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雅的西式餐廳,熱帶風景植物後的獨立餐桌,兩個人相對而坐。男的西裝革履,面前的食物幾乎一口沒動;女的衣着時尚,神態自若,正在奮力和麪前的羊排作戰。羊排被有條不紊地分割開來,一小塊一小塊,全優雅而從容地進了那張蠕動着的紅脣。
一男一女,一動一靜,相映成趣。
兩個人不像熟人,可在一張餐桌上吃飯,也不會是陌生人。
環境相當地優雅浪漫,氣氛卻相當地怪異莫名。
當沈春曉把最後一塊羊排咀嚼嚥下,拈起餐巾擦嘴角的時候,終於有空打量一眼面前的男士,這才發現他一口沒吃。她後知後覺意思意思地尷尬了一下,很有主人翁精神地說道:“嗯,那個……杜衛琪杜先生是吧?你也吃啊,這家餐廳食物挺美味的,你要不吃,那是你的損失哦!”
杜衛琪笑得很便秘,他一直想找機會和麪前這位女子說說話,所以一直看着她,想等她吃東西的空隙裡閒談兩句。可是,她一張嘴就沒有停過,像食物加工機似的,不過他得承認,那是個優雅的食物加工機。
見她終於開始關注自己的溫飽了,杜衛琪只好說道:“嗯……我不餓!”吃飯事小,相親事大!
“哦,那咱們可以走了!”食物加工機鬆了口氣,說道,“我不想佔你便宜,也不想被佔便宜,畢竟咱們還不熟,AA制吧?!”
“不,我請吧!”雖然沒有交談,杜衛琪覺得面前的女子挺率性,不做作,有幾分好感,再說他也不是計較這點小錢的人。
“不用了!還是AA!”沈春曉笑容中有一份禮貌的堅持,招手叫來服務生,埋單。
簡直像軍事化訓練過後的乾脆利落,根本沒有給杜衛琪過渡的階段,沈春曉已經先把自己那一份付了,從這一點就顯示了她的熟練程度。這要相多少次親纔會這麼熟能生巧?
杜衛琪在被動中只好苦笑着把自己的那一份付掉。
兩個人步出餐廳,杜衛琪斟酌着想約她去哪裡走走,既然吃飯的時候沒有達到良好的溝通交流,他甚至連她的基本情況也不瞭解呢,那深入瞭解一下是有必要的。
沈春曉卻無意再深入下去,她略略側過臉來,笑意微微,道:“杜先生,不好意思,我還有事,今天就到這兒了。”這是肯定語氣,不是徵求意見!說着繼續發揚她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招了輛TAXI,回眸一笑,說道,“拜拜!”
不能說不客氣,不能說不禮貌,可是,她連相親的基本程序都沒走完呢!
TAXI絕塵而去,被晾在路邊的杜衛琪覺得自己像耍猴人手裡的一隻猴子。這個女孩子是來相親的嗎?只是找個人陪着一起吃頓飯吧?他絕對肯定,她根本就無意與他發展,光從她只看食物不看他就知道。
他猜對了,沈春曉的確不是來相親的,可是,耐不住死黨一再纏磨,並許以大餐加禮物,才赴湯蹈火地前來替死。
還好,整個過程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鍋兩肋插刀,沈春曉在TAXI裡拿出手機,撥了趙燕茗的電話,特務接頭似地說道:“任務完成了,成功突圍!”
趙燕茗的笑聲張揚得像掛在風口的鈴鐺,聲音輕快:“好了,又能向老媽交差了。”
沈春曉搖頭翻白眼,她和趙燕茗同歲,二十八了,都拽着青春的尾巴死命裝嫩。不過,趙燕茗再裝,裝不過老媽的火眼金睛,電話一個接一個地催,最後發展到組織強大的親友團逼着她一天一回地相親,像做家庭作業似的。
趙燕茗不堪忍受,就依樣畫葫蘆威逼利誘沈春曉下水瞞天過海,美其名曰有福同享,沈春曉覺得背後的潛臺詞是好朋友就是拿來出賣的,交友不慎是她人生最大的悲哀。
不過,她也沒有損失不是嗎?吃飯喝咖啡的賬單有人報銷,額外還有大餐獎勵。
她負責的是擋駕,讓一個個相親男們知難而退或者興味索然,雖然爲此她不惜自毀形象。但成績可觀,目前,成功突圍率是百分之百。
在這點上,她非常慶幸自己獨自在這個城市,老爸老媽電話遙控再勤,她在這邊儘可矇混過關。
趙燕茗那邊危機解除,轉來調侃沈春曉了:“春曉,怎麼說你也幫我相了二十來個了,有沒有中意的?要有,就先把你終身大事給解決了,我這也算是爲社會和諧作貢獻了不是?”
