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藤,我們重新開始吧。”
塔矢亮再次說道,懇切的肯定的毫不猶疑的。他就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醒來,卻又像是陷入了一個更深的夢境。手中的溫度如此真切,微涼的體溫此刻仿若有着熱燙灼人的熱度,塔矢亮幾乎要覺得相觸的皮膚已經燎起了疼痛的水泡,然後一層一層地碳化焦黑,滲出淡黃的**,□□出紅白相間的肌肉、突起青白的血管神經……
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抓住這隻手,這樣幻覺般的痛楚讓他心生奇異的愉悅與滿足,彷彿在提醒他,他還能抓住這隻手,還能抓住這個人。他,還沒有徹底失去他的‘光’。
然而,事實是,塔矢亮所以爲的他用盡的力氣,在進藤光感覺上,只是微弱得近乎虛脫般不值一提,他只需要輕輕一動,就可以輕易地從這無力的鉗制中擺脫出來。
而他,也這麼做了。
相連的手慢慢抽離,在這之中,進藤光甚至連臉上微笑的弧度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眼神更是平穩冷靜得毫無波瀾。
只有塔矢亮,在進藤光的指尖徹底離開的時候,臉色剎那灰白,雙眼深處的火焰瞬間熄滅。他踉蹌着退了一步,後背猛地撞在樹幹上。塔矢亮覺得眼前一晃,明亮的陽光透過樹冠照耀在他煞白的臉上,在他眼前明滅搖曳。他仰起頭,亮白的斑駁光斑在婆娑的樹葉間旋轉,灼燒在他的視網膜上。
塔矢亮急促而微弱地呼吸着,空氣被吸入氣管,氧氣卻似乎怎麼都無法供給給身體,徒勞地在肺部打轉。缺氧的暈眩讓他只能一手撐在身後的樹幹上,才能勉強保持着身體不狼狽地滑落地上。
耳膜巨大的轟鳴聲,在腦海中隆隆作響,神經突突跳動的生疼。彷彿有一把尖刀□□了他的大腦,然後殘忍地旋轉,將整個腦漿攪動成一團灰質的糊糊。眼前一陣陣發黑,全身力氣都被抽離,塔矢亮感覺到世界正在遠離,身體開始冰冷,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呼吸被遏止,劇烈跳動的心臟幾近炸裂。
‘我會死去。’驀地,一個念頭在他瀕死的眼前出現,‘塔矢亮會死在失去進藤光的一刻。’註定一般,他毫不對此感到意外。
如潮水滅頂的死亡向他洶涌而來,這一刻,塔矢亮看到了屬於自己的……終結的風景。
似乎過去了一個世紀,似乎還將繼續更漫長的一個世紀,鋪天蓋地的暈眩中,記憶、時間、空間……以超越光速掠過,誇張扭曲變形成一道道炫目的光譜,急速收縮,再瞬間炸裂,循環往復。一個世界滅亡了,一個世界誕生了。
塔矢亮心神俱被攝進這無盡的循環中,迷失了自身的存在。在一次次的生滅中,在洪流的沖刷下,他的意識一點點沉了下去,沉了下去,沉到更深更深的深處。
“……塔矢……塔矢……”微弱的聲音從遙遠的某處傳來,穿透了沉重的凝滯的意識外圍,細小卻宛如驚雷般響徹神魂。
熟悉的聲音,塔矢亮昏沉中迷糊地想……是誰?
“塔矢……”
是誰呢?塔矢亮僅餘的一線意識掙扎着。
“塔矢……塔矢!”
深深沉下去的人,閉合的雙眼努力睜開一道縫隙,黑沉的壓力將他拖向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悄聲引誘着,‘睡吧……睡吧……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引誘着他放棄掙扎,忘卻一切,沉進永恆的黑甜鄉。
“塔矢……”
是誰?打擾他的深眠,固執地要將他拉回人間?
既然已經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決絕地將他排除出他的生命,又爲什麼還要將他從自我封閉的安寧中強行拉出來。
既然你已經不要我了,爲什麼還要看着我?
“塔矢……塔矢!”
“塔矢亮!”
“亮!”
空間轟然炸裂,時光斷流,記憶生復。
光穿透暗沉的厚重,緩緩下沉的塔矢亮靜靜注視着那一束光,模糊了微閉的眼眸。“……hiru……”蠕動的雙脣,無聲地發出渴望卻絕望的音。
身下無形的漩渦執着地將他拉入深淵,他微微笑了,終於徹底地闔上雙眸,
我的光,這,也許是我最好的結局。
下墜的身體猛然被一隻手拉住,瞬間停頓的衝力重重撞擊着心臟。溫度從相連的手中傳遞着,同時涌進塔矢亮體內的,還有溫熱的生機。
“亮!”
