刃尖已刺入那人的胸膛。那男子赫然倒地,夕岄便轉過,一把抱起芊澤,飛奔而走。芊澤被他抗在肩上,顛簸的厲害,視線裡盡是他過關斬將,飛身刺敵的模樣。
不出一會兒,夕岄便把找着了一匹馬,他把芊澤提起來,押在馬背上,旋即自己也跳了上去,攬過她,策馬奔馳。
後面的侍衛零零散散的,已是呼救不及,只能任由兩人誚失在雨的盡頭。
驚魂未甫的芊澤在馬身上,連連喘氣。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繼而定神怯懦的望向男子。他看着前路目不斜視,芊澤囁嚅:“謝謝你……”
男子不說話。
芊澤嚥了咽口水,又道:“剛纔是你喊我的名字,是嗎?你……你認識我嗎?”
夕岄聽罷目光一瞥,神色竟有些傷懷悵然。如今他這幅模樣,芊澤怎能認得他?以往祁澈已死,如今活着的不過是不名一文的夕岄。
“不認識。”
他冷聲作答。芊澤眨了眨眼,失落的哦了一聲,旋即又問:“那你怎知我的名字?”
夕岄沉默一拍,答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自會知道。”
說完後,便再也沒有開過口,兩人一路無語的馳騁。出了丘都,直奔祁明夏離去的方向。
而與此同時,血殺一空的丘都已是滿目瘡痍。雨過之後,四處都是七零八落的屍體,放眼望去無邊無際,死寂沉沉。嫋梟輕薄的霧氣,詭譎的漂浮在丘都之上,層層疊疊的屍身當中,瀧克手下的祁胤軍又聚攏起來。
逃竄的女子們,一個都沒有逃走,盡數被他攏下。
他站在城門處一一過望,每瞧一個,便舉刀殺一個。人牆倒了一排又一排,嚶嚶哭泣之聲,愈漸單薄。到了最後,他滿身鮮血的殺過最後一名妙齡女子後,才得以怒吼:
“不是,都不是!!”
裡面沒有芊澤。
“將軍,一隊在羚羊路時,曾被一黑衣男子劫持。他救走了一名女子,不知將軍要找的,會不會是她?”
那進諫者躬身抱拳,瀧克回眸,一雙猩紅的眸子微微眯起。
“當真有這麼巧?”
所有的女子他都抓了,偏偏卻丟了芊澤。被救走的女子是芊澤?那是誰救的她?
黑衣男子,黑衣男子……
瀧克蹙眉思索,腦海裡飄過一個玄黑長衫的男子。
莫不會是他?
……
…………
“駕!”
石突突的地上,本因大雨的沖刷,分外溼潤。然而,隨着馬匹越走越遠,地表便愈發乾燥。芊澤知道,他們來到了大漠。她不知道這個男人要帶她去哪,但下意識的,她卻極爲信任他。
她感覺,他雖然陌生,卻分外熟悉。
在他的身旁,她感到安定。
“我們到了麼?”
芊澤耐不住沉寂,輕聲一問。夕岄沒有望她,也沒有回答她,只是兀自眺望蒼穹。他停下馬來,從懷裡掏出一杆鳴笛。一拉環扣,鳴笛直躥雲霄,不時便在天空爛漫的開出一朵花來,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尖銳的聲響。
夕岄發出信號後,便不再前行,只是靜默等待。芊澤皺着黛眉,不解的瞟了瞟他,但見他隻字不說,便也垂首默然。
“隆隆隆……”
地下微微震動,芊澤耳畔開始聽見些小的鼓動聲。她放眼望去,在大漠的另頭,已有一條順勢而下的黑線,疾速駛來。她大駭,抓緊夕岄的衣襟:“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夕岄睨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倒是伸臂擁過她。他的撫慰,令芊澤驚異,她瞠了瞠眸子,若有所思的相望。
蹄聲愈發顯赫,黑盔的騎兵洶涌馳來。芊澤瞧見那領軍的人,一身黑胄,黑髮飄然。那鬼梧岸然的身姿,挺拔俊朗,分外熟悉,霎時就倒抽一口氣,脫口而出:
“明夏……將軍!?”
