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瑤撓着頭髮,蹲在地上哭着喊着,卻再無人聽到,這個鹹福宮已經徹底沒了。
半個月後,後宮從當初劉玉瑤被貶時的譁然,如今已經歸於平靜,彷彿這個後宮從來就沒有一個叫劉玉瑤的妃子,也沒有這個妃子曾經的輝煌和囂張,人們知曉的只有帝王無情卻終究是情不在此處。
劉玉瑤的兒子弘瞻,或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母親曾被寵上天也曾被狠狠的低入塵埃。
雍正依舊和往常一樣,在養心殿批閱奏摺,只是如今,連一個相似的可以欺騙的人都沒了。
這個皇位這個龍椅,太多的無奈太多的絕望,想要的不能要,想愛的愛不得,失去了永遠也無法找回了。
“高無庸,下一屆秀女就不選了吧。”
高無庸手一顫,躬下身子,勸道:“皇上,請三思啊。”
選秀女不是家事,而是國事,其中牽扯朝廷利益不少,不能小覷,雍正微微閉上了眼睛,淡淡道:“如此,那便找找秀女中有沒有和她相像的女子吧,這一生,總要欺騙着過去的,否則,豈不是太苦。”
難得的帝王真心,高無庸眼睛一酸,卻也知道這句話前半段聽着記着,後半段得咽在肚子裡不能想起。
應了一聲,又給那空了的茶杯添了些茶水,高無庸退了下去,出了養心殿門,便去內務府調出今年秀女的名單,希望這一次不要再有像劉玉瑤一樣不識趣之人才好。
養心殿裡,高無庸走了,安靜了下來,也冷了下來,雍正攤開奏摺繼續看着,拿起毛筆認真的批註,不時地瞥一眼旁邊的位置。
這世間,終是沒有人能及得上她。
春寒料峭,一枕香夢,滿屋清芬馥郁。雍正愜意地一聲嘆息,慢慢醒轉過來。九尺闊的沉香木雕花大牀上,雍正緩緩坐起身,耳邊女子清越的笑聲彷彿還在快活地迴盪:“皇上,等您什麼時候批完了摺子閒下來了,帶我去看日出好不好?”
“春天我們就看芍藥,夏天我們去看荷花,夏日炎炎,我們一人折一個荷葉作帽兒,看那魚戲蓮葉間,秋天我們一起採桂花釀酒,冬天我們一起看點點紅梅,好不好?”
笑聲那樣鮮活,而她的模樣到底模糊了,纖細的影子裹在她最愛的藕荷色衣衫裡,清姿神秀,卻抵不過越來越濃的霧氣。明明前一刻他還清晰地看到她淘氣的笑臉,馨香馥郁,瑤池亦無雙。
她的手也是纖細而溫暖的,一點不若她離開的時候那般冰涼。溫暖的小手大逆不道地撥弄着他的頭髮,“我要你的一縷頭髮,與我的一塊兒做成同心結!”
同心結依然掛在腰間她所繡的錦囊裡,明黃色的錦囊上面,繡的不是龍,而是一朵芍藥——她最喜歡的花。“雖然牡丹爲花王,芍藥爲花相,但臣妾還是喜歡芍藥多一些!”
一擡眼,看到了壁上的畫像,伊人立於花叢之中,巧笑倩兮,俏皮地凝望着他。
窗外,芍藥開得正好,或白或黃,正午陽光之下直欲灼人眼眸,綠葉更是鮮亮地刺得人要盲了一般。深深吸一口氣,口鼻之間淨是芍藥的味道,亦是她的味道。
自從她走了之後,御花園裡種了大團大團的芍藥。春天夜深人靜的時候,雍正常會在御花園的涼亭中小酌,喝的是她最喜歡的桂花釀。整宿整宿地,他只是枯坐於涼亭之中,看着那花團錦簇的芍藥,從日落到日出。
夜那麼長,風那麼冷,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亭中等着,看紅彤彤的日頭跳出來——他還沒能陪她看一次日出,他欠她的。
芍藥花開到荼蘼的歲月裡,他在他的江山無限裡默數流年,靜靜地飲盡手中的孤獨。他一等再等,卻再也沒有人會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酒杯,道一聲,“桂花釀跟乳酪兌在一起最是滋味不同!”
日出復日落,雍正提筆一闕《相見歡》,下闋卻無從寫盡,相見歡,相見歡,她與自己,永不相見,再無歡喜。
翊坤宮依然是原來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跟她在的時候,一模一樣。梳妝檯前,放着那一支青玉簪,曾幾何時,他親手用這枚玉簪挽起她三千青絲,固定成一個斜斜的髻。芍藥燦爛地斜插鬢邊,人比花嬌。
“皇上,若有來生,你願意陪我看日出麼?”她問出這句話時,已是悽然如斯。可他永遠都記得的,是她一笑便露出一口貝齒,一對水眸波光粼粼,明媚無雙。
“願意,每天都願意!”他渾厚的聲音滿滿都是愉悅。
“好啊,那臣妾要用紙筆記下來,這樣皇上就不會抵賴了!”她試圖用這樣的方式,留住他的諾言。
“朕是九五之尊,你的心意朕視作珍寶,定不負你!”當日的信心滿滿,到底是隨着那開敗的芍藥,零落在風塵中了吧。
“皇上,您若是覺得心胸不開,大可去江南遊歷一番,看看這如畫的江山,或許會好很多。”她的話迴響在他的耳邊。
“如畫江山……”雍正自嘲地笑笑,視線投向遠處的天際,天邊雲捲雲舒,大雁掠過,來去無蹤。
江山再大,依然留不住悄然而去的那一朵芍藥。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