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緒方精次的懷中,進藤光感受着男人的痛苦悲傷,清凌凌的目光彷彿沒有知覺般看着虛空。
“我見到了一個人。”他靜靜地說,“一個我本該完全陌生的人。”
“是‘進藤光’的媽媽。”
他退出男人的懷抱,向後一仰,整個人躺倒在地毯上,注視着天花板。
“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嗎?”詢問的句式,卻沒有等待回答,“我撞進了你的懷裡,你卻反拉住我,叫着我‘進藤光’!”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你、明明、塔矢亮……”
右手臂擋在眼睛上,男孩的聲音平靜而隱忍,“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進藤光’!”
“那麼‘尤萊亞’呢?!”
“誰又見到了‘尤萊亞’?!”
無聲的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落,無論如何控制如何告訴自己不哭都無濟於事。進藤光蜷縮起來,背對着緒方精次,竭力維持自己最後的尊嚴。
“我到底……是誰?”
——我到底……想成爲誰?
——我能……成爲誰?
尤萊亞·阿爾弗雷德,也就是失憶的進藤光,很早就知道自己並非真正的阿爾弗雷德家族的小少爺。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有所感覺,所以在偷聽到僕人在背後的小聲八卦時,他並沒有多少意外震驚和傷心。
在病房裡睜開眼睛的他,一無所有,一片空白。
被告知名爲‘尤萊亞·阿爾弗雷德’,成爲卓有名望財力的阿爾弗雷德家族的小少爺……這樣在大部分人眼中幸運至極的事情,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感覺。
初醒的他,看着病房窗外,劃過藍天的飛鳥,心底悵然若失。
他丟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不僅僅是記憶。
低頭看看攤開的掌心,紋路淺淡而繁複,在略顯青白的細嫩肌膚上,組成神秘的圖像。
攥了攥手心,這隻手,曾經拿起過什麼,曾經嫺熟於什麼……
據說可以從手相看出一個人的一生,那麼,將手心攥緊,是不是就代表抓緊了命運。
然而,一無所有的他,這隻手,還能抓住什麼?
他的命運,又在哪裡?
‘留下來,求求你留下來……’溫婉美麗的女子,笑意盈盈,眼中卻這麼哀求着。
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動人。
不需語言的描述添彩增色,美麗而脆弱的女子將滿腔母愛傾瀉於他,視他爲最後的稻草、唯一的救贖……
她愛着他,如母親愛着親生孩子,如溺水的人愛着最後一塊浮木,如信徒愛着他們的主。
罷了罷了,如果是她,那麼成爲尤萊亞又如何?
成爲她的尤萊亞!
精緻病弱的男孩,第一次抓住了女子的手,“媽媽。”
女子不敢置信地愣神之後,看着衝她露出笑容燦爛的男孩,輕輕答應了一聲,眼睛裡,卻無法抑制地落下了幸福的淚水。
‘我的孩子。’
空白的過去被遺忘,重新留下的是新生的尤萊亞,永遠15歲的尤萊亞。
永遠孩童般純真,水晶般清澈,永遠不懂得複雜的成人世界。
他停留在了感情混沌的時期,再也不曾長大。
踏上名爲日本這個島國土地的一瞬間,有什麼他尚且不明白的感情充盈胸膛,幾欲落淚。
遊子歸鄉,鐫刻在身體裡靈魂上的熟悉,是不會消失的。
撞進那個男人懷中,被拉住手臂,一聲聲換作‘進藤光’的時候,尤萊亞似乎感覺到,這就是他的宿命了。
宛如在空白幕布上一點點塗抹,黑色的墨汁揮灑出不可褪去的圖案。
緒方精次、藤崎明、和谷義高、伊角慎一郎、塔矢亮……一個個黑白的人影躍然紙上。
還有,拿起黑白棋子時,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滿足與嘆息。
失去的空白過去被一點點填上,尤萊亞卻開始感到恐慌。
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這就是我的過去嗎?
我真的是進藤光嗎?
渴望與恐懼並存,靈魂的呼喚與心中的退縮交織,然後,在揭開幕布的一瞬,一切都無所遁形。
他不是尤萊亞,他也不是進藤光,他從一開始,就只是從被病牀醒來的一片空白……
“我逃走了……”蜷在地毯上的男孩低聲呢喃,“真是狼狽啊。”
見到‘進藤光’的媽媽時,見到那個已顯蒼老疲憊的女子的時候,黑白的色彩彷彿一瞬間有了顏色。整幅畫卷色彩鮮妍地碎裂在他面前,無數的記憶片段在他身邊迴旋、飄落……
世界瞬間顛倒,屬於‘尤萊亞’的世界褪色崩塌,屬於‘進藤光’的世界支離破碎……
他站在記憶的交界處,看着滿目瘡痍,空洞失色。
他逃走了,狼狽逃走。
他是個膽小鬼,沒有足夠的勇氣做出選擇,也沒有足夠的覺悟面對一切。
身後傳來女子沙啞悲痛甚至絕望的呼喚哀泣……
他腳下頓了頓,卻不敢回頭。
他不知道他一旦回頭,將會面對什麼,他的世界將成爲什麼樣,他又將會成爲誰?
他不知道,他不想知道,他不願意知道!
他只想找到一個地方,可以安全地躲起來。
“我不是‘尤萊亞’,我也不是‘進藤光’……”男孩將自己團得越來越緊,固執地拒絕這個世界,“我只是我自己,我不是任何人!”
