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鄭蒼穹和唐守正吃着火鍋,談着江湖,說着規矩的時候,連九棋祖宅的主屋內,卻發生了一件讓錢修業和陳泰東都意外的事情——於中原自殺了。
於中原嚥下了早就準備好的毒藥,死在了陳泰東和錢修業的跟前。
他倒下的那一瞬間,陳泰東很是詫異,立即上前攙扶着他,準備叫人的時候,於中原卻一把抓住他的手,低聲道:“告訴蒼穹兄,我說到做到,永守秘密。”
說完,於中原閉眼死去,陳泰東愣在那了,腦子中反覆迴響着於中原死前的遺言,而錢修業則一掌拍在椅子上,將扶手拍得稀爛,憤起怒道:“鄭蒼穹,你這個老鬼!你別以爲這樣就能制止我!”
說罷,錢修業衝了出去,陳泰東卻沒有制止他,只是看着他消失在院落的黑暗之中。
院外遠處,閻剛和吳志海親眼看到錢修業從院落的牆頭跳下,吳志海要追,閻剛卻攔着他道:“別追,鄭老先生說過,讓他跑,現在是釣魚,魚已經咬餌了,抓着魚竿,順着線就行了,等魚自己累了,再提竿。”
吳志海止步,點了點頭:“我只是覺得可惜。”
“大魚身後還有無數的小魚,我們的目的是要一網打盡。”閻剛打着哈欠道,“走吧,進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是我們能幫得上的。”
江畔船艙中,吃飽了的鄭蒼穹擦完嘴,將衛生紙捲成團,扔進垃圾桶中,坐正看着唐守正,認真地問:“守正,教唆他人自殺,會怎麼判?”
“從法律上來說,自殺是一種傷害自我身體的行爲,自殺者有自己選擇的權利,選擇傷害自己本身不構成犯罪,因此教唆自殺不成立犯罪,但是,用引誘、威逼、脅迫等方法使沒有自殺意圖的人產生自殺意念並實施自殺行爲,教唆者主觀上具有故意殺人,客觀上實施教唆行爲,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論處。”唐守正一字字清楚地說道,“這只是我所說的一個大概,具體的,要看具體的案情,不過在我看來,教唆自殺和殺人是一個意思。”
鄭蒼穹點頭:“我今晚犯法了,我教唆了一個人自殺,這個人不死,我的局沒有辦法鋪開,錢修業也鑽不進去,整件事我辦完之後,一定會去投案自首的,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您還是能幫助我,完善這個局。”
唐守正閉眼道:“只要是好事,我就做,我的原則就是這個。”
“一定是好事。”鄭蒼穹起身來,“謝謝你的火鍋,我吃得很舒坦,大概這是我死前吃得最舒坦的一頓飯了。”
唐守正又點燃煙:“如果你真的會死,我會去送你最後一程的,放心。”
鄭蒼穹俯身笑道:“守正,如果我被判死刑,能不能讓你執行?”
唐守正只是笑,依然不擡頭看鄭蒼穹:“現在都是注射死刑,不吃槍子的,你難道想讓我幫你按開關?”
鄭蒼穹直起身子來:“如果可能,你來按最好了。”
說完,鄭蒼穹走了,唐守正終於擡眼看着門口,但只看到鄭蒼穹投進船艙中的那個孤寂的身影。
“爲什麼正義總是必須要用鮮血書寫呢?”唐守正盯着依然沸騰的鍋內,喃喃自語道。
鄭蒼穹離開兩個小時後,苟墨領着吳志海出現在了門口,兩人進屋後,看到鄭蒼穹剩下的碗筷,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唐守正擡眼看着這兩個開偵訊公司的退役警察,笑道:“來晚了,鄭蒼穹走了。”
吳志海嘆了口氣,看向外面:“果然是來找你了。”
苟墨直接上前,打開一瓶啤酒,還沒喝,就先解釋:“我不開車,志海開,所以別告訴我不要酒駕之類的話。”
唐守正只是笑笑,沒說話,吳志海則規規矩矩站在師父苟墨的身後。
苟墨喝完半瓶啤酒後,一抹嘴巴:“我就知道鄭蒼穹會來找你,他找你做什麼?事情很嚴重嗎?”
“要看從哪個角度來說。”唐守正慢悠悠地抽着煙,語氣也很緩慢,“從我們的角度來說,萬清泉、蔡拿雲等一系列人替身的死,算是奇案,但如今也算是真相大白,算是破案了,只是案件無法下一個真正的定義,換句話說,如從前一樣,沒有辦法公佈。”
苟墨擡手,示意他不要再說:“我叫一個人進來,你跟他說。”
苟墨說完,吳志海走出船艙,看着站在那等待中的傅茗偉和閻剛,示意傅茗偉進去。
先前吳志海和閻剛走進院落,發現自殺後的於中原之後,立即按照陳泰東的吩咐離開,陳泰東也立即離開,因爲警察快到了,但是沒想到的是,巡警到達的同時,一直密切注意警訊的傅茗偉也帶隊趕到,與他同行的還有吳志海的師父,也就是帶領吳志海開偵訊公司的退休老警察苟墨。
傅茗偉之所以要去找苟墨,也完全是出於無奈,他認爲很多事情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控制範圍,於是想到了祖師爺唐守正,而自己與唐守正只有一面之緣,只能去找苟墨幫忙引見。
傅茗偉進屋之後,吳志海緊了緊手套,問船舷邊上的閻剛:“你說,這算是個什麼事?我原本還想瞞着我師父的,這下好了,我師父被傅茗偉給叫出來了,祖師爺出山,我師父出馬,幾十年來,在哈爾濱這還是頭一次,你說,那個什麼組織就這麼恐怖?”