沈春曉卻義正詞嚴:“朋友夫不可戲,相得再多,那也是你的,我連眼角也不會去覬覦一下!”
趙燕茗啐罵道:“去你的,那我得有多少個丈夫啊?”
沈春曉哈哈大笑,引得TAXI司機不斷從後視鏡裡看她,她也不在乎,說道:“你要真爲我着想,別再讓我當替死鬼就算大慈大悲大恩大德了。一想到我在你的威逼利誘下去欺騙那些純潔的心靈,我就覺得自己在犯罪!”
“得了吧你,你去相的,最年輕的也二十九歲了,這年齡段的男人還有純潔的心靈?天方夜譚啊?騙鬼去吧!”趙燕茗不屑地說。
沈春曉也忍俊不禁,她雖然有戀愛恐懼症,把自己的感情心門牢牢封鎖,但是相親不一樣,尤其是替人相一場絕對不會有結果的親,更不會有絲毫影響。
兩個人玩笑了一回,掛了電話,沈春曉火速趕回公司,繼續她那被趙燕茗求救電話打斷的工作。
公司在九樓,進了電梯,她剛按上關門鍵,有人在不遠處急聲叫道:“等一等!”
沈春曉本能反應地趕緊按開門,來人一邊扯着領帶一邊進來,趕得急,氣息有點粗。沈春曉一見是他,臉色就冷了下去,要關門把他阻在門外。他動作挺快,長腿一邁,已經進來了。
沈春曉不想表現得自己沒風度,再次按關門鍵,又選了樓層,可心裡終有點忿忿的,斜眼看着他,帶點鄙夷地道:“盧經理,被高利貸追啊?瞧你這嘴歪眼斜,衣冠不整的。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爲公司就你這形象,那咱們不是都被你連累了?”
樓層向上,盧浩翔喘過氣來,哈哈一笑,被指的嘴歪眼斜的部分全部正了位,意態閒閒地道:“多謝關心!沈經理,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是不是燒得太久了?設計部的防火牆也被你穿透,是不是要蒞臨指導咱們部門的工作啊?”
沈春曉哼了一聲,冷冷道:“你們部門的事,我纔沒興趣呢。”
兩人一個是市場部經理,一個是設計部經理,按理說,這兩個部門應該合作無間一團和氣的。可沈春曉和盧浩翔不太對盤,沈春曉升職半年來,與盧浩翔的摩擦不下百次。
兩人的樑子還得從一年前沈春曉升職說起,當時沈春曉還是市場部主任,與另一個主任一起競爭經理職位。關鍵時刻,一個由沈春曉和盧浩翔合作的大項目出了問題。由於發現得早,沈春曉補救及時,沒有出大婁子,有驚無險地升任了經理。
當時能做手腳的就是盧浩翔,想想自己險些在小人的暗算中與經理之位失之交臂,如果不是自己聰明運氣好,這經理位置上不定坐的誰呢,沈春曉怎能不對盧浩翔恨得牙根癢癢?
盧浩翔對沈春曉也有心病,一年前他和女朋友安珠分手了,安珠更是決絕地遠走加拿大,讓他想補救也補救不了。衆所周知,安珠與沈春曉是好朋友,如果不是沈春曉小心眼公私不分,爲工作中的小小爭執就公仇私報懷恨在心不說好話,安珠怎麼會離他而去呢?
雖然事情都過去了一年多,但矛盾不但沒有消解,反有加劇現象。
工作中意見分歧和種種事端讓兩人關係緊張,沈春曉固然牙尖齒利,盧浩翔也是脣槍舌劍,只要一見面,就一定硝煙瀰漫。不過兩人實力相當,每次都平分秋色。
全公司都知道兩人這種關係,好在他們一向公私分明,私底下互掐得硝煙四起血肉橫飛,工作中該合作處合作,該商議處商議,偶爾也笑裡藏刀地客氣幾句,全沒鬥得白熱化的痕跡。
只要不影響大局,分管設計部和市場部的副總賈樂山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當沒看見了。
盧浩翔上上下下打量了沈春曉一眼,用油油的語氣好整以暇地道:“先前我開車經過B&R西餐廳,看見某個人在那兒吃飯!”他帶點壞壞的笑,調侃地道,“沒想到,一向以美貌聰明自詡的沈經理,居然會去相親啊!”