他這麼倔強地說着,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下。
緒方精次看着男孩小小的一團,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無助悲傷。
這是他心愛的男孩啊,他願意付出一切換來他的笑容的男孩。
緒方品味着心中撕裂般的痛楚——果我不能讓你快樂,那麼起碼,我可以陪你一起痛苦。
他俯□,在男孩身邊躺下,將背對着他的男孩輕輕摟住,不顧手下傳來的輕微顫動。
“也許我並不能完全瞭解你的痛苦,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愛你。”
“我愛着的,是現在在我懷中的人,是與我一起生活的你。”
“不管是尤萊亞也好,進藤光也罷,我確定,我愛着的人,就是現在的這個你。”
在男人的輕聲細語下,男孩的身體漸漸放鬆,打開,但仍然不願意轉過身。
緒方頓了頓,閉了閉眼睛,毫無保留地繼續剖白,“我承認,我最開始是因爲‘進藤光’而注意到你。”
“我也無法否認,我曾經對那個名爲進藤光的少年動過心。”
“但是,”略微沙啞的嗓音裡有着幾分苦澀,“我不可能愛上他,至少,不會如愛你這般愛他。”
是的,緒方精次可以對進藤光動心,但他不能愛上他。
同爲職業棋壇備受關注實力扛鼎的棋手,前後輩的關係,年齡的差距,還有進藤光與塔矢亮的糾纏……若是在清醒狀態下,冷靜剋制的緒方精次,即使明瞭自己對金色額發少年的心思,卻永遠不會允許自己再踏前一步。
緒方精次,不會允許自己落到那樣狼狽的境地。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遠離着少年,用嘲諷冷靜的面孔疏遠隔離男孩,用繁華酒醉忘記那瞬間的悸動。
他做到了。他做到連自己都忘記對少年的綺思,忘記月夜下夢中的笑顏,忘記看到少年與塔矢亮一起時心中隱隱的抽痛。
他以冷靜理智的姿態,冷眼旁觀着這一場未萌芽的愛情的死亡。
“那個名爲‘進藤光’的男孩眼中,看着的,永遠在任何人都無法看到的遠方。”
“他是一隻註定高飛的鳥兒,他的歸宿在高遠的天空。”
“我對他動心,不僅僅因爲他的相貌才華性格……更因爲他是我的夢想。”
“他是我曾經最美麗的夢,卻永遠不可能達成的夢。”
“也因爲如此,我不可以愛上他,我不可以親手毀去我的夢。”
直到進藤光消失,緒方精次才終於承認,所有理由都不過是藉口。
他無可救藥地被那個男孩吸引着,卻懦弱地不敢踏出一步。
那個名爲進藤光的男孩,他端坐棋盤前的身影仿若穿越千年時光,他對弈時凌厲沉靜的眼神似乎能看透千百年的迷障,他落子時指尖流淌着神秘的金色流光……
一子落而天下驚!
那樣超越神明的才華橫溢,豔驚四座,流光溢彩!
誰能夠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呢?
他帶着神秘的背景莫測的棋力突兀出現在緒方精次面前,橫空出世將一潭死水的職業棋壇攪得風生水起。
那樣燦爛明媚的笑顏,那樣風華絕代的身姿,那樣驚採絕豔的棋力,如一抹濃重的色彩,撕裂了暮氣沉沉的天空。
然而,緒方想,他早已看到,那個男孩,他踏上的,是那樣孤寂高寒的道路。
‘神之一手’!
古往今來,多少棋手懷着這個夢想坐在棋盤前,然後多少人在看不到盡頭的道路上絕望,或放棄,或最終化作點點星光照亮後人。
無一人,可以登頂;無一人,能夠看到盡頭的風景。
也許在棋會所前抓住那個有着清澈眼睛的稚氣男孩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有所預感,這,就是那個人。
那個能夠實現‘神之一手’,能夠登頂神壇的人。
不,應該說,他從一開始,就站在了頂端,他早已見過頂上的風光,他所要做的,僅僅是向上攀登。
緒方精次對圍棋的所有熱愛,他曾經的所有夢想,他曾想成爲的人——真正的棋士。
他在那個名爲進藤光的男孩身上看到了他所夢想的一切。
“進藤光是神性的存在。”
“而神明,是不可能爲人類停下腳步。”
“他在登上神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快,身邊的人一個個被他拋下,無論如何努力都再也無法追趕。”
“他頭也不回,義無反顧地走在那條道路上,眼中倒映着巍峨的殿堂一角。”
“他是不一樣的,與所有人都。”
“而你,”緒方摟進懷中的少年,在他頭頂輕輕呢喃,“你是鮮活的。”
“不喜歡喝牛奶、喜歡在家裡赤腳走路、喜歡隨手買奇形怪狀的飾品回來、喜歡懶洋洋地窩在地毯上看漫畫……脾氣還很壞,愛撒嬌……”
“不知不覺就侵入了我的世界,把我變得面目全非。”
“我喜歡的,是這樣真實的你。”
“不是進藤光,不是尤萊亞……”
“只是你而已。”
“所以,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即使只有很短時間也罷,你……愛我嗎?”
我的男孩,你可以愛我嗎?
請你愛我好嗎?
不知不覺已經轉過身來的男孩,橄欖綠的大眼睛與男人金棕色的眼睛靜靜對視。
“你愛我嗎?”他輕聲詢問。
“我愛你。”
“你愛我嗎?”
“我愛你。”
“我愛你……永遠。”
“那麼,大叔。”男孩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們來做吧!”
作者有話要說:寫不出感覺,好糾結~
做不做,是個問題!雖然即使做也只不過是拉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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