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閻王絲崩斷的,還有內殿的殿柱。
終於有一根殿柱承受不住劇烈的爆破震顫,轟然碎裂。砸下來的殿柱狠狠撞向白玉地面,最後折成兩斷跌入深淵。
深淵邊緣,發了狂的人羣爭先恐後地往龍椅涌去,狹窄的地道入口瞬間被堵死。
前邊的道路已堵死,後頭的子弟卻猙獰着眼踏着前邊子弟的身軀擠進甬道。
你不讓我,我也不讓你,一時間誰也沒有辦法入得地道。
深淵這頭,禮宮秀明面無表情地看着龍椅邊的亂象,眸中有失望一閃而過。
辜尨血液裡的沸騰之聲依舊鼓譟,強壓着獸性才未與禮宮秀明再度打作一團。
禮宮秀明不動聲色地側眼看向辜尨。他知道,他根本馴服不了這個後輩,更遑論讓他作自己的影子。
煩躁和疲倦齊齊涌上他的心頭,獸化後五感的變化使得這些情緒放大了百倍不止。
“辜尨。”禮宮秀明忽而開了口,“閻王絲很快就要支撐不住了。閻王絲一斷,門外頭的活屍就會入殿。”
若活屍入殿,殿內除了他們倆,沒有一個人能生還。
辜尨挑眉:“你準備怎麼救你的這些族內後輩?別這麼看着我,我不會做你的影子。”
禮宮秀明嘆了一口氣:“罷了,哪怕救得了他們,大概我族也註定要沒落。”他苦心孤詣織就了這麼一張大網,誰知排除萬難走到了最後,卻敗給了他要守護的那些人。
興族,亡族,也許當真不可逆天而爲。
如今,他也無力去跟所謂的冥冥天意爭什麼了。
龍棺內清帝的碎骨已經擊垮了他強撐數十年的堅持。
大地一陣劇烈的震動,又一根殿柱斷裂,砸向了深淵。深淵的裂縫將內殿隔成了獨立的數座孤島,島與島間的人只能遙遙相望。
突然,辜尨捕捉到了一聲來自深淵的長鳴,似乎有什麼東西自地底深處奔騰而出,向着這裡洶涌而來。
那個聲音如瀉閘的山洪,又如咆哮的猛獸,震得辜尨心神俱顫。
禮宮秀明眼裡的倦意更濃,他低頭望向深淵,淡道:“百年前,他們把這個稱作龍脈。但其實這只是大自然裡的一種常象。”這些年他走過許多地方,也吸納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知識——那些知識曾令他覺得匪夷所思,難以接受。
可縱然如此,他也不能否認,山間河地事實上是一片火山羣。
地底流淌的火龍隨時可以將他們吞噬殆盡。哪怕長生無敵,在自然萬物面前依舊是滄海一粟。
辜尨心裡已隱隱有了推斷,但聽禮宮秀明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心內的恐慌發了瘋似的蔓延。他自己不怕岩漿噬體,他只怕他的小妻子動作太慢,沒能在火龍噴薄前出得地宮。
“你走吧。”禮宮秀明突然低聲道。
辜尨一愣。
“你骨血裡的獸性,永生花可解。書玉體內殘留的我的血,也可由永生花除去。你們的孩子,不會受到影響。永生花並不能讓人永生,它的功用是讓被長生蠱俯身的人迴歸尋常的人生。”
沒有強大的體能和不可控的獸性,也沒有了日日煎熬的母蠱噬心之痛。
如一個壽命有盡的普通人那般,走完餘下的數十載生命。
辜尨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不想要永生花麼?”他早已敏銳地察覺出,永生對於禮宮秀明而言,並沒有那麼吸引人。
“我拿永生花能有什麼用?”禮宮秀明自嘲道,“讓餘下的數十年生命都埋葬在不甘和愧疚中麼?然後在內心的折磨中老去,最後帶着殘病之軀躺進棺材?”
