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孝帳, 白色輓聯,沒日沒夜的低聲嗚咽,黑白原色懷抱中的靈堂, 極度壓抑哀澀。風, 颳得窗櫺“啪啪”作響, 無孔不鑽的寒冷正與胤禎面前的那盆明火做着殊死抵抗, 企圖泯滅最後的溫暖。
胤禎換了身素縞, 頭上扎着白綾,跪在火盆前,整整兩個時辰, 沒完沒了地燒紙,緘口不言。側臉凝眸, 顰額抿脣, 火光把他的面龐照得明亮, 我卻只能看到濃睫下的一片潮潤陰影,那是他強行剋制的傷痛, 繃緊了背脊,硬撐着驕傲。
搓了搓自己的手,柔荑暖暖覆上他乾裂的掌紋。當這一刻真實降臨,怨恨自己多麼不善表達,以至於迎上他無神的眼眸, 竟無語凝噎。
看着他扯出落寞的笑意, 淡淡拂開我的手, 繼續燒紙.....揪着自己的衣裳覺得有人在我的肺部緊了發條, 憋得實在難受, 熱流在眼眶裡打轉轉,仰起臉觀望樑上的和璽彩畫, 綠地,火焰......我不能哭......如果我崩潰了,他該怎麼辦?
“皇上駕到。”
胤禎的肩膀應聲一僵,臉上立即佈滿陰霾,徐徐隨着人羣僵硬行禮,卻不開口請安。
雍正沉眉,忘記喊“起磕”,筆直走到我們面前。我害怕這樣的闃寂無聲,只剩窗櫺啪啪作響,像是叫囂着要衝破心底最後那道脆弱的防線。
“皇考後事由廉親王全權負責,固山貝子允禵,明晨回府齋戒,無事不必進宮問安。”
眼神一亮,一黯,他終究不放心......
胤禎踞慢起身,一尺之隔,兩張相似的臉帶着敵意陰沉盯住彼此。心跳加速,掌心泌出冷潮,瞭然的恨意讓我懷疑他們是否都想把對方燒成灰燼。側臉不經意看見胤禎握緊的拳頭,雍正身後的侍衛也看見了,“唰”地一聲,刀劍又已晃眼。咬牙暗歎,一母所生,何以如此刀劍相向?
“哼。”胤禎冷笑一聲,抱拳作揖。“微臣遵旨。”看似恭敬,其中的輕蔑不屑讓雍正鼻翼翕動,脣角下塌,微眯的雙眼正在強忍怒火。
胤禎不等雍正發話,大步拂袖而去。
我倏然直起身子,目光緊鎖他的背影直至消失門廊。心裡伸出一隻手想抓住他的衣訣同他一起回家,可是,那僅僅是奢望。
“高無庸,送十四福晉回永和宮,皇額娘身子不爽利,有勞弟妹。靈堂乾冷風燥,不適合皇額娘常跪在此,你也不用過來了。”
微頓過後是毫無熱度的公式化語言,迎上他尖銳的目光,他的瞳孔突然縮小,皺眉更深,似乎看見什麼極度不願看見的,甚至別開了眼。無計順從,“臣妾......遵旨。”現在還有德妃做幌子,將來德妃去了,你是不是準備拿我陪葬?
急急跑出壽皇殿,白色燈籠照出胤禎凌亂急促的腳步,自上而下,深深淺淺,同微弱的光點一起隱沒在黑暗遠方。摟住自己的胳膊立在臺階上,風起雪舞,被壓彎的樹枝不堪重負,紛紛迎風瑟瑟抖擻,碎瓊亂玉迎面飛揚,凍住的豈止是表情,還有一顆絕望的心。
“福晉。”高無庸輕聲持傘上前,“可要叫馬車?”
“不用了。”
踩着他的腳印,一步一步艱難走下臺階,我曾經非常鄙視這種看似浪漫的無聊行爲,如今卻邁得異常認真,只因我明白,時間不多了......即使雪地裡不可能殘留他的餘溫,至少是他走過的......
