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歡走的那一天，太陽很大。道路兩旁的行道樹上，知了在沒完沒了地叫着。在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凌晴給她講了自己的故事。
程歡聽得一愣一愣的，指着凌晴罵道：“凌晴，你傻呀！有人幫你安排好了一切，你竟然還傻乎乎地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受苦！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人！”
凌晴就在一旁抱着朵朵不說話。
等她罵完了，又湊到凌晴身邊，說道：“小晴兒，我真的是越來越捨不得離開你了！”
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裡，凌晴抱着朵朵，正不厭其煩地對着程歡重複那些她至少已經說過五遍的話。
其實她說來說去，無非是一箇中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不管怎麼樣，身體始終是革命的本錢。
臨別之前，凌晴把自己隨身帶了好幾年的一條項鍊摘了下來，塞進程歡手裡。不等程歡拒絕，她先開口說道：“這條項鍊不值什麼錢，但是好歹也跟了我好些年了。你要是真的把我當成姐妹，你就戴着，不要摘下來，保管好它。至少能保證你不會忘了我和朵朵！”
一席話說得程歡哈哈大笑：“小晴兒，瞧你說的！你現在的樣子就和那即將送別丈夫的哀怨妻子是一樣一樣的啊！”
凌晴氣得一拳打在程歡肩膀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不正經？！”
“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說着，程歡收起了之前不正經的表情，看着凌晴，認真地說道：“小晴兒，你也考慮考慮要不要回去吧。你不像我，你還有親人。你的姐姐和你的妹妹肯定都很擔心你。就算你不想讓那個男人知道你的孩子的存在，你也不應該讓疼愛你的姐姐和關心你的妹妹擔心。而且，你和朵朵兩個人留在這裡，我不放心。”
凌晴微笑着點頭說好。
見凌晴點了頭，程歡這才滿意地笑了。
等到程歡的身影消失不見，凌晴臉上的笑容才卸了下來。她抱緊懷中的朵朵，臉上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
“朵朵，你覺得媽媽應該回去嗎？”
回去了，然後呢？她要怎麼向大姐解釋朵朵的存在？
最終，凌晴還是決定留下來。
原本兩個人的地方變成了一個人住，房子竟然變得空蕩了起來，這讓凌晴很不習慣。而且原本有兩個人分擔的房租現在落到了她一個人身上，也讓她覺得有些吃力。
房東太太有問過她，要不要再找一個人合租。
她猶豫了好幾天，終於還是拒絕了。
雖然需要花在房租上的花費突然翻倍，但是她也不是承擔不起的。她在新的公司裡成績不錯，經理有意想要升她爲設計部主管。
凌晴把原本程歡住的那間房收拾了出來，做了嬰兒房。
日子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有時候，她會忍不住想起那天早上程歡的表情，心裡微微地痛。
程歡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凌晴寄來照片。
照片上的她總是逆着光，陽光在她身後形成淡淡的光暈，漂亮的臉龐變得不再清
晰。即便是這樣，她的笑容依舊是明媚的，彷彿所有的憂傷都被她扔在了流年裡，讓凌晴覺得很羨慕。
每一次，程歡總是勸她回A市區看看。就算不是回去定居，只是去看看那些她掛念的和掛念她的人也是好的。
每一次，凌晴都只是看着照片上程歡的笑容，笑笑，然後將照片收進一個專門的盒子。
她很想回去。
她想回去看看A市的天有沒有變得藍一些，草有沒有變得綠一些，花兒有沒有變得紅一些，看一看那些人，是不是還是她離開時的模樣。
然而每一次真正興起回去的念頭時，她又害怕了，退縮了。
時間已經在她的現在和過去之間劃出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A市埋葬着她過去的一切喜怒哀樂，這個小鎮則記載着她的現在，也許還將承載她的未來。
“家”這個字眼似乎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而“回家”這兩個字更是變得遙不可及。
她很膽小，她知道。遇到事情不能一味地逃避，她也知道。
但是是誰說過，知易行難。
或許換成她站在旁觀者的位置看着別人過着她的生活，她也會說，回去吧，畢竟那裡纔是你的家，這裡終究不是你的最終歸宿。
說得難聽些，典型的站着說話不腰疼。
那些事情也許看起來很容易，但是真正要去做到，真的很難。
有很多次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躺在牀上睡不着覺，瘋狂地想念着她們三姐妹一起住了七年的那個小公寓，想念她爲之付出了全部心血的MQ，想念她愛了那麼多年的葉奕澤。