閻剛看着遠處結冰的江面道:“刑術他們那個行當,有很多事情要解釋清楚很困難。”
吳志海知道閻剛話中的意思,明白多說無益,只得摸出煙來,邊抽邊等。
船艙內,苟墨、傅茗偉和唐守正三人坐在火鍋邊上,唐守正起身拿了一個空碗和筷子,遞給傅茗偉之後,指着旁邊的那些調料:“別客氣,自己弄,要菜冰箱裡邊還有,如果不嫌棄,就吃點。”
傅茗偉道了謝,拌了調料,夾了毛肚在火鍋裡涮着,也不說話。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我突然想起來那個故事了,這個故事挺有意思的,與咱們警察無關,是運管部門發生的事情,大概是十來年前吧。”唐守正又點了一支菸,他手中的煙都沒有斷過,“那是發生在雙城的一件事,當時那裡的黑車,就是非法運營的車輛非常多,比現在還多,根本管不了,那年新上任了一個運管所的所長,他粗略統計了下,在他的轄區內非法運營的車輛至少有三百多輛,而且都是有組織的,有兩個領頭的,這兩人自己出資買來跑的黑車一共加起來就二十輛,但是這兩個人有輩分,有實力,其他人都聽他們的……”
說到這,唐守正指着鍋裡:“毛肚不能涮那麼久,涮老了就沒法嚼了。”
唐守正的話說完,發愣的傅茗偉這才提起筷子,吹了吹毛肚塞進口中嚼了起來,但是的確已經嚼不動了。
唐守正看着傅茗偉的嘴,又道:“這些人除了非法運營之外,也不做其他的,三百多輛車呀,你抓不完的,怎麼辦呢?這個所長想了很久,發現這些車基本上都要經過一個收費站,於是他就找上這個收費站的站長,問他,這些車是不是經常不願意交過路費?答案是肯定的。於是這個所長心生一計,找上那兩個領頭的,告訴他們,自己願意出面,找其他老闆投資,給他們開出租車公司,正規的,同時,也可以減免這兩人自己出資買的那二十輛車的過橋過路費,條件是,他們要想辦法說服其他非法運營的車主進入正規的出租車公司,怎麼做呢?那就是把手上的賣了,三家人買一輛出租車共同經營,你們猜,結果是什麼?”
苟墨不說話,轉頭看着傅茗偉。
一直嚼着毛肚的傅茗偉道:“新的出租車公司成立了,非法運營的車輛減少到了歷史最低,從個人的角度來說,這件事對那兩個領頭的有着很大的好處,在有好處的前提下,他們不會放着正當的錢不賺,同時也能以帶着其他人致富爲名義,減少非法運營車輛的數量,用不恰當的形容詞,那就是招安。”
唐守正笑道:“孺子可教,一點就通,破案也是一個道理,不要墨守成規,在能守住底線的過程中,不要拘泥細節地進行破案的過程,最終達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有些事,我們出面去做,不好做,但是讓行內人去做,那就是兩回事了。”
苟墨端着啤酒瓶道:“這個世界由不同的人組成,不同的人又在不同的行業當中,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規矩,這些規矩都滋生在一個國家的法律當中,不能脫離出去,充其量遊走在邊緣,但是底線就是絕對不能破壞秩序,不能破壞穩定,秩序沒了,法律被藐視,所有人都會遭殃,沒有人可以倖免。”
唐守正點頭,又道:“我今晚心情好,再給你講個故事,那是在我退休之前辦的一個案子,這個案子老苟也參與過,是個團伙大案,該團伙的首腦是個高智商犯罪者,他之所以能夠成爲首腦,是因爲自己有特殊的銷賬渠道,他告訴自己的那些手下,去找其他的人,小偷小摸的也好,搶劫殺人的也好,只要他們願意加入這個組織,那麼這個組織就幫助他們銷賬,而且不收取他們的費用和提成,有機會還可以一起合作發財。”
說到這,唐守正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年的時間,這個團伙號稱有六百多人,可怕嗎?六百多人的犯罪團伙,能算在這個團伙身上的案子數不勝數,但是這個首腦實際上是個毒販。”
傅茗偉愣了下:“你說的是1118案?”
唐守正點頭,苟墨接着道:“用其他的犯罪來掩飾販毒,利用自己所謂銷賬的渠道吸引其他人加入,目的就是爲了混淆視聽,讓警方一時半會兒查不清楚他販毒網絡中真正活躍的人是哪些,六百多人,我們挨個排查,需要花多少時間,無法想象。”
傅茗偉道:“我沒有仔細看過這個案子的檔案,只是知道一點,這個案子最終怎麼破的?”
