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採推門進屋時,天驕並未如往常那般笑嘻嘻喚她的名字,再不由分說地黏上來,反而一臉沉靜地坐在桌前,連頭也不側一下。尉遲驍立在他身後,亦只是擡眼看來,輕輕頷首,算作是打過招呼。
咦,天驕……這次是要玩深沉?
“陛下,怎麼了?”她走到桌邊,瞧見天驕手裡的茶杯,伸手一觸才發現茶水早已涼透。“這茶都涼了,陛下稍等,臣妾去叫人換一壺熱的來……”
“昭儀不必麻煩了,朕不渴。”天驕的小嘴嘟得快能掛油瓶了,兩團紅暈染在臉頰上,他努力用一種惡狠狠的眼光看向尉遲採:“你、你坐下,朕有話要問你!”
“……”尉遲採擱下茶壺,頗爲奇怪地睨着小陛下,“是,陛下請問。”
尉遲驍也不似以往那樣滿臉無聊,而是兩眼專注地盯着姐姐。
唔,像太祖妃一樣的眼神嗎?其實他比較在意芙姬是怎樣看自己的啦……
天驕憋了老半天,眼珠子躲來閃去就是不肯對上尉遲採,嘴裡支吾道:“你、你對朕……嗯,是怎樣的……吶?”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尉遲採眨眨眼,顯然不明白小陛下的意思。
“朕、朕換個問法!”天驕目光灼灼地凝視她,“唔……就是、就是……你喜歡朕不?”
“喜歡啊。”答得無比干脆,尉遲採歪着腦袋與他對望,“陛下,這有什麼問題嗎?”
嗚嗚……雖然這個答案他還算滿意啦,但爲什麼就是不覺得開心呢?天驕低下頭,兩手不安分地絞着衣襬,“那,昭儀你……喜歡楚相不?”
“咳咳咳!”
尉遲採捂嘴咳嗽起來,直咳得兩頰飛紅,喘息不止。天驕乖巧地湊上來替她拍背,嘴裡還委屈道:“別激動呀,朕只是隨口問問,真的只是隨口問問……阿驍,茶!”
“是。”一杯茶水遞上來,尉遲採仰脖一口灌下。
天驕兩眼擔憂:“吶,好些了吧?”
“好多了……我說陛下,您怎麼會問這麼沒自信的問題?”尉遲採覺着自己挺冤枉的,“臣妾是您的昭儀,楚相是您的臣子,您纔是赤國最重要的人,您對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其實仔細看來,尉遲採的回答只是避開了天驕探問的核心目的,不過……
“喔、喔,朕明白了……”天驕又恢復了從前那樣亮閃閃的表情,全然不覺尉遲採話間有所保留,再度輕易地被安撫。
於是——小陛下又成功被忽悠了。尉遲採抿脣暗笑,思緒卻不由被這個問題絆住。
唔,喜歡楚相麼?她摸摸下巴,秀眉悄然蹙起。
……鬼才去想這些沒營養的問題咧。
翌日,車隊準備進入霜州城。
“昭儀身嬌體貴,還請在陛下身邊伴駕。”楚逢君一派優雅笑容滴水不漏,“至於照顧病人的事,就交給下人們去做。待會請您與陛下同乘,喏。”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的一架馬車,“本閣已加派了人手隨侍左右,以護陛下與昭儀周全。”
尉遲採隨他所指看去,果然,皇衛和州軍精銳已將馬車團團圍住。
“如何,昭儀可滿意了?”鳳眸下泛起森冷暗光,緊緊鎖住尉遲採。只見這小女子勾脣輕笑,頷首道:“有勞楚相費心,本宮很滿意。”她的視線悠然轉來,“這般嚴密的防護,想必是無人能破的。楚相爲陛下擔憂至此,本宮甚爲欣慰,待會必定要在陛下面前,爲楚相討個賞。”
“多謝昭儀美意。”楚逢君強抑下胸中的悶火,勉強維持着和顏悅色,“那就請吧。”
尉遲採正欲轉身,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麼,“啊對了,楚相。自昨兒個起,本宮就沒有陪着九王殿下了,他可有好好服藥,好好睡覺?”
楚逢君仍舊笑臉不破:“昭儀只管放心,九王一切如常。”
“哦呀……如此甚好。”尉遲採杏眸輕揚,奉上一記柔媚溫婉的笑靨,“九王殿下是本宮很重要的人,你可要伺候妥帖了,楚相。”
“那是自然。”楚逢君眼底帶笑,心裡卻是恨得咬牙切齒。
——尉遲採,與本閣爲敵,你要有充分的覺悟。
*****
午時二刻,霜州刺史邵顯雲率霜州衆官僚在東門迎接聖駕。自去年登基以來,天驕帝還不曾親自到霜州巡視。原本以爲來的只是昭儀,想不到這會子變作了御駕親臨,還捎上了中書令與昭儀,真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從接到赤帝即將駕臨霜州城的消息時起,邵顯雲便開始張羅接駕事宜,唯恐怠慢了這羣要命的貴人。
“陛下,待會在人前可要記住了,霜州官僚若問您什麼,您只需答‘你說呢’三個字。”尉遲採手上替天驕整理儀容,嘴裡也不停,“若是他們還要問下去,您就保持沉默,嗯?”