“我相親關你什麼事?”沈春曉惱羞成怒,要不是看在那頓午餐還算豐盛的分上,她會火速地把趙燕茗叫過來凌遲碎剮了,代她相親事小,被眼前這個小人奚落事大。
“當然不關我什麼事,你不用這麼氣急敗壞!”盧浩翔哈哈一笑,爲自己的猜測輕易得到證實而有略微的得意,他正了正領帶,一隻手撐着電梯壁,一手放進褲兜,閒閒地道,“據說女子年紀大了不戀愛不結婚,會內分泌失調,據本人不完全統計,更年期提前的機率更達到百分之七十。說不準,池魚之殃就禍及自身,誰願意和個隨時可能爆發的炸彈共事?難得你準備把自己嫁出去了,這是市場部之福,也是設計部之福!我這不也是本着關心大齡女青年,關心國家和諧事業的精神關注你嘛!”
沈春曉瞪他一眼,反脣相譏:“我再大齡,那十位數上放的不也還只是2嗎?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
盧浩翔笑得很沒正形,吊兒郎當地道:“話可不能這麼說,男人三十一枝花,何況本人事業有成,長相英俊,風度翩翩,行情正好。只要我願意,還能脫不了一個單身啊?不像有些人,已經開始爲嫁不出去發愁了,相親……哈哈哈!”
他一臉忍笑忍到內傷的樣子很欠扁,沈春曉惡狠狠地道:“很好笑嗎?”
盧浩翔憋得臉通紅,道:“當然……不好笑,哈哈……”
沈春曉氣得臉色通紅,被他這樣奚落取笑,偏偏沒法解釋,當然,能解釋她也不屑於對他解釋,他是誰呀?她帶着咬牙切齒的惱恨和氣無可出的鬱悶,恨恨地瞪着他。
盧浩翔一點也不在意,她越氣,他越笑,機會難得,不逮住好好挫挫她的威風,就對不起他這張嘴。
“笑笑笑,笑死你!”沈春曉低聲罵道,“小人得志!”
“多承誇獎!”盧浩翔笑得得意,“你又好到哪裡去?古人說過,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只是小人,你不但小人,還是女子!”盧浩翔收住笑聲,可眉頭眼底鼻子嘴脣,甚至頭髮都顯示他在笑。
“我怎麼小人了?不像某人,表面斯斯文文,原來是斯文敗類。暗箭傷人,還好意思活在光天化日之下!”
“沈春曉,拜託你講點道理,我早說了不是我,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盧浩翔見她舊事重提,剛纔的閒適變成了忍耐和忍不住的尖刻,“你也已經讓安珠離開我了,你還不稱心嗎?”
“你說多少遍也改變不了你是小人的事實!”沈春曉冷冷道,“至於你和安珠感情出了問題,關我什麼事?不過你血口噴人慣了,跟你一般見識掉價,我可不想顯得我跟你一樣沒品!”
“彼此彼此!”
電梯終於到了,叮地一聲,門開了,沈春曉一刻也不想多待,氣呼呼地從他身側擠出去,出了電梯。盧浩翔腿長,也快步走出來。
沈春曉瞪他一眼,氣咻咻地向左走,盧浩翔不示弱地回她一個冷眼,氣哼哼地向右走。
晚上,沈春曉和趙燕茗在CynthiaPUB見面。
吧檯的高腳凳上,趙燕茗一身酒紅色低胸晚禮服,美得張揚,拈杯輕啜着那種淺藍色液體時,紅脣輕啓,妖精一樣嫵媚。
沈春曉就低調多了,淺黃色小外套,整個打扮不張揚,卻也不低俗。
兩個人看着舞池裡隨着音樂起舞的人羣,脣邊都噙着一縷笑意。趙燕茗長相身材俱佳,眼界也高,相親的對象哪裡能入眼?要不是怕老媽在狂怒之下心臟病發,她纔不會這麼委曲求全地一再獻給沈春曉那麼諂媚的笑臉請她李代桃僵呢。
她喜歡現在這種生活,音樂,霓虹燈,雞尾酒,看似很近其實很遠的人們,身邊有好友相伴,日子散漫但舒服。爲什麼非得找個男人呢?她一個人也可以把日子過得很精彩。就算一定要找個男人吧,那也得自己選中的。
她始終覺得相親是一件最荒謬的事,尤其是在某些電視臺大力推出那些相親節目之後,她更感到可笑,覺得相親是文明的倒退。自由戀愛都進行一百年了,作爲一個都市時尚女性,終身大事反倒去靠媒妁之言?
