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風從廊下吹來,帶來春末夏初蓬勃蔥鬱的氣息。高高的旗杆上,鯉魚旗迎風飄揚,舒展着遊動的身姿。
又是一年五月五。
進藤佐爲不禁有幾分走神,每年的這個日子,對他而言,總是有幾分複雜的意味。只因爲他的父親,被視作日本圍棋復興‘旗幟’的進藤光,在這一天裡,面對他時,目光中同樣是難以言喻的複雜。
‘進藤’這個姓氏,在如今的日本圍棋界乃至世界棋壇,都有着舉足輕重的分量。這是一個神話,而鑄就這個神話的人,正是名爲進藤光的男子。
二十年的時間裡,整個世界棋壇都籠罩在‘進藤光’的光環之下。不管是日本、韓國、中國、抑或來自其他地區的棋手,在面對‘進藤光’這個名字的時候,都發自內心的敬畏。
曾有棋手與進藤光對弈後,滿頭冷汗,“在圍棋這個領域裡,在他面前,我感到自身被完全支配的徹底恐懼着。”
強大到不可思議的進藤光,統治了整個圍棋界整整二十年,也驚豔了整個圍棋界的歷史。他的棋譜被奉爲聖典,他的每一場對弈都能吸引不可計數的棋迷,進藤光的魅力,他在圍棋之上的力量,徹底征服了所有的棋手。
進藤佐爲懂事的時候,他的耳邊圍繞的就已經都是對他父親的讚美與推崇。即使後來他私下了解到自家父親年少時期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無損於‘進藤光’這個名字的威儀。
進藤……進藤……進藤……這個姓氏已經被載入圍棋歷史之中,留下濃墨重彩無可磨滅的一筆。
廊下的風鈴輕輕相碰,聲音清脆悅耳,繫着的紙條盪盪悠悠。
他是進藤佐爲,有一個名爲進藤光的父親,母不詳。如果要填家庭關係表,他只能留下這簡單的幾條信息。
實話而言,他一直覺得‘進藤佐爲’這個名字念起來挺拗口的,偏偏無論是讓人稱呼自己‘進藤’還是‘佐爲’他都會有些不快。
極其偶然的時候裡,棋院一些跟父親的同輩職業棋士會提起‘佐爲’這個名字。以‘sai’爲名的網絡棋神,無一敵手的傳奇人物,他的父親進藤光親口承認的老師。無論哪一條哪一件都是足以讓人津津樂道嚮往不已的傳說。
然而,直至如今,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這個‘sai’的真實身份,只能從進藤光隻言片語中隱約意識到人大概已經不再了。不能與這樣的傳奇人物相交一番,和谷叔叔他們還是挺遺憾的。
對進藤佐爲而言,卻是莫名的鬆了口氣。
古式的和室,門被拉開。走出來的男人不再年輕,一雙鷹隼般的眼眸依然銳利如昔。
進藤佐爲頗有幾分茫然地從廊下站起來,張了張口,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男人這幾個月裡迅速帶上老態的身體不再磐石山嶽般穩重堅厚,仿似已被風吹拂了千萬年,輕微的力道,就可以從風化的內裡帶出窸窣的碎片。
“進去看看他吧。”男人這麼說着,卻看向了天空。那裡晴空萬里,一絲雲也沒有,藍得像琉璃一般。彷彿……彷彿是在等候着屬於它的,振翅高空翱翔天際的鳥兒。
進藤佐爲幾乎是空白着思緒走進那間和室的。
古典的和室,卻出乎意料的有着明亮的光線。這是進藤光向來的風格,他總是喜歡充滿着光亮的所在,就像是他的名字‘光’。
曾經屬於進藤家的老宅到底沒有在怪獸般迅速擴張的城市中倖存下來。也許曾經是有過作爲名人‘進藤光’故居的價值的,但出乎意料的,進藤光最後平靜地拒絕了政府這一看似雙贏的提案。
對於進藤光來說,除了從那座老宅中帶出的,屬於他家人留給他的遺物外,也就沒有什麼必須堅持的形式上的需要了。
而年紀漸大之後,他反而開始更偏好古典的生活方式,包括購進這座日式的宅院。進藤佐爲有時候在進藤光帶着說不出的古典優雅韻味的動作中,會恍惚的看到另一個身影,一個跨越千年與他不可思議地重疊的身影。
進藤佐爲知道,那是就是‘sai’——藤原佐爲。
進藤佐爲放輕腳步,走近牀榻邊。他的步履越發沉重遲疑着,小心翼翼的腳步分不清是唯恐打擾這份安靜還是恐懼着某些他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然而,半躺在牀上的人已經看到了他。那人露出一個他熟悉無比的笑容,“過來吧,小爲。”
