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驍是來找陛下的啊。”尉遲採掩脣輕笑起來,“真不巧,陛下去重華宮了。”
尉遲驍愣了愣,隨即垂下腦袋:“……如此,打擾了。”說着,轉身就走。
少將軍迅速消失在丹篁殿內,昭儀也並不挽留,只看着手上的文書不發一語。裴晉不解了:“昭儀,這……”
“阿驍有事在身,我怎麼好阻攔呢?”尉遲採明白裴晉的心思,起身笑道:“倒是少師大人來得正好,晚輩正想向您請教些個問題,不知少師大人可否撥冗,替晚輩指教一番?”
“昭儀儘管問便是。”既是別人的家務事,自己也不便插嘴,裴晉只得隨她轉移話題。
……
經過紫麟門時,尉遲驍與正打算返回丹篁殿的天驕撞上了。
“啊,阿驍?!”天驕指着他歡叫一聲,“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要在恭州待兩個月嘛?”
尉遲驍臉色不豫,悶聲答道:“……二叔命我提前回來了。”
“唉呀,早說嘛,朕還想着怎樣安排你和昭儀見面呢!”天驕樂呵呵地抓着尉遲驍的手臂,“你這位姐姐可是個有趣得很的人哪……”
“見過了。”
天驕瞪大眼:“也?”
尉遲驍嘆息着重複一遍:“末將說,末將已見過她了。”
“……喔。”天驕的嘴角耷拉下來,“已經見過了啊……怎樣?”
“什麼怎樣?”尉遲驍眉心一緊,“她不過是我的姐姐罷了。”
小陛下的得意勁已經給打擊得所剩無幾,叉了腰,歪着腦袋不爽道:“喂,見到姐姐不開心嘛?”臭着一張臉就算了,居然還敢在朕面前皺眉頭?
尉遲驍聞言,只別開了眼神,不語。
……照二叔交代的,現在還不能告訴陛下,需待到一切查明。
“阿驍?阿驍?”見他走神,天驕伸手在他眼前晃盪。
尉遲驍忽然擡眸:“聽說陛下贏了與姐姐的賭局?”
天驕一愣,隨即撇了撇嘴:“對啊,贏倒是贏了……”就是心裡着實不快。
哼,叫你們不押朕贏,都給朕輸光光吧!
“末將還有一事要問陛下。”尉遲驍想到什麼,眉心又是一蹙。“關於那條密道……姐姐她是不是也知道?”
他未記錯,那日他與天驕穿過密道,掀開石板所看到的女子,正是姐姐尉遲採。這一點,在他今日見到昭儀時得到了確認。
不過這意味着,她也知曉密道的存在。
果然,天驕立時豎起指頭,緊張道:“噓——別說得這麼大聲呀,小心隔牆有耳……”
“陛下,這裡沒有牆。”
“唔……好吧,她的確是知道啦。”天驕理直氣壯,“沒辦法呀,剛好叫她看見了,而且……”
“而且還在天樞閣被楚相逮了個正着。”尉遲驍暗自嘆息,看樣子這個姐姐不太靠譜。
天驕悻悻道:“……也?你都知道啊?朕以爲你在恭州就……”
尉遲驍仍然沉默——他壓根就沒去恭州。
“嘿嘿嘿,不過沒關係,你既然也回來了,這就陪朕去御花園玩吧!”
“……陛下,您的日課呢?”
“不管啦不管啦,咱們去玩!”
***
“呼……好睏……”
翻着手上的第七十七份文書,尉遲採打了個呵欠,已是一個腦袋兩個大。爲了個莫名上身的水患善後之事,她從申時離開丹篁殿,便一直在天樞閣裡折騰到現在,竟然完全不知道時間了。
原本以爲和裴晉商量一番就成,誰知裴晉半道上給人叫走了。尉遲尚漳又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長着老爸的臉做着路人甲的事……天曉得她現在有多麼想撞牆!
最囧的是,天驕也派人傳來消息,說是要去御花園消遣散心,順帶把一堆奏摺全丟來了她的面前。
掀桌,這些不都該是他親自解決的喵?!
案頭宮燈的火光輕柔搖曳,尉遲採覺着眼睛有些發酸。
“死小鬼……”她暗罵一聲,伸手去拿案角上的茶盞,冰玉瓷的質感在指尖留下極凜冽的觸覺,想來是茶已涼透了。她不以爲意,徑自取來。
忽然,一柄月白的扇頭點上杯蓋,抑下正要送往脣邊的去勢。
她狐疑地回頭,望向這象牙扇的主人。
“……茶涼傷身,讓人換一盞罷。”楚逢君立在她的身後,淡淡說道。
“誒,是你?!”手上猛地一抖,茶水盪出些許來,她趕緊放下杯盞,手忙腳亂抹去灑在書冊上的茶水,又不慎弄溼了裙裾。
看着金紅緞面暈開的深色水漬,她臉上不由得燒了起來——死定了!竟然在大BOSS面前出糗!
古代的書冊紙張極易受損,只這麼一浸,已讓書冊溼了大半。她拎着書皮甩掉水滴,小心翼翼地抖開來攤平,用隨身的絹帕吸去紙面上多餘的水分。大疊的紙張黏在一起,她只好一頁一頁將它們掀開。
面前人影一動,她只覺裙襬被捉住了,低頭看去,楚逢君半跪在地,手執一方絲帕,正替她擦拭裙襬上的水漬。有清淺的沉水香滲入呼吸,錦袍上的髮絲隨着他的動作散落胸前,長指的輪廓隱含着未知張力,落在她的裙襬上,卻是一片溫柔細膩。
風華絕代。這四個字冷不丁跳入她的腦海中,與他的臉龐交相輝映。
半晌,他毫無預兆地仰頭,鳳眸中滿是戲謔:
“喲,又看呆了?”
