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彷彿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外頭的疾風暴雨再也與她無關。
也許這只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了她依然倚在韓家的軟塌上,萬般嫌棄地看辜尨和韓擎在小案前輕酌小酒互相埋汰。
恍惚中,忽而有人將她擁入懷裡,溫柔地吻她的眼瞼。
她茫然地擡頭,冷不丁便看到了辜尨的臉。
彷彿神志終於回籠了幾分,她張了張嘴,還未發聲,眼淚卻先滾了下來:“韓擎他……”
辜尨將她打橫抱起:“我們先離開這裡。”
地宮已經崩塌,地底的岩漿隨時可能噴涌,如今他們必須趕在地宮徹底被岩漿吞噬之前逃出地宮。
地道的出口就在眼前,江南率先衝出出口。待見得光明的剎那,他不禁一愣,這個出口竟直接通往了地宮外。
難道是提前引爆山間河地的爆破點,使得地宮機關癱瘓,從而讓內殿的出口與地宮的出口巧合般地重疊在了一起?
那真是天大的好運啊。
閻崶走出地道,亦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此刻他們身處於某一處山峰,黃昏日暮下,山間河地瑰麗之景盡收眼底。
書玉偎依在辜尨懷中,心內五味雜陳。誰又能想到,這樣美麗的山間河地曾是一片血腥的修羅場,埋葬了無數枉死的將士。
那些怨恨的、冤屈的、不甘的、死寂的靈魂,最終還是湮滅在時間的洪流裡,化作塵埃,消散不見了。
閻崶朝天空中放出了一枚信號彈。很快,兩架小型直升機停在了山峰上空。
賀子峘在機艙裡衝他們遙遙揮手。
若是韓擎在此,一定會弔兒郎當地調笑一聲:“嗬,你小子居然搞來了軍用飛機,厲害啊。”
書玉眼眶酸脹得難受,可腦海中的思緒怎麼也止不住。
一行人歸來,獨獨少了韓擎,韓擎身邊的那隻人偶也沒能出得地宮。機艙內,衆人默契地緘默着,誰也沒有開口提及韓擎。
因爲哪怕只要開口說出那個名字,強行壓制住的哀傷和淚水便要決堤。
直升機在山間河地上空飛行,書玉一低頭便見那片廣袤的土地已被金紅色的岩漿淹沒。
白玉雕鑄的地底皇城連帶皇城內的八十一部鐵騎永遠地被埋葬在了地底。
南域巫女預言裡永不斷絕的大清龍脈,如今是徹徹底底地消亡了。
所謂的永生和不死不滅,終歸還是湮滅了痕跡,沉在了不爲人知的某個角落。
***
書玉回到韓家老宅後,發了一場大病,連着數日高燒不退,神志恍惚。
阿姆衣不解帶地陪侍在牀榻邊,任辜尨怎麼勸也勸不動。
恢復人形的珪每日都要來書玉牀邊轉悠,阿姊阿姊地叫個不停,只盼她快些好起來。
江南、閻崶和賀子池也來了幾次,她卻燒得神志糊塗,一面也沒有見上。
待書玉精神好些了,韓府內的一片縞素已撤下。
府內諸人依舊庸庸碌碌,彷彿少了一個私生子並不是什麼大事。
韓家最不缺的就是兒子,倒下了一個,還有下一個可以接手,資質如何那便是後話了。
書玉愣愣地望着熟悉的檐廊屋角,心內不禁涌上一股不真實感,彷彿某一個瞬間,韓擎就會從拐角處竄出來,陰陽怪氣地數落她一番。
可她呆呆地望了許久,那拐角依舊空空蕩蕩。
她等的老友,不會再出現了。
***
本以爲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韓家老太爺該趕他們出府,誰知韓老太爺親自出面將辜尨等人留了下來,就安置在點梅小築。
老太爺的心思很明白——要在辜尨和閻崶身上討得些許好處,纔不枉他這番折了兩位青年掌家候選人的損失。
這夜,辜尨早早回到廂房內,脫去大衣鑽入軟塌的小被,將書玉籠在懷裡。
“今天還難受嗎?”他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燒已經退了,但是吃得還是太少。你這樣可不行啊,孕婦該有的食量在你這裡半點也不顯,要不明日我們便動身回南京吧。”
她倚在他懷中,忽而問道:“你與韓擎是在哪裡相識的?”
他一邊將她的領口掖好,以防着了涼,一邊答:“倫敦時候認識的。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倫敦?她愣了愣。辜尨在倫敦的時候,恰她也在倫敦。有沒有可能,她在不經意的時候見過韓擎呢?