“昭儀……”天驕眨眨眼,任由她給自己端正冠冕袍帶,“你好囉嗦喔。”
“囉什麼嗦,你一個做皇帝的,總該知道什麼叫‘沉默是金’吧?”
“知道是知道,可他們不是在問朕嘛?”
尉遲採啪地捧住天驕的小臉蛋,盯着他的眼睛認真道:“不是所有問題你都要回答的。天驕,你是皇帝,你要做的只是做出最高決策,而非處理每一條瑣事。”
沒想到昭儀忽然湊這樣近,天驕的粉頰上漾起兩朵紅雲:“喔、喔,然後咧?”
呀……昭儀生得真好看。好亮的眼睛,好白的皮膚呢……
“臣子們說了些什麼,陛下不僅要聽着,心裡也要記着。嘴上不應,可心裡多少得有個譜,總不能任人忽悠吧?”見天驕願意聽下去,尉遲採接着道:“待會在人前,不必對衆官太親切,也不可像現下這般拉着臣妾,記下了麼?”
天驕訥訥點了點頭:“昭儀,你是從哪兒聽來這些道理的?”
呃,自然是楚逢君丟給她的那本《龍鼎起居注》……她乾笑着鬆開小陛下的臉蛋,“總之呢,陛下記在心裡便是了,且不可失了皇家鳳儀喔。”
天驕眼兒透亮:“嗯,朕明白了!”
所謂的明白了……
尉遲採垂首跟在小陛下身後,眉心皺得死緊,當真是一步三嘆。
兩側皆是躬身施禮的官員,她實在不想在這個大場面上吐槽,可是走在前頭的那位……實在是讓她憋笑快要憋到內傷。
天驕同手同腳走得無比僵硬,還木偶似地扯動嘴角,力圖營造出傳說中的“冷笑”。
“霜州刺史邵顯雲恭迎聖駕!”樟綠色袍服的邵顯雲領着一班人馬齊刷刷跪伏在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位平身。”天驕冷着嗓子道。
這位小陛下的臉上寫着“生人勿近”四個字,明明白白一副不爽的模樣。
邵顯雲面有菜色,匆匆瞄來一眼,即刻叩頭謝恩:“謝陛下!”
一同伴駕的楚逢君自昭儀右側上前一步,在天驕身旁垂首問道:“陛下,邵大人已在刺史府備下酒席,咱們是現下就去呢,還是先往府衙一趟?”
“是,微臣已命人將刺史府東跨院收拾妥當,還請陛下和楚大人莫要嫌棄!”邵顯雲再拜。
天驕嘴角輕勾,向楚逢君橫來一眼冰霜:“……你說呢?”
尉遲採默默地撫額,心底無聲慘叫。
沒料到陛下是這等反應,楚逢君略微一怔,鳳眸下漾開靡麗之色,似是有些瞭然了:“那麼咱們就先往府衙一趟,不知刺史大人意下如何?”
邵顯雲又是一揖:“一切全憑陛下做主,請讓微臣爲陛下引路!”
其實比起去府衙,天驕自然更願意先填飽肚子。坐了兩個時辰的馬車,若非有昭儀陪伴,他早就睡死過去了,現在更覺着腹中空蕩蕩地不着點物。他悄悄回頭望上一眼,見尉遲採慢吞吞地走在後頭,心裡才覺着踏實了些。
不料楚逢君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俯下身子在小陛下耳畔輕道:“陛下,府衙公堂,怕是不允女人入內的。”
“啊?”天驕眉梢一抖,“不允?那……”怎麼辦?
“這個嘛,您說呢?”楚逢君笑得高深莫測,還擊。
嗚哇……昭儀,楚相欺負朕!
“一切聽憑您的吩咐,陛下。”繼續欺負,“臣這就請昭儀先往刺史府去。”
“不行,昭儀得跟着朕。公堂不允女人入內……那,朕就不去公堂!”天驕堅決道,“有什麼要辦的事,就在其他地方解決吧!”
話音剛落,一道極幽怨的“嘰嚕——”從天驕的肚子裡鑽出來。
頭前帶路的邵顯雲把腦袋垂得更低,裝作沒聽見。
楚逢君嘴角顫了顫,“陛下……”
“陛下願以政事爲重,乃是萬民的福祉。”尉遲採從後面走上來,往楚逢君臉上狠狠瞪去一眼,隨即壓低了嗓音道:“陛下,待到了府衙,請讓臣妾去爲陛下做些小菜墊墊肚子,晚些再往邵大人府中用膳,也不至拂了邵大人的一片心意。”
如此一來,既解決了女眷往哪兒放的問題,還能暫且填飽肚子。
“那麼,就照昭儀說的辦吧。”天驕美滋滋地點頭:還是昭儀最善解人意。
楚逢君的視線淡淡掃來,與杏眸中的清淺水光兩相交接:“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