夕岄勾脣一笑。
祁明夏見着夕岄馬上,多了一個嬌弱身姿,頓時心中騰然一緊。他加快馬速,霎時就從隊伍裡分離出來,飛奔至芊澤近處。他停在她跟前,伸手擡起頭盔,一張絕美的俊龐才顯露出來。
芊澤愕然,半晌未有反應,她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瞬間就流了出淚來。
祁明夏看她落淚,心中百感交集。他跳下馬,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的把她從夕岄馬上,抱了下來。他動作輕柔,彷彿呵護一件稀世珍寶,芊澤感到他懷裡的溫度,頓時嚎啕大哭。
終於,在這陌生之地,在這絕望之時,她遇見了一個溫暖的故人。
她不用在害怕了,不用再膽戰心驚的過每一天了。她找到了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芊澤……“
“嗚哇!!”
芊澤死死抱着他,小臉貼在他胸前,像要把連日來的恐懼,驚慌,痛心都一併宣泄。而擁着芊澤的明夏,也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心疼神色。他大手輕輕拍着她的肩,溫柔安撫。
雲翹眨巴眨巴大眼,看了半晌才暗自驚呼。這女孩就是芊澤?她是芊澤?
想時,雲翹騎馬靠近夕岄,不止的以目光詢問。然而,此刻所有的人,目光都駐留在明夏與芊澤二人身上。這種久別重逢的感傷,和祁明夏出乎意料的溫柔,讓祁胤的每一個捋士,都爲之驚愕。
他們的將軍,竟也有這般柔情的時刻。
紗籠裡的燭火,閃閃爍爍,恍然欲滅。單喜挑了一盞新燈入內,霎時耀亮了內殿。祁燁默在陰影裡的身子,巋然不動,仿似一塊雕刻擺設的玉石。他見燈光晃眼,才驟然睜目,冷冷瞥來一縷視線。
單喜趕忙低頭,躬身走到他跟前,跪下呈上密函。
“瀧克將軍的密函,還請皇上過目。”
祈燁未有應聲,只是漫不經心的結果密函。他撕開來看,剛閱覽了幾行,便倏地皺眉。
“呵呵……”
他輕笑,低沉的嗓音在空靈的殿宇中迴盪,分外詭譎。單喜聽着背脊發寒,不敢吱聲。
“她竟讓明夏給救走了……”他驀地一揉那密函,狠狠捏在手裡。
“她竟敢讓祁明夏給救走了!!”他霍地站起身,把那紙團一拋。紙團滾了幾遭,落在一個瓦缸邊緣。順着那栗色的瓦缸望上,一顆恐怖的頭顱,正咧着嘴尖銳地笑:“哈哈,哈哈……”
“她跟着明夏走了,她跟着明夏走了……”
上官柳瑩反覆的笑到,聲聲鑿在祁燁耳膜,令他幾欲發狂。他大步走上前來,猛的一踢那瓦缸,瓦缸砰然倒地,藥汁汩汩流出。然而,上官柳瑩卻落不出那瓦缸,只能哀呼咳嗽:“咳……咳……”
“閉嘴,你個賤婦!”
祈燁咬牙切齒。
“呵呵……哈哈……”上官柳瑩又漸漸笑了起來,說到:“看樣子,她的魅咒已經解了,她纔不會回來了。祁燁,你真可憐,你鎖了她這麼久,她卻沒有一天不想逃離你。她恨你,她不要你……”
上官柳瑩試圖澈怒祈燁,因爲只有激怒他,她才覺得心底好受一些。
然而,祈燁卻眯眼望着她,笑道:“她不要我,沒關係,我要她,她就一輩子都是我的?”
