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份愛深埋在心底, 壓抑着，逃避着，躲藏着, 假裝漫不經心, 假裝若無其事, 假裝毫不在意, 只爲了心中那個宏圖霸業。最後無力地看着曾經給自己帶來悸動的精靈, 含恨而終......
(一）姻緣亂
“額娘，您爲什麼要這麼做？”
很多年前，我還是襁褓裡的嬰兒, 被送給當時後宮地位最高的皇貴妃撫養。或許是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皇額娘對我呵護有加, 視如己出。她是個高貴嫺雅的女人, 我至今猶然記得她懷中那股淡淡的胭脂香, 曾經是我整個快樂童年最溫柔的記憶。當時後宮的事務皆由皇額娘打理，若不是因爲有傳言皇阿瑪克後, 我會是除了太子之外最尊貴的皇子。
然而，這份濃烈的母愛並沒有伴隨我多久，當我剛成年的時候，皇額娘便永遠地離開。那段鉛灰色的日子，我像失了心性般茫然無措, 我無法承受死亡, 無法接受愛我寵我的額娘就這麼與世長辭。是皇阿瑪將我親自帶在身邊, 開導我, 教養我, 直到我徹底走出陰影。然後，我被送回到生母身邊, 她便是德妃。
“她是個禍害，是冷望舒派來索我的命的，你們兄弟本就不和，難道要爲了這個女人反目成仇？沒錯，刺客是我安排的，我不過是趁着你們都陷得不深，幫你們快刀斬亂麻！”被她拂落的茶杯“哐當”一聲碎在我心頭，打破我對母愛僅存的幻想。
我從未求過她什麼，當我第一次走進永和宮喊她額娘，她懷抱着胤祚，滿臉堆笑逗他喝着牛乳。我想起很久以前，皇額娘也是這麼做的，忍不住紅了眼眶。
“起來吧，以後有什麼事情，缺什麼，直接找我說，我雖沒有孝懿仁皇后那般尊貴的身份，大抵也不能虧了你。”她笑吟吟地着看胤祚，對我卻是另一副禮貌的疏遠。這是我的親生母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讓我的心涼了個徹底。我本不是一個性熱的人，我不會主動靠近別人，更何況這個別人在我們之間早早地挖了一條鴻溝......
“額娘要一意孤行嗎？”我不能不怨，平生第一次求她，她非但沒有答應，反而派人慾除掉我要的人。
“你們兩個，一個爲了她來質問自己的母親，一個爲了她連皇上的指婚都敢抗，你們不明白這深宮內院最忌諱什麼嗎？若是皇上知道了，這個女人還能留在京城嗎？更別提他們完顏家在我這兒還有段家仇，她若明知，存的是什麼心？她若不知，將來真相大白，你指望她能和你過安生日子？”她步步緊逼，不給我反駁的機會。
“敢問額娘，此話可曾告知十四弟？”我按耐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只覺手指要被自己捏斷了。
她微頓，堅定告知：“我不會讓禎兒知道，你知道他的性子，寧可玉碎......”
從永和宮出來，我踏過一地凋零的梨花，在散亂的鬆影下長久不語。你可以殘忍地將真相全部告訴我，卻捨不得傷十四弟一分，這就是你的公平？你是在用孝悌逼我了斷。
如果知道額娘派人刺殺沉星的是十四，他會不會像我一樣躊躇？而沉星，如果知道額娘與冷望舒的恩怨，她跟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能幸福嗎？我用了一個春夏秋冬的交替反覆思考着這些問題，終是不得解。直到有一天她穿上嫁衣，由太后親自指婚給十四，我才驚覺，我已經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二）墜紅塵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注）
獨自走進御花園，在堆秀山下仰望御景亭，我記得她從前最愛站在御景亭上吊嗓子，她說她喜歡蟠龍泉的潺潺流水爲她伴奏，御花園的美輪美奐做她的舞臺。她總是在唱完之後對下面的我大吼：“給錢，我要收錢！”然後從山上帶着一身丁香風風火火地下來，衝着泯笑的我說：“噹噹噹，四阿哥今天又笑了......”