“鋌而走險,我用了一個最下作的辦法,我找人放出消息,說這個首腦是警方的線人,同時還把極小部分他販毒的消息摻雜進去,但是不多,讓他們自己去懷疑,去分析,去尋找答案,這個過程中,勢必會導致他們內訌。”唐守正又點了一支菸,“這個案子我受了很嚴重的處分,因爲我那樣做,會導致很多打架鬥毆,甚至是更嚴重的事件發生,這是我一開始就知道的,但是,六百多人的團伙,如果被這個人合理利用,也許會發生更嚴重的事情,我逼不得已走了這步棋。”
苟墨喝完啤酒,放下瓶子:“最終證明你是正確的,這個首腦的販毒網絡被他自己的人給瓦解了,我們一直按兵不動,只是盯着,等到他萬般無奈出現在毒品現場,當場抓獲,人贓並獲。”
傅茗偉陷入沉思當中,許久才問:“您的意思是,錢修業的案子,我們過多的去插手,會適得其反?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密切監視?”
唐守正道:“而且一定要掌握住事態的進展,鄭蒼穹他們這批人,是很講規矩的,雖然從以前的所謂江湖道義來說,他們不願意和你們,也就是和官府合作,但現在是法治社會,江湖道義也得存在於法律之下,傅警官,我聽說過你辦的那些案子,你被譽爲警界新星,同時你也因爲獨特的辦案方式被打壓,所以,今晚我說了這麼多,你應該明白了?”
傅茗偉點頭:“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謝謝指教。”
唐守正舉起酒杯:“祝你一帆風順,當個好警察。”
“謝謝。”傅茗偉起身,整理了下衣服,對唐守正微微點頭示意之後,離開了船艙。
傅茗偉走出船艙之後,閻剛和吳志海立即迎了上去。
吳志海問:“傅隊,怎麼樣?祖師爺怎麼說?”
傅茗偉沒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吳志海和閻剛:“謝謝你們,辛苦了,如果需要你們幫忙,我會找你們的,兩位,今晚受累了。”
說完,傅茗偉跳下懸掛起來的船,小心翼翼地從冰面上走回岸邊。
等傅茗偉走遠,吳志海才道:“他什麼意思呀?什麼叫今晚受累了?這是反話吧?譏諷咱們倆,有事沒有先通知他?而是幫了鄭蒼穹?”
閻剛靠在船舷的欄杆上:“或許吧,也許接下來的事情,我們是不應該插手。”
吳志海遲疑了下,點頭道:“也許吧,你不擔心刑術嗎?”
“擔心有毛用。”閻剛打了個哈欠,“不過以他的能力,加上他這次帶去的那些人,要解開最後的謎團,應該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船艙內,唐守正也對苟墨說了相同的話:“以鄭蒼穹這些人的腦子,要解開關於掌戎逐貨師的秘密,只是時間問題。”
苟墨慢慢喝着啤酒:“你是說,警方絕對不能插手,讓他們自己去做,信任鄭蒼穹和刑術?他們也會在合適的時候,將事情的主導權交給傅茗偉?可是,最終我們還是要了解那個行業,否則的話,爲何要成立文物偵緝部?”
唐守正卻搖頭道:“這次首要的任務是將這個對社會有威脅的組織連根拔起,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就像是培養一個警察一樣,你不可能在他進警校開始就制定那麼高的目標,只能一步步來,文物偵緝部也是一個道理,需要在長期的工作中積累經驗,說到底,警察辦案需要警民協作,和戰爭時期要求的羣衆基礎是一個道理,沒有了羣衆基礎,什麼都沒有,所以,只能慢慢來。”
苟墨放下杯子,還是很疑惑:“守正,我們難道真的什麼都不做嗎?”
唐守正嘆了口氣:“把網張開,等着獵犬將獵物趕到網下面,然後收網。”
“鄭蒼穹他們是獵犬,我們是獵人。”苟墨點頭,又開了一瓶啤酒,“好久沒有這麼興奮過了,但很遺憾的是,不能親自參與其中。”
唐守正的臉色卻是很沉重:“興奮?我是焦慮,每當有案子發生的時候,我就很焦慮,這個毛病從我在派出所當小民警開始,就有了,不管是上班前,還是下班後,我都怕聽到電話響起來,只要那個電話一響,我就知道出事了,然後我就祈禱着千萬不要有人受傷或者是喪命,我並不是怕破不了案,而是怕看到太多的悲劇。”
苟墨看着唐守正,搖頭道:“是呀,爲什麼正義總是要用鮮血來書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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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守正笑了笑道:“因爲沒有邪惡的話,正義就一文不值了。”
船艙外,閻剛和吳志海兩人已經被凍透了,但兩人依然站在那,各自看着一個方向,各自揣摩着自己接下來到底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
沒有答案,就如同此時坐在樹林外車內的傅茗偉一樣,他又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回想着唐守正告訴他的那兩個故事,在腦子中安排着下面的工作,思考着每一個細節。
哈爾濱最冷的時候快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