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變成這樣?”我難掩震驚地問。
那女子先是滿眼不捨和辛酸地看了鄭睿一眼,回過頭來的眼睛中是毫無掩飾的怨恨和嫉妒:“你什麼都不知道……自從遇見了你,公子不惜跟大公子鬧翻,好在臺中仍有大少爺克臧公子、居中調停,臺灣纔不至於造成內亂,但大公子對公子的嫌隙卻是越來越深,以至元武在三年前死於大公子的追殺中;公子一面要爲反清大業奔走,一面還不忘隨時打探你的消息,積勞成疾;這次又爲了你,延誤了回臺時間,以至馮錫範等人趁隙篡位成功,大少爺枉死,公子卻不得不爲了反清大業與那亂臣賊子媾和,鬱結在心。直至那天,你將公子的心全部打碎,公子便再也不了,就此倒下了,昏迷至今……”她哽咽了起來。
我至此才知原來一切都不如鄭睿說的那麼輕描淡寫,突然瞭解爲何重逢之後的他性情已經不若從前。只覺得雙腳發軟,竟再也站立不住,後退了幾步直碰到凳子便跌坐下來,抖着嘴脣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看着我,眼中露出難明的神色,接着說道:“似你這種妖女,本不該再讓你接近公子,可心病總需心藥醫,我纔會把你帶來。我警告你,若你敢對公子有任何不利,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必先把你碎屍萬段!!”
我轉頭看着她——她,應該是喜歡鄭睿的吧?可……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出癡纏孽戀啊!
我輕輕嘆了一聲,轉回頭看着牀上的鄭睿,幽幽地說:“你不必擔心。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又怎麼可能會袖手旁觀?——你更勿需擔心我會對他不利,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我朋友。”
那女子深深地看着我,神色瞬息萬變,末了,卻只化爲一句:“最好如此……”
我慢慢走到牀邊,輕柔爲鄭睿擦去額角的汗珠,細細打量着他,輕輕叫道:“鄭公子,鄭公子,是我,靜茹,我來看你了。”
那女子幾乎是摒住呼吸,專注地觀察着鄭睿的反應。然而令人失望的,什麼動靜也沒有。
我嘆了口氣,果然這事是急不來的。那女子的面色又黯沉了幾分,一言不發。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忙說道,“這位姑娘,我向你保證鄭公子醒來之前我絕不會離開此地,能不能請你把我的兩個同伴放出來?”
那女子愣了一下,沉默了一陣後說:“我並未拘禁他們,若是你在我的人陪同下見他們也不是不可以,但卻不能讓他們自由活動。”
這便是軟禁了。然而我卻不好說什麼。月梅還可以辯解,但納蘭容若卻是有官職在身的清廷官員,在這“亂黨”的根據地,不將他就地格殺已經是萬幸了。
接下來的幾日,我一直盡心照料着鄭睿,他卻毫無反應。我沒有因此氣餒,他的情形讓我想起現代的植物人,但跟植物人不同的是,他的情況顯然危險得多。古代並沒有足夠的技術和設備能夠讓不吃不喝的植物人維持幾十年的生命,不吃、不喝,那也就離死不遠了。我又怎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日,我終於得到許可,在一個名叫阿標的壯漢的監視下去見容若和月梅。他們被軟禁在重重守衛中,然而生活倒也不虞匱乏。
月梅固是見到我就撲過來將我緊緊抱住,容若也關切地看着我,上下打量。我微微笑着,說道:“別擔心我,我很好。你們呢?”
月梅有些哽咽,拉着我的手道:“我們也是一切都好。只不過他們不准我們去看你,總是放心不下啊。”
我憐惜地看着這個貼心的丫頭,容若在一旁關心地問道:“曦敏,究竟出了什麼事了?你最近都在何處?”
我看着他,嘆了口氣道:“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們。”說着把鄭睿的情況描述了一番,末了說道,“這樣的情形,我是走不開了。”
月梅吃驚地看着我,容若面色嚴肅地說道:“曦敏,這事兒你可要考慮清楚了。鄭睿乃是朝廷眼中的逆賊,況且因爲他,你跟皇上吃了多少苦頭?皇上若是知道這事兒,會有什麼反應?”