想起她暈染紅霞的臉，如湖水的眼睛，裡面泛着淺笑的我，忍不住挑起嘴角。她說：“四哥，我覺得你應該多笑笑，你笑起來挺好看的！”
拾階而上，將巍峨的紫禁城全數收進眼眸。我已九龍繞身，坐擁天下，卻永遠失去她的笑。
“四阿哥也喜歡聽戲嗎？”那時候，她還是新封的攏月格格，掉進十三的懷裡，又肆無忌憚地打量我。不得不承認，前兩次的見面讓我對她充滿了厭惡。厭惡她的無理，厭惡她的沒教養，所以才說出“靡靡之音”四個字，把她氣得乾瞪眼，我竟然有種說不出的舒坦。
然而，看着她在淵鑑齋彈琴，沉靜的如同一塊玉，在皇阿瑪面前談治國和馭臣，說《新唐書》和《資治通鑑》，又是那麼神采熠熠，自信滿滿。在熱河，她幼稚得將一匹上好的蒙古馬折騰得不像樣，卻又能在墜馬之後冷靜地找出敵人放下的兇器。
我迷惑了？她究竟是誰？她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一面？我不知道她何時走進我心裡，或許在我盯着她思索的某個間歇，她已經強悍地鑽進來。就像她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不可抑制地在清晨的紫禁城尋找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起初我以爲，這只是一個男人對於窈窕紅粉的虛榮之愛，卻不知這份情帶來了伴隨一生的遺憾。
捏着手裡的白玉牌，這是皇阿瑪送給孝懿仁皇后的第一件禮物，我視若珍寶......沉星，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我一直等着你拿玉牌來找我，我說過，你要什麼我都會給，可是，爲何你要的竟是捨棄自己的命？
（三）識情苦
“你不會明白你究竟犯了怎樣的錯誤，有一天你會知道你失去了一個多麼優秀的孩子。卓理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掛，是她一切理想與美好的繼承。我的母親不會原諒你！是你把她帶進了漩渦，也是你把她徹底毀了！”
“你爲什麼不殺了我？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兒！我只是她補償給阿瑪的，最後還要了她的命......”
我站在乾清宮外，聽完他們所有的對話。雷聲滾滾而來，炸在我耳邊，她的瘋狂帶給我的震撼甚至超過了卓理是我親兄弟的事實。
我聽到一聲慘叫，門被太監慌張打開。她倒在門邊，捂着自己的肚子，身下血跡斑斑。
皇阿瑪虛弱地靠着龍椅，蒼白無力地看着這一切。我喚了一聲“阿瑪。”他才失了魂一樣地站起來，“太醫......傳太醫......”
把她抱起來，溫熱的血染紅我的袍子，浸透我的手掌。
“禎，痛，痛，我要回家。”她抓着我的衣襟，眼淚簌簌而下，嘴裡無意識地囈語。我在煙雨中拂開她面上散落的烏髮，卻拂不走叫人噬心的悽迷和苦痛。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她可以爲了十四把家仇掩埋，她愛得如此深刻，愛得忘記自我。飛快地轉動手裡的佛珠，盯着地上長長的血痕搖搖欲墜，直到那根脆弱的線被我的心絃崩斷，滾了一地憂傷和挫敗。
（四）攜遊歡
“雍親王，我不是您的福晉，犯不着您來操這份兒心。他不是要將我逐出玉蝶嗎？我的所作所爲已經和你們毫無關係。”
“放屁！你認爲老十四能答應嗎？就是額娘也不會答應！”
那段被我珍藏在一片樹葉上的回憶，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旅行，讓我回味至今。和她偶遇在金陵，得知她隱居在花街柳巷，我的心頭升起隱隱怒氣。
“就算你心裡委屈也已經嫁進來了，孃家的事情根本不應該是你生活的重點！”
“所以你們毫不猶豫殺了他？”
“......你是讓我把老十四說出來？”
安慰，道歉能有什麼用？她需要的是冷靜地看清現實，而不是一味的逃避！看着她無力地靠向牆壁，我背過身子，我怕自己在衝動之下將她拉入懷中。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她的身影徘徊在夜色下，像一道惆悵的月光，清冷照人。
白天永遠笑得燦爛，夜晚卻無數次偷跑出來買醉。我攔不住她，也沒有資格攔她。只能在她醉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守在她身邊。身雖近在咫尺，心卻無法靠近。
我勸她，並不是因爲我向着十四，而是我不忍她因爲我們的爭鬥痛苦不堪，她沒有做錯什麼。歸根結底，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可誰又知道，多年以後，我會把這種痛苦變本加厲地帶給她，讓她因此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老子說：上善若水。我認爲非盡然，水是最無常的，也是最無情的。所以，要讓一艘船永不沉沒永不靠岸，掌舵的是不是得比水更無常，更無情？”
我俯瞰蒼生，恍悟她比我看得通透。如果我要把江山握在手裡，就必須做天下第一無情之人。豔陽下，她的鼻子泛着香汗，她的眼中蕩着碧波，她的周身攏着露水......我多想把手伸上她酡紅的臉，可是我沒有，我對她說：“我明天回京。”
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投入更多的時間想念她，即使她的臉因爲成天奔波忙碌而失去光澤。我嫉妒十四，他可知自己娶了怎樣一個女子？科舉舞弊被她猜得八九不離十，血洗江夏她能坐懷不亂，還有她獨特的鑑賞力和經商頭腦。如果她不是女兒身，她會是我們爭搶的左膀右臂。
我逃了，帶着她給我的福晉侍妾們選的禮物，逃回了北京，繼續做清心寡慾的雍親王。我不斷地告誡自己，她是弟媳，是我兩個侄子的母親，卻仍斷不了在夢中重溫攜遊時她的腦袋輕輕靠着我的肩頭酣睡，帶給我心曠神怡的芳菲不散......
幾個月後的一個晴朗冬日，福晉回府欣慰地對我說：“總算找到了，她再不回來，老十四家不成家了。”
我捏碎了手中的魚食，拋入湖中。她放下了，我也該放下了，只是爲何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不甘：早知如此，當年說什麼也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