小爲……小爲……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叫他的呢?鮮明的記憶卻清晰地提醒着他——起因不就是他自己嗎。
進藤佐爲爲人稱道的除了進藤光這個‘棋壇之光’的父親,還有他本身的圍棋天賦。
據說在他還是咿呀學語的嬰兒時期,就已經表現出對圍棋的極大興趣與喜愛。矇昧初開之後,他的圍棋天賦更是超越常人的想象。就像是曾經的塔矢行洋阻止塔矢亮與同齡孩子對弈的原因一樣,最開始與進藤佐爲對弈的就已經是遠超同齡人棋力的棋手。
逝世前的塔矢行洋,看着當時還只是個稚拙將棋子放在棋盤上的進藤佐爲,嘆息的語氣裡蘊含着深深的遺憾——不能生於同一時代,不能平等地對局,不能眼看這樣的奇才崛起的無奈。
因父親與天賦的原因,進藤佐爲飽受期待。從啓蒙到平等對局,他幾乎是在日本圍棋界所有人的精心呵護下成長起來的。他的父親有着極好的人緣,棋院的職業棋手對他都十分照顧。在圍棋之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所有人都以欣慰且本該如此的目光注視着他。
進藤佐爲某種程度上與曾經的塔矢亮很相似,同樣有着聲明卓著的父親,同樣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賦,同樣在同齡人中的孤獨。
但他們又是不同的。塔矢亮從一開始就明確着己身在圍棋之上的決心,進藤佐爲卻有過深深的迷茫。
拿起棋子時的溫度與動作,仿似深刻於靈魂般熟悉。他似乎曾經在無邊無際的時光夢境中,一遍遍地端坐於棋盤之前。夢境裡的人有着模糊的影子,隱約的長髮逶迤,手中執扇是穿過時間的執着與摯忱。
進藤佐爲爲此而深深的迷茫着:他爲何而下棋?
他的父親,每每叫他‘佐爲’的時候,透過時光的眼睛裡,看着的到底是誰?
在參加職業比賽的前夕,進藤佐爲逃了。
他幼稚地離家出走,像是每一個在那個年齡裡的叛逆孩子都有過的念頭一般。列車駛向未知的遠方,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列車之上,茫然地看着窗外漸漸後退成一個個剪影的城市、郊區、村落、海岸……。
在從沒聽說過的地方下了車,身上僅有的少許的金錢讓他在華燈初上之時,總算找到了一個暫時的落腳之地。小小的旅館房間,老舊的房間牆壁斑駁,牆角有着大灘他不敢細究的污跡。
他和衣躺在牀上,原以爲會難以入睡,卻出乎意料的一觸及牀鋪,睏意就沉沉的壓下來,黑暗席捲了所有的思緒。
日本是個島國,伴隨着的是漫長的海岸線。第二天,進藤佐爲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這個以漁業爲生的小鎮,看着他們平凡而簡單的生活。在這裡,沒有人知道他有着一個大名鼎鼎的父親,沒有人知道有多少視線投注在他身上,甚至沒有人會想到圍棋。
那實在是與這裡的生活大相徑庭的東西。
他原以爲他會感到輕鬆。一直以來沉重壓在他身上的他以爲的,他父親的光環,他人的期許……他以爲只要逃離這些就可以獲得輕鬆。
坐在海岸邊,看着浪花捲出白色的花沫,直到身子陰冷發麻至毫無知覺,直到陽光漸漸低下去,海面不再湛藍美麗,開始露出猙獰的黑色。
進藤佐爲不知道,他的父親,曾經也這樣坐在海岸邊,任由混亂的思緒與記憶席捲身心。那時候的進藤光,最終在黑暗中走了出來,以失去什麼爲代價,走出了進藤光的路。
同樣的混亂與黑暗也找上了進藤佐爲。在一天未進食的恍惚中,第一次的,他看清了從來記不住的夢境。長髮逶迤,高冠廣袖,風華絕代的男子向他微微笑着。
陌生的服飾,陌生的人,卻是熟悉的面容。他們宛如在鏡面的內外,看着倒映着的另一個自己。
那人看着他,目光裡糅雜着心疼、難過、欣慰、還有深深的羨慕……
‘你在羨慕我?’進藤佐爲疑惑着,‘爲什麼?’
仿若心靈相通,他立時知道了答案,‘因爲你能夠拿起棋子。’能夠用自己的雙手下一局棋。
‘因爲你能夠在他身邊。’能夠在進藤光的身邊,無論以何種身份以何種方式。
‘你是誰?’進藤佐爲越發地迷惑着,心底卻無端地知道了答案。
‘我是誰?’那人笑了,手遙遙擡起,伸向進藤佐爲,握住他同樣擡起的手,‘我就是你啊。’
他們的手相交着,在漫天的白光中越走越近,最終融爲一體。
——我是誰
——我是藤原佐爲。
——我也是進藤佐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