我苦笑了一下,說道:“不必擔心,你該知道我心裡只有皇上,此情此心不會改變。但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至少一半的原因在我。我又怎能在這個時候棄他於不顧呢?他從未存心害我,就算是一般人,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見死不救,何況他也算是我的朋友?若我此時置他於不顧,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日後必定會爲罪惡感所糾纏,一生不得安寧。”
容若啞口無言,但想了想又道:“雖說如此,但此人對你癡纏不放,他若醒了,還會放你走麼?皇上並不知道我們來此,到時候我們孤立無援,想要逃走那是難上加難。”
我輕輕一嘆,道:“這也是我執意來此的原因之一。此生我註定負他,但卻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含糊過去,這樣豈不害了他一輩子?等他醒來,我會與他好好談談,把話說清楚,希望他能看得開。如他真的放開了,自然不會阻我們,然而……”我瞟了一眼佇立在門口的阿標,壓低了聲音道,“若我無法說服於他,那我們就必須靠自己的力量逃脫了。誰也不知道鄭公子何時會醒,但我們卻必須提前做好打算。納蘭大人,依你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容若爲難地想了一下,道:“老實說,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若只有我倒還有些法子。但加上你們這兩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難度就大多了。”
我早料到不會很順利,聞言還是不由得心頭一緊,不禁黯然道:“是我害了你們,我不該答應讓你們跟來。”
月梅忙握緊了我的手,瞪了容若一眼,道:“小姐快別這麼說。當初就算你不讓我跟,我也是會偷偷跟上來的。放你一個人叫我怎麼能放心?”
容若也忙道:“曦敏你別多心,皇上把你交給我,若是你有了什麼差錯,讓我如何跟皇上交待?當初我執意跟來也是爲了在這種時候,好歹能幫點兒忙。放心吧,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防禦,總會有辦法的。”
月梅急忙接腔道:“是啊,小姐,一人智短,三人智長,我們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我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遇的安慰,心中感動卻反而說不出話來,只能緊握着月梅的手,深深望進他們的眼中,無聲勝有聲。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我們之間的情感流瀉被打斷,正在面面相覷的時候,一個身着綠衫的女子施展着輕工奔來,一個翻身輕巧地落在地上,對我說道:“公子醒來了,舒荷姐姐要你馬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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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回鄭睿的房間,其實我自己並沒出多少力,幾乎是那綠衫女子擡着我在走。急急忙忙來到房前,我們停了下來,那女子輕輕敲了敲門,然後伸手推開,便讓到了一旁。我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首先看到的是守在牀前的舒荷,她看了我一眼,便轉回頭去專心地注視着鄭睿,直當我不存在般。早已習慣了她的漠視,我接着看向牀上的鄭睿。他仍舊閉着眼睛,跟前幾日並沒有不同,讓我不由懷疑是不是誰產生了幻覺——他其實並沒有醒來?
慢慢走近牀邊,牀上的人眼睫毛突然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欣喜之情立刻涌上心頭,我不由快步走上前去,輕輕叫道:“鄭公子!”
他微微轉過頭來,跟我四目相對,然而跟我想象中的反應不同,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我,然後冷冷問道:“你來幹什麼?”
“啊?”我愣住,過了好半晌,才能訥訥地說道,“我……我聽說你病了。”
他轉過了頭去,聲音仍然是冷冷的:“可憐我麼?還是知道一個男人爲你赴湯蹈火而得意萬分,於是便連他的生死也能一手操縱了?”
我啞口無言。現在的他竟是如此看我的嗎?我只是想盡儘自己的綿薄之力,只是不願讓他就這樣消沉、衰弱下去,如此而已。
心裡有着陣陣的刺疼,不爲自己,卻爲了曾經胸中有丘壑的他如今卻是那樣的憤世嫉俗。
舒荷見狀急忙說道:“公子,都是舒荷的錯。我以爲公子醒來會想見她,這才擅自將她帶來。若公子不喜歡,我馬上將她趕走就是了。”
他卻閉上了眼睛,再不說話。舒荷凝視着他,好一會兒,又轉頭來看着我,眼中神色百轉,難以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