尉遲採瞬間炸毛:“……你才又看呆了!你全家都又看呆了!”
楚逢君只是微微一笑,並未反擊。他鬆開裙襬緩緩起身,負手站在她面前:“這麼有精神……看來膝上的傷已好了罷?”
尉遲採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清清嗓子作嚴肅狀:“已好了,多謝中書令大人記掛。”
奇怪,他怎麼知道她的膝蓋摔傷了?
“呵,不必多謝,本閣還記掛着那一巴掌呢。”鳳眸輕轉,象牙扇緩緩展開。
千萬根黑線砸下來,尉遲採悻悻道:“……啊,那個……”
楚逢君萬分大度:“無礙,反正這一次本閣也賺夠本了,恕你無罪。”借用金庭秀之名押了小皇帝勝,以三兩碎銀賺來了三百兩雪花紋銀,還是蠻值的。
尉遲採垂頭無語。
“再說,這撫卹昱州災民的善後事宜,也在本閣的份內。既然陛下開了金口將此事交與你處置,本閣也就樂得清淨了……”說着,楚逢君擡袖扶住額頭,面露苦色:“唉,本閣這身子骨當真不濟事啊……”
喂,你這模樣也算不濟事?騙鬼吶?
見尉遲採滿臉鬱悶,他又笑了:“不過嘛,幫人出出主意什麼的,本閣還是能挺得住。”
“如此,這一堆——”聞言,尉遲採慷慨地拍拍桌上的大疊文書,“就拜託您了。”
她笑得奸詐:不是要幫忙麼?你可也是自動送上門來的……廉價勞動力嘛,不用白不用。
楚逢君長嘆一息,狀似不情願地在桌前落座:“採兒,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要知道,本閣的勞務費可是很高的,你要如何支付呢?
……
昱州位在赤國的東南角,臨近赤海,國內有數條大河都從昱州入海,水量極豐沛。州內地勢平坦,一旦水量過大,便極易氾濫成災。雖說眼下洪水已退,可州內的大半農田遭毀壞,重整土地需要時間,這期間,便是昱州青黃不接的當口。
“數百萬人的口糧是個大問題啊……”尉遲採蹙眉,低聲呢喃道。
“不錯。”指尖從地圖上收回,楚逢君頷首:“朝廷的慰撫款已悉數下發,也快到收糧的季節了,只是要把糧食從帝都發到昱州,恐怕還得等上兩三個月。”
兩三個月?尉遲採搖頭:“不成,那時就入冬了,咱們總不能看着災民活活餓死或者凍死吧?難道就沒有就近調糧的辦法麼?”
“臨近的幾個州也需供養大批百姓,糧食麼,就算有富餘的,也不可能白白拿出來。”
“誒?就算是朝廷下令也不行?”天驕的威信就這麼點?
楚逢君的鳳眸掃來:“怎麼,你打算讓這幫災民坐等衣食?哪有這麼好的事。”
尉遲採羽睫微揚,正對上他的視線。鴉黑的眸底似有一潭深淵,幾欲將人吸入其間。
她蹙眉,悄然別開眼神,一時沉默無語。
半晌。
“……罷了,此事你不必太過操心。馮子秋那邊,本閣自有辦法解決。”楚逢君勾動嘴角,“只是隨陛下上朝什麼的,恐怕得……”
“以工代賑怎麼樣?”尉遲採忽然道。
楚逢君一愣,“什麼?”
“就像二戰前羅斯福新政那樣,咱們也可令昱州災民部分前往各個州郡……不是快秋收了麼,就讓他們去幫忙收割,或是找其他的活幹,這樣就不會餓死了。總之,不能讓他們閒着。”尉遲採雙眼放光,“留下一部分人重整農田,由朝廷出錢供養,這麼一來也能節省戶部開支……”
“採兒,”楚逢君打斷她,俊臉上佈滿茫然:“二戰是什麼?”
“……啊。”
完蛋了,一激動就把世界歷史搬出來,倒忘了這裡是古代。她撫額暗咒一聲,立時換作笑嘻嘻的模樣:“二、二戰嘛,就是……唔,白國曆史上的兩次戰爭!別管那麼多啦,重要的是‘以工代賑’這個方法,哦呵呵呵呵。”
楚逢君顯然遠不及天驕那麼好糊弄。雖說聽了這話也並未開口質疑,可是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似有莫名的瞭然之意,加諸面上高深莫測的微笑,尉遲採忽然明白了什麼是“處境堪憂”。
“……嗯?接着說下去啊。”象牙扇悠悠款擺,美男循循善誘,“本閣很期待呢。”
尉遲採渾身發毛:“唔,大人還想聽什麼?”該說的不都說了麼……
楚逢君又是一笑:“嗯……你是從何處知曉這個法子的?”
當然是歷史書啦——“這個啊,唔,是、是白國的……”
“採兒和白國很熟麼?”
“咦?啊,不……也不是很熟啦。”是根本不熟。
楚逢君忽然笑出聲來,柔軟的髮絲被象牙扇撩起半幅,又簌簌滑落。脣角掠起的弧度恰到好處,鳳眸微眯間,有大片璀璨的光暈自一色沉黑中泛起,魔魅攝人。
“呵……採兒,你在害怕什麼?”他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