清晰的呼喚近在咫尺,塔矢亮終於想起來了,這刻骨銘心的聲音——進藤光。有多久,再也沒聽到他如此叫他。疏離的‘塔矢’也似乎將他們的關係疏遠回一切未曾開始之前。
而現在,他再次地,聽到了他這麼叫他。
他叫他‘亮’。
進藤光叫塔矢亮爲‘亮’。
時光倒轉一般,過去的曾經閃電般劈開記憶:他第一次微紅了臉頰,似羞似惱地叫他‘亮’;棋會所的角落中,他們第一次偷偷的在棋桌下牽手;覆盤時,偶然擡頭默契的目光相接;賽場上,黑白交替落下的無聲心談……
在他們關係曝光前,很多人都說,塔矢亮與進藤光的對決,有種讓空氣都爲之窒息的緊繃的張力。
賽前擦身而過的瞬間,時間都爲之凝滯,空氣中涌動着風雨欲來的沉沉壓力。視線交接的瞬間,電閃雷鳴,火光四濺。那是平靜海面下假寐的火山,一個小小的火星,都隨時可能爆發,噴涌出炙熱的岩漿。
他們相識、相知、相思、相愛……
那是塔矢亮最爲珍視的時光。
已經自棄一般緩緩下沉的身體停下,閉上的雙眸猛然睜開,他看到了光,從那雙熟悉的橄欖綠眼睛中散發出的無與倫比的美麗的光,“hiru!”
他們在靜寂中沉默對視,良久,虛空中的進藤光朝着塔矢亮伸出手,“跟我回去吧,塔矢亮。”
這一刻,塔矢亮似乎到了某些曾經遙不可及的邊緣,那是橫亙在他和進藤光之間無垠的距離,而現在,他隱約看到了,那個凡人不可觸摸的境界——進藤光所在的世界。
他握住了進藤光伸出的手,緩緩的,緊扣住手心,他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個他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世界。
“我有資格了,是嗎?”他輕輕地說,相視的目光裡彷彿要發出光來。
我有資格與你一起走上那條登頂的路了嗎?我有資格在你身邊與你並肩前行了嗎?我有資格……走進你的世界了嗎?
進藤光微笑不語,搖了搖頭,輕輕握了握塔矢亮的手,示意他跟他走。
怔忪之間,塔矢亮已經不知不覺地跟在他身後。厚重凝滯的黑幕不再如深海底般壓力重重,煙霧般輕易在進藤光身前退散。塔矢亮被他牽着手,夢境般向上行走在虛空之中。
死一般的黑漸漸稀薄起來,屬於人世的光朦朧透過來。就在這時,塔矢亮回過了神,停下了腳步。生的世界就在前方,咫尺之隔,他卻再次感到了無可揮去的疼痛。
“我還是不行嗎?”塔矢亮看着進藤光回過頭疑惑的目光,痛苦難嚥。
在他以爲自己已經走到了進藤光世界的邊緣之時,對方卻親手將他推開,執意要他遠離。他願意放棄生命賭來的一絲機會,就這樣輕易地被否定,甚至將被他深愛的人親手關上那一絲門縫。
他能怎麼樣呢?他從來都左右不了他。由始至終,他耗盡心血拋卻一切,都從來不能讓進藤光爲他駐足一刻。而如今,他還要再次看着自己被拋下,再次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他們的距離,而最可怕的是,進藤光自始至終都不打算縮短這段距離,反而他一個人越走越遠,毫不猶豫,從不回頭。
塔矢亮鬆開了進藤光的手,露出一個慘然的笑,“就讓我留在這裡吧,光。”起碼這樣,我能夠稍微的稍微的離你的世界更近一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哪怕永遠也不可能走進去。
但是,起碼,讓我離你更近一點,更近一點。
進藤光似乎愣了一下,進而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他皺起好看的眉,微微有些苦惱的神情簡直讓人心碎。
最終,他嘆了口氣,明亮的眼睛燦若星辰,“亮,你不該如此卑微。”他在這裡第一次開口。
他認識的塔矢亮,從來不是如此將自己卑微到塵埃裡的人。在最初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叫塔矢亮的男孩、少年、男人,有着怎樣堅定的、忍耐的、傲然的心。
他青松般挺拔的脊樑從不彎曲,他朗星般透徹的雙眼從不黯淡,他冰雪般孤傲的品格從不折腰。塔矢亮,曾經是進藤光圍棋之路上的目標。
若說藤原佐爲將進藤光帶進了圍棋的世界,那麼塔矢亮就是讓他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最初的動力。即使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就追上了他的腳步,甚至隱隱超越了他,然而最初的那個在雨中憤怒地握緊拳頭,爲他視圍棋爲玩笑的輕率話語而勃然大怒的男孩,依然不曾黯淡過。
‘忍耐、努力、辛酸、苦楚……最後還要克服絕望的煎熬,也未必能達到目標啊!’
說着這樣的話的男孩,目光中的堅韌與決絕,給當時年幼的進藤光留下的印象,幾乎可稱爲震撼。
這樣的塔矢亮,又怎麼能夠在他人面前,折下他的脊樑呢?哪怕是他進藤光,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