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阿漾早早回了西陵府。而小悠和西陵瑄,直到夜幕降臨才從上善堂走了出來。那時候,天邊已經升起一輪彎月,寂冷銀輝中,月如歌駕着一輛馬車等候在門口。
西陵瑄淡淡回眸,對半爺道:“先生請回吧。”
半爺卻走近幾步,低語問道:“還是沒有楚淵的下落嗎?”
西陵瑄神色一僵,然後搖搖頭,說:“沒有。”
半爺聞言,目光中露出一種深深的失望與擔憂,可最後,他也只是輕輕地無奈地,嘆息一聲。
楚淵,他最得意的徒弟!縱然是遊歷四方,也該回來了。可是整整十年過去,爲何還是沒有他的音信?難道真的如同那些人傳言,他……再也回不來了麼?
西陵瑄聽着他的嘆息,也看着他日漸蒼老的面容,那一刻,他的心裡隱隱不忍。可不忍又如何?此時此刻的他,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
他暗暗狠心,轉過身來對小悠道:“上車吧。”
小悠沒有注意到半爺的神情有異,也沒有注意到西陵瑄語氣中的沉凝,她只是乖順地點點頭,然後跟着他白色的身影,走向了馬車。
馬車緩緩駛動,月如歌在車外沉聲道:“主君,今日是歸靈節,要繞道麼?”
西陵瑄原本愜意坐着的身影隱隱一震,那一瞬,他的眼睛裡閃過一抹痛楚。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竟然又是一年的歸靈節了。這十多年,他故作淡忘,故作不在乎,卻獨獨在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心裡永遠一痛。
他寂冷的眸子看向窗外無盡浮華,許久方纔緩緩開口:“去東街。”
月如歌似乎有些驚訝,每年的今日,他都會盡量待在府中,即便出府,也會盡量避開東街,可爲何今日……
她沒有多問,輕輕揚起馬鞭,將馬車往東街趕去。
馬蹄踏踏,車輪滾滾,車內卻是一片沉默。
小悠看着西陵瑄有些清冷的面容,終於鼓起勇氣問:“何爲歸靈節?”
西陵瑄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隱忍着滿心波
瀾與痛楚,一如平日那般溫和地看着她說:“只是民間流傳的一個節日,祭奠……先城主。”
小悠一驚,先城主?難道他說的,是西陵旭?
她的心裡再度生出疑惑,如果真如胡伯和鬼魅君所言,一個爲了迎合權臣逆黨而背叛盟友,置十萬將士生死於不顧的人,何以在離世多年之後,仍被百姓銘記於心,立節祭奠?
不多時,馬車已經進入東街。
這條往日繁華,充斥着歡聲笑語熱鬧吆喝的街道,今夜卻顯得有些悽然冷清。沿街的鋪面早早歇了業,人們在門口擺放着供桌,焚香燒紙,跪地禱告。在那禱告聲中,竟然還夾雜陣陣哭音。哭音悲愴,情真意切,聽者無不動容。
與這禱告與哭音有些不協調的是,街角忽然有琴音響起,緊接着一個女子的歌聲緩緩飄來:
君若天上雲,我似雲中鳥,
相隨相依,映日御風。
君若湖中水,我似水心花,
相親相戀,與月弄影。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
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
歌聲哀婉,如泣如訴。這樣的歌聲,在這樣漫天的香燭紙錢之中,只讓人覺得心中無限悲慼。
西陵瑄微微閉上眼,彷彿要將滿眼的哀痛全部抹去。
小悠的心隱隱一疼,望着他喚道:“西陵公子……”
西陵瑄袖中的雙手微微一握,下一秒,他悲哀一笑道:“這首歌,是十三年前我娘唱給我爹的。那時候,我爹將手中長劍放在自己的頸邊,我娘就站在城樓之上,一句一句地唱着這首歌。當我爹的劍用力劃過的時候,我娘飛身躍下了城樓……”
他的嘴角,始終帶着一抹笑意,可是他的聲音,卻帶着那樣徹骨的疼痛。
所有人都只當他忘了,可是他如何忘得了?
十三年前,他是眼睜睜地看着那一切發生的啊!
那時候,他緊握雙拳,指甲絲絲摳入血肉裡!他的爹孃不懼死,他又何懼?
於是,他拿着劍,誓要與那人同歸於盡。
可是谷叔拼命地拉住了他,他說:“你必須忍!因爲你是西陵氏唯一的血脈,是城主唯一的希望!”
他恨,他痛!可是,他終究也只能忍了!而且這一忍,便是十三年!
小悠驚愕不已地看着他,或許她怎麼也沒想到,西陵旭夫婦竟然死得這般慘烈。她更無法想象,這樣的慘烈對西陵瑄而言,又留下了怎樣的痛楚。
她正欲開口,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馬蹄之聲。兩人神色微變,目光不約而同地向外看去。
但見火光閃爍中,一隊士兵騎馬而來。爲首的一個拿着令牌,大聲喊道:“將軍有令,把這些祭奠亂臣的刁民全都抓起來,一個也別跑脫了!”
話音落下,整條街道一片混亂。
士兵在怒吼:“媽的!一個亂臣而已!你們這些刁民真是不要命了……”
百姓在哀鳴:“放開我,先城主對我們一家有恩,他不是亂臣,我們更不是刁民啊……”
士馬蹄四處踐踏,踢翻了供桌,驅逐着百姓。
光影之中,一個士兵抓着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婦,用力地揮舞着手中馬鞭,一鞭又一鞭地抽打在老婦的身體上。
老婦伏地不起,口中嘶啞地呼喊:“先城主在天有靈,定然不會放過你們的!定然不會……”
士兵嘲諷地冷笑,抽打得更加用力!
小悠有些看不下去了,她別開目光看向西陵瑄。西陵瑄卻一動不動地看着,只是每當那鞭子揚起,他的眼神就更加冷厲幾分。
小悠喃喃問:“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西陵瑄暗暗咬牙,一字一句:“什麼也不要做。”
他話音裡隱忍的恨意,和那一日將軍府唐銘被殺的時候,是何其相像!他的隱忍就像一把刀,每一次刺傷的都是自己,而在他身上,這樣的傷已經數不勝數了吧!
車外,月如歌將馬車趕得更快,她跟隨西陵瑄多年,又怎會不知看見此情此景,他的心會受着怎樣的煎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