他眯眼,黑眸凜然生寒。
“我的好戲,纔剛剛開場,沒有人能逃脫我的掌心,即便她逃到了祁明夏那裡,也沒有關係。”祁燁伸出手掌,兀自攤開:“我手上的棋子數不勝數,只要我一收,一切都會覆滅。”
男子薄脣邪肆的勾起,那攤開的手掌,在言畢之時,倏地便攥成的拳頭。
而與此同時的丘都。
城門大開,仿似在炫耀屠城之人的豐功偉績。瀧克帶着軍隊在丘都左圍安營紮寨,嘲笑一般看着祁明夏領着隊伍站在丘都城口。屍橫遍野,明夏領着親兵數十人,每走過一地,呈現在面前的都是慘絕人寰的場景。
這些人,死的何其冤枉。
“好慘……”
雲翹捂着嘴,忍着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而芊澤則躲在明夏身後,一直閉着眼,不敢睜開。
“這瀧克未免太欺人太甚,殺光了所有人後,又放城門大開,不就是要把裡面的慘況都攤給我們看嘛!將軍,我們又何必要來自取其辱!?”佔領丘都,如此,愈城,豐城都是瀧克的軍隊駐紮。祁明夏的左翼軍已無安營之地,只能退回漠西大營。
這樣的局面,仿似皇帝已拋棄了左翼軍一般。
祁明夏眯眼,只說:“只是想讓自己,記得這一刻。”
他是恨的,恨祁燁心狠手辣。他和父王已妥協,協助他攻打邊國。父王還抱着一絲希望,希望邊國攻佔之後,祁胤能守住。所以,父王才千叮萬囑,要自己千萬鎮守丘都,哪怕成熵到時打過來,這裡也是最後防線。
而現在,皇帝卻派了瀧克前來接管。他聰明之極,知道瀧克親口開口接管,自己不會同意,所以索性血洗丘都。讓丘都成爲空城,讓左翼軍憤怒,讓他憤怒。
城已死,如何守?
祁明夏慘淡一笑,腦海裡飄過數月前,與父王秉燭夜談的一幕。
一個晚上,父王都只是哀聲嘆息,不發一言。祁明夏耐住性子,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他。
“明夏,答應父王。”
終於,端睿王開了口。
明夏頷首。
“要守住祁胤。”
祁明夏瞠目,因爲他感受到父王語色裡的鄭重。他頓了頓,繼而問道:“兒臣有一事不明,父王,他這麼做究竟是爲何?”
先是殺上官玉嵊,如此忠臣。後又欲殺祁澈,唯一的弟弟。他的每一個舉動,都像是在自我毀滅,他不是要祁胤天下嗎?他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還有什麼野心?
端睿王笑了笑,搖頭道:
“他要覆滅祁胤。”
一一覆滅祁胤。
寒風颳在臉上,刺骨的冷。祁明夏眯眼,視線又回到了丘都的慘淡景緻上。他果真是要覆滅祁胤,而且勢在必行。
幾人均是愁雲慘霧的站在丘都城門處。劉欽走到明夏跟前,說到:“瀧克他不會派人收拾這些人的屍體,將軍,還是我們把他們葬了吧。”
明夏聽罷,微微頷首。
而此刻,雲翹正兀自的往前走,慘淡的場景讓她不禁潸然淚下,嘴裡還嗚咽:“好慘……”芊澤屏住氣,仿似一刻都不願意待在此處,她害怕見着堆積成山的屍體。然而,身後的雲翹一個不小心,踉蹌的摔倒,剛好撲到了芊澤身上。
芊澤自是站不穩,身子跌了下去,落入一片屍首當中。
“啊!!”
她嚇的欲要爬起身,雲翹站身後連身道歉:“芊澤,對不起哦!”
芊澤喘着氣,站了起來,對着雲翹報以微笑。兩人剛欲擡步離開,芊澤的後腿,卻倏地被拉住。
她驚的回眸。
一隻從屍叢裡伸出的纖細手臂,驀地握住了她的腳腕。雲翹嚇的大喊:“呀,有鬼呀!!”
芊澤氣竭,瞪大眼,望着有人從屍體裡緩緩爬出。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