想念到深入骨髓的時候，她也會收拾行李，準備等第二天天一亮就去買回家的車票。
但是，第二天，她醒過來，前一天晚上的勇氣全部都化爲灰燼。她會嘲笑自己，發什麼瘋呢？日子不是過得好好的麼？回去幹什麼呢？
算了吧。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
程歡說，那是她不夠堅定的原因。她也不反駁，抱着孩子笑得一臉無辜。不夠堅定就不夠堅定吧。
反正她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了，不是麼？
做着自己喜歡的工作，上班之前送孩子上學，下班之後接孩子放學，親手爲孩子準備飯菜，看着孩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
這樣的生活，不是大多數女人都想要的嗎？
就這樣吧。等遇到合適的時間，再帶朵朵回去看看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凌晴總是如此告訴自己，然後繼續揚起笑臉進行當天的工作。
###########朵朵五歲生日那天，凌晴收到程歡寄過來的照片。照片上的程歡笑容依舊燦爛，一如她此前寄來的每一張照片。
但是在拿到照片的時候，凌晴當場就熱淚盈眶。
程歡站在一家裝修十分獨特的服裝店前，笑容明媚。
MarryQueen。
程歡幾經輾轉，到了A市。她並不知道這家店與凌晴的關係。她只是單純地認爲那家店很
有個性，深得她心，所以忍不住拍了照片。
那天晚上，凌晴又一次失眠。
朵朵躺在她的懷裡睡得很熟。她不忍心吵到她，悄悄地掀開被子下了牀。
這個小鎮的夜晚是十分寧靜的。它永遠也學不來那些大都市的燈紅酒綠、夜夜笙歌。這也是她爲什麼願意留在這裡，哪裡也不去的原因之一。
看着黑沉的夜幕上爲數不多的星星，凌晴仔細地辨認着A市的方向。
西南方。
她的窗臺正是朝着西南方。往往睡着的時候，她就喜歡到窗前站一站，望着遙遠的地方，獨自想念。
在窗前站了許久，直到手腳都變得冰涼，凌晴纔打了個呵欠，重新回到牀上。等到手腳都回暖了，才又將朵朵攬進懷裡，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她回到了A市，站在原來的家門前躊躇許久，不敢敲門。
後來，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上前敲了門。
門開了。是陌生的人。
她傻眼了。
那人問她找誰。她愣愣地回答說找凌曦和凌倩。
結果那人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你找錯了。這裡沒有姓凌的人。
於是她又帶着朵朵跑到MQ去。她以爲，在那裡一定可以找得到凌曦和凌倩。但是，她又一次錯了。
那裡已經不是MQ了，也不再是服裝店。取而代之的一家影樓。
她徹底地愣住了，牽着朵朵的手，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她在A市留下的痕跡已經被抹得乾乾淨淨，一點也沒有留下。
醒來的時候，她發現枕頭是溼的。
嘆了口氣，將枕頭拆下來扔進洗衣機，她開始爲朵朵做早飯。
今天是週末，她不用上班，朵朵也不用上學。她答應了今天要帶着她去今年新建起來的遊樂園。
她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皮蛋瘦肉粥，確定已經不再燙口，再喂進朵朵嘴裡。
其實朵朵已經能夠自己吃飯了，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她總是喜歡纏着她喂。看着朵朵滿足的小臉，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叮咚——
門鈴聲響起。她將勺子放回碗裡，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的一瞬間，她愣住了。身後傳來朵朵奶聲奶氣的聲音：“媽咪，是誰呀？”
門外，葉奕澤筆直地站在門口，見到她來開門，立刻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枚戒指，滿臉笑容地說道：“小晴，嫁給我吧。”
“小晴，我一直都以爲自己喜歡的人是瑋茹。可是等你離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小晴，你離開之後，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整整找了你五年！”
“小晴，我在MQ遇到了一個女人。她的脖子上帶着你的項鍊。是她告訴我，你在這裡。還有我們的孩子。”
“小晴，跟我回去吧。”
凌晴愣愣地看着他，終於忍不住泣不成聲。
然後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