沒有愛情的婚姻圍城,她是寧死不進的。即使有愛情,她也未必敢進呢。想想,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觀念不同,經歷不同,思想不同,卻要同進同出,而且是長期的。
愛情的保鮮期永遠在未婚階段,一旦標上了所有權,一切都會改變,就像人們說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她總不能明知是墳墓還一頭扎進去吧?活膩了?
這點上,她非常羨慕沈春曉有對好矇混的父母,沈春曉只消對着電話說現在正在戀愛中,那邊立馬樂滋滋地該幹嗎幹嗎去了,一點也不懷疑沈春曉這話的真實性。她要有這樣一對父母,她就去燒高香,可惜,她的父母精明得好像福爾摩斯重生,根本糊弄不了。
大凡大齡女子都有相親的經歷,但沒幾個會有她這麼慘,她的資料和照片雄踞在各個婚介所的頭條,整得跟個通緝犯似的,可見二老多下血本。
只是沒結婚沒找男朋友,不表示嫁不出去,對於老爸老媽這種行爲,她是很腹誹的,她覺得他們的確操心得過火了,一門心思只想綁着女兒進洞房。不過,腹誹只能掩藏在孝順的微笑之下,一點兒也不敢透露。
這也是她一定要拖沈春曉下水的原因,她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呢,作爲好朋友,說什麼也不能讓沈春曉站在岸上鞋都不溼。
剛開始她也沒想出此下策,可一連幾天和一些歪瓜劣棗(趙燕茗語)相親後,她就再提不起興致來,一律要沈春曉擋駕。
除了沈春曉,她也禍害不到別人了。
以前加上安珠,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的日子一直過得風生水起,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可半年前安珠遠走加拿大,三鼎足缺一。而長期沉迷在麻將和象棋中的二老不知怎麼一夜之間意識到她的年齡正呈穩步增長趨勢,開始逼她結束單身了。
她不是不渴望愛情,不想談一場心馳神往的戀愛,不想和那麼一個人一起演繹柴米油鹽。可是,這不是超市購物,而是雙向選擇的過程,更何況,相親對象充其量不過合適而已,她要的是心動。
她不覺得現在她的愛功能已經退化到只需要找個合適的而不是心動的男人。
父母越是無孔不入般多方逼她相親,她越是逆反,越是恐慌,只差落荒而逃了。至今沒逃的原因,是因爲身邊這個死黨能拖來擋駕,可以讓她勉強把孝道在相親的過程中陽奉陰違地進行下去。
現在,沈春曉就一臉輕鬆自在地輕啜着長島冰茶,閒閒適適的。看着那張姣好而安然寧靜的臉,她真難以想象當沈春曉面對着相親男,埋頭於食物中的情景。這想法讓她忍不住笑。
沈春曉白她一眼:“看夠了沒有?我又不是男人!”
趙燕茗撲哧笑出來,說道:“你是男人就好了,我媽就不會再這樣逼我相親了!”
沈春曉也笑了,但馬上又正色警告:“以後你自己搞定,說什麼我也不做替死鬼了!”今天被盧浩翔那個可惡男人逮住機會一頓連譏帶諷,她可不想再有下一次。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唄!”趙燕茗壞笑。
這時,有人端着酒杯走近,意態悠閒,溫文爾雅,向沈春曉打招呼道:“趙小姐,你好!”
兩人同時側頭,面前男子笑容滿面,這不是先前相親的對象杜衛琪嗎?世界真是小,隨處可見呀。
沈春曉笑盈盈地道:“杜先生,找趙燕茗小姐?喏,她纔是!”說完這話就知道遭了殃,腿上被趙燕茗的九陰白骨爪攻擊,還中了一招無影腳。她忍着痛,保持着臉上完美的笑容,不怕死地又道,“她有相親恐懼症,所以我不得已只好代勞。現在正主兒在這裡,你們自己聊吧!”
杜衛琪表情怪異,面容扭曲三秒,終於恢復正常,挺有風度地笑道:“原來是這樣,幸會兩位!趙小姐,看來我們挺有緣,還是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