“這樣的人生,我是過不下去的。”
他忍過了漫長的地底禁錮,如今卻無法忍受常人的生老病死。
他厭倦了長生,但更不喜在平凡中蹉跎餘生。
辜尨默然。梅留給了頤順王爺一朵永生花,卻大概怎麼也想不到如今這樣的局面吧——她將長生不老和迴歸常人這兩個選項都擺在了愛人的面前,可這兩個選項他都嗤之以鼻。
禮宮秀明已的的確確不再是當年的頤順王爺了。
“你的袖間刀可是趙沂青棺裡帶出來的那柄長刀打造的?”禮宮秀明忽然問。
辜尨也不隱瞞:“是。”
“當年南域進貢的這兩把刀都是特殊材質鍛造的,可以暫時壓制蠱蟲的活性,如果使用得當,確實可以殺死種了蠱的人。”禮宮秀明道,“韓菁姝從地裡挖出來的那把長刀,就是當年梅將我釘死在祭臺上的那一把。”
辜尨心中一動。
“想不想試一試?”禮宮秀明擡眸,狹長的鳳眸裡是明明滅滅的光,竟叫人一時猜不透。
辜尨還未答話,便覺一股力道鉗制住了他握刀的手。
這是刀者的大忌。辜尨條件反射地回擊,卻不想禮宮秀明順勢將袖間刀一送,刀鋒直直沒入了禮宮秀明的心口。
辜尨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看向禮宮秀明。
禮宮秀明反手將袖間刀往心臟深處刺得更深,他大力一震,竟將整柄袖間刀扭碎了嵌進他的心窩。
“這就是母蠱所在的地方。”他淡道,眉目間似乎半點痛感也無,“刀鋒的碎屑封住了母蠱的活性,令它一時無法掙脫。”
話音剛落,殿門邊的閻王絲再也撐不住活屍的攻勢,陡然崩裂成了碎片。
沒有了閻王絲阻隔的活屍蜂擁而至,撲向失聲尖叫的人羣。不少子弟在奔逃的過程中不慎跌入深淵,瞬間被深淵裡頭的岩漿吞噬。
突然,來勢洶洶的活屍毫無預兆地僵住了身體,彷彿在某一個瞬間受到了無形的控制。
辜尨敏銳地覺察出活屍的活動能力似乎與禮宮秀明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隨着袖間刀在禮宮秀明體內崩裂速度的加快,原本張牙舞爪的活屍動作越來越慢。
噗地一聲,已有活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禮宮秀明面色蒼白,單膝跪落在地。
“你走吧。”禮宮秀明淡道,“讓閻崶用最後的閻王絲架一座索橋,載你們去地道。”
“如果遇上已被感染的,或失了人性的我族後輩,該殺的,便殺了吧。”
縱他千般偏袒宗族內的子弟,也不得不承認,如辜尨這般的人物如果折損在地宮,可惜了。
嘈雜混亂中,閻崶和江南已往這裡疾馳而來,隔着深淵與辜尨對望。
閻崶手裡最後的幾縷閻王絲恰爲接辜尨而留。
禮宮秀明捂着淌血的心口,望向那三人,不禁心內長嘆——若族中後輩哪怕有他們三分的血性,那便好了…
“你會死麼?”辜尨問。
“你關心麼?”禮宮秀明反問。
辜尨不語。
禮宮秀明笑了笑:“最後告訴你一件事吧,當年在倫敦,就算沒有譚書玉的血,你也不會死在mr.x的解剖臺上。因爲你的血脈也很珍貴。”
辜尨眉心一擰。
“你知道,是誰最早創立了中土辜家麼?”
禮宮秀明踉蹌着站了起來,湊近辜尨的耳蝸,極快地說了一句話。
辜尨的瞳孔驟然緊縮。
“你欠我的。”禮宮秀明笑得清雅又無害。
深淵那頭,閻崶已等得焦灼,提聲望這邊喊:“辜尨!從速!”
大地震得越發劇烈,地底的岩漿蠢蠢欲動。
辜尨不再看禮宮秀明,隨手找了個還算趁手的硬物卷在手心,就要乘着閻王絲滑翔而去。
“若我族內還有生還之人,請帶他們出去吧。”身後,禮宮秀明囑咐道。
辜尨頭也不回地答道:“好。”
“多謝。”
耳邊是逐漸灼熱起來的疾風,辜尨順着閻王絲滑到了出口所在的龍椅處。唯禮宮秀明仍留在深淵割據的孤島上,逐漸模糊了身影。
地道入口,橫着幾具屍體,皆是禮宮秀明的族中後輩,被同宗手足踩踏而亡。
江南撥開擋在入口處的屍體,率先跳入地道。
“你在發什麼呆?”閻崶瞪着辜尨,語氣嚴厲,“我們應儘快趕上書玉,這裡隨時有可能塌陷,沒時間給你走神!”
辜尨立刻收回神思,利落地入了地道,留閻崶一人殿後。
轟隆一聲,最後一根殿柱轟然倒塌,整片穹頂失了支柱,碎裂着傾倒了下來,壓住了數十個兀自掙扎的活屍。
禮宮秀明躺倒在白玉石地上,四肢伸展,竟是前所未有地放鬆。
心口疼得厲害,但再疼也疼不過母蠱噬心帶來的痛楚。
他望向深淵對面來不及入地道而絕望奔逃的同宗後輩,以及從石門處涌入的行動愈發遲緩的活屍兵將。
他不由一陣恍惚。
奔逃尖叫的,是他百年後的族人;兇狠狩獵的,是他百年前並肩作戰的兄弟。
如今,他們卻在自相殘殺。
他真希望他那百年前高高端坐於龍椅上的兄弟能睜開眼來看看,看一看百年後的亂象。
可惜此刻,造下這孽端的人早已灰飛煙滅於時光的洪流,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作了這荒誕鬧劇的見證人。
他何其無辜。
地面塌陷的那一刻,他的思緒飄了起來。那些怨的、恨的、愧的、悔的……齊齊涌來。
驀地,他心裡突然空了一塊。
他忽然很想去那儲了纏梅琴棺的墓室看一看……哪怕只悄悄瞥上一眼。
然而,太晚了。
無論是當年的過錯還是如今的錯過,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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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地幾聲綿長巨響,內殿塌陷,岩漿沒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