她順口便把這個疑問說了出來。
辜尨笑道:“確實有這個可能,倫敦的華人圈子本就不大,也許你們曾經見過,只是你不記得了。”
書玉微微怔然。她拿出了那串十字架吊墜,對着燈光細細打量起來。
現在她才發覺,這個吊墜的款式她應是見過的,就在倫敦的某個教堂。團契做禮拜時,她曾去旁聽,因此對教會發放的十字架吊墜並不陌生。
如果她沒記錯,她還分得了兩個類似的十字架吊墜,只是轉頭便忘了放在哪裡,回國整理行李時也沒有太在意。
韓擎不信教,自然不可能去參加教會的團契活動,那麼他又是從誰那裡得來的這個吊墜呢?
辜尨撫過她的長髮,嘆道:“你不要再耿耿於懷了,韓擎也不希望你如此。我已派人去山間河地搜索了,運氣好的話,應該能把他帶回來。”
怎麼帶回來呢?她不敢去問,就當留個念想吧。
“永生花我已妥善收着了。”辜尨輕聲道,“等你身子好利索了,我們試一試用永生花去除殘留的蠱毒吧。”
書玉第一個想到的是珪:“永生花對珪有用嗎?”如果能讓珪恢復正常,那再好不過了。
辜尨搖頭:“珪是由韓菁姝改造的,方法粗暴狠辣,用永生花來解太過冒險。他的心臟已經停跳,如果貿然除去了蠱蟲的稀液,他很可能就是一具真正的屍體了。”
書玉遺憾地垂下了頭。
“如今有亞伯陪在他身邊,亞伯可以一點一點調整他的體質,也許能讓慢慢他近乎於普通人。”辜尨揉了揉她的腦袋,“人各有命,每一種活法都有它的苦與樂,你也別太操心了。”
每個人的造化都不同,也許那個孩子能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書玉嘆了口氣,忽而問:“禮宮秀明呢?你與他在內殿裡又打起來了嗎?”
辜尨搖了搖頭:“他突然改了主意,不再執着讓我作他的影子。內殿崩塌時,他留在了原地,他的族人一個也沒能出得地宮。”禮宮秀明不惜自牀以阻礙活屍,也沒能讓同宗後輩逃出生天。
那個人啊……是他所見過的最矛盾的人。有着最狠毒果敢的心腸,卻又有最溫情柔軟的心思。
他驀地有些恍惚,陡然間便想起禮宮秀明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來。
“你就像另一個我。”
他與禮宮秀明,在某些方面確實極度相似,同是心腸冷硬不擇手段,卻同樣在心底留了一處不爲人知的柔軟。
不同的是,禮宮秀明將這片柔軟留給了宗族和昔日並肩作戰的將士,而他則將滿腔的柔情留給了書玉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
驀地,他感受到一雙綿軟的手臂環上了他的脖頸。下一瞬,他的小妻子已貼上了他的臉頰。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繾綣的依戀。
“你說,如果當年在倫敦,你沒有遇見我,便不會有如今這些傷心事了吧?”她訥訥地問。
他將她圈入懷內,吻她的鬢角:“如果我沒能遇見你,大概我還流連在某個地下賭刀場,一輩子也無法體味到‘家’爲何物。”
“如果時間重來一次……”她側眸看向他。
他忽然便想起了禮宮秀明最後附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話——那些隱秘的、早已消散於時空中的百年舊事,以及那些關於辜家的起源。
他的猜測果然沒錯,與辜家有關聯的不是頤順王爺,而是梅。
梅孤身一人來到中土,短短數年便建立了一個龐大的辜家。
他尋遍了各方資料都查找不到梅是如何辦到這一點的,但他從古籍和秘錄中記載的蛛絲馬跡可以推斷出,當年梅應是以秘法造出了一個與頤順王爺極爲相似的人。
那個人承了梅的半身血,作了辜家的家主。
辜家家主有着與民間戰神頤順王爺相同的容顏,必將掀起一股不小的波瀾,故而這位首任家主向來深居簡出,連宗祠裡的畫像也作了僞。
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出了半卷第一任家主的真正畫像。
不能說不震撼。
手腕通天的南域女祭司到底是出於寂寞還是內心濃烈的愛,他自是不得知,也無心去探知,只是偏巧百年後他生成了與辜家第一代家主相似的容顏。
大約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他承了梅的血脈,他的小妻子擁有允禮的半身血。
兩個百年前孤身躑躅的愛人,不約而同選擇了同一種方式延續了他們的血脈。
而他們的血脈在百年後匯聚到了一起。
他看着懷裡滿目好奇的小妻子,以及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心底登時柔軟成一片。
梅的債便由他來還吧。他吻了吻懷裡的小妻子,笑道:“如果時間重來一次,我們註定還會相遇,我依然會對你一見鍾情。”
——第九個故事《太阿山》完——
第十個故事·當年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