前路逐漸清晰,我只顧埋頭在及踝的雪地裡數着他的腳步,身邊又是高無庸的低喚,蹙眉擡頭,不期然看見夜色中不曾離去的白色清雋身影。
脈脈無語,雪塵迷亂了我的視線,脣畔卻是一抹誘人的甜笑,看着他身披冰凌緩緩向我走來,那一刻,我覺得什麼都值了......
“冷嗎?”
還未回答,已經被納入他的寬闊胸膛。太冷,鼻子汲取不到他的味道。
“不冷。”拂走他臉上的雪渣,這張臉,從四十一年到六十一年,整整二十年,描摹過無數次,怎麼看都不生厭。
“星兒......”倏然收緊的懷抱,他的下巴抵在我額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從顫抖的聲音中聽出他的蕭然落魄,“對不起......爲夫許諾過你的......沒做到......”
擁緊他的後背,腦中已經空白一片,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這麼靜靜地抱着我,直到繁花落盡,世界終結,再沒什麼可以把我們拆散......
“.......答應我的沒做到,我要罰你。”
“.....你說。”
微微退出他的懷抱,捧住他冰涼的雙頰,眼眸刻進他的剛毅曲線,踮起腳尖落吻眼瞼,我很自私,也很霸道,我希望有一天,如果我不在了,即使身邊睡着別人,你還能在夢裡時常看見我。
“罰你......揹我回紫禁城。”
他微微一怔,隨即寵溺揉捏着我的耳垂,終於笑得不那麼牽強。
“福晉有令,爲夫豈敢不從?”說着背朝我蹲下,“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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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直視他腳下的每一步,我排斥前方,不願看到那座牢籠。事與願違,景山離紫禁城近的彷彿觸手可及。
“膝蓋還疼嗎?”
“不疼。”
“耳朵上的凍瘡記得叫李子幫你用十滴水擦擦,向我以前那樣,你知道的。”
“恩。”
“手上開裂讓喜福弄點香油黃蠟,用火熬香油黃蠟,等黃蠟熔化冷卻塗在手上,過幾天就能好。”
“恩。”
“.....那塊琥珀,你還戴在身上?”
“一直戴着,從未離身。”
“我梳妝檯上,有隻紫紅檀木首飾盒.......盒面有兩條龍......你幫我找個師傅把琥珀嵌在盒子上.......”
胤禎腳步頓住,我強裝鎮定,連帶着高無庸也停了腳步,灰濛濛的蒼穹下,只有大自然的天籟在寂靜細語。
“星兒,我等你回家。”
“.......”空曠甬道迴盪他的堅決,每一個字生生捶打我的五臟六腑,從他身上下來,把臉埋進陰暗......
冰涼粗糙的手掌覆上我的臉頰,帶着深深眷戀,一下一下,柔柔勾勒我的強顏。
“替我好生照顧額娘。”
“恩。”
“進去吧,我在這兒看着你。”
“.....恩。”
不願離去,又怕他看見我的錐心之痛,迅速轉身,眼淚決堤而出。不敢回頭,忍住抽搐,挺直背脊保持步履穩健,怕他看出我的異樣。直到拐彎,瞬間委頓在地,目眢心忳,扶住牆壁摳爛手指,哭不出聲音,淚水卻源源不絕流進嘴脣,像□□,又苦又澀。我想回家,我做夢都想回家,可是怎麼辦?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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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宮漆黑一片,當我昏昏沉沉打開德妃寢宮的大門,隱約聽到內室有椅子碰倒,萎靡中慌慌推門點燃火摺子,怕德妃起身磕着捧着。星火點燃的一切讓我心臟停止跳動,一雙繡花鞋蕩在我腦門邊,德妃頭懸三尺白綾,緊閉雙眼掛在橫樑上,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