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太太,請吧。”
禮宮秀明微微欠身,等着書玉走上連接祭臺和石壁宮門的索道。
書玉望着懸在半空中的索道,以及索道盡頭那扇黑黝黝的宮門,心裡不禁惴惴起來。
連壁畫也沒有記載宮門內的秘密,禮宮秀明入那宮門到底想要做什麼?
可她身單力薄,連拒絕的底氣也沒有,只得一腳踏上索道,往前走去。
禮宮秀明跟在她身後,也踏上了索道。
穆雅博帶着族內子弟緊隨其後,一行人在晃晃悠悠的索道上緩慢前行。
書玉穩了穩心神,扶住索道兩遍的繩索,強迫自己不要去看腳底下的萬丈深淵。頭頂上,白毛雕鴞一邊啼鳴一邊盤旋而過,啼鳴之聲與鳴棺之聲混雜在一起,令人耳膜嗡嗡作響。
“禮宮先生,宮門內有什麼?”書玉企圖通過說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禮宮秀明答:“老祖宗的東西,沒什麼特別。”
“能冒昧問一問,禮宮先生非入宮門不可的原因嗎?”書玉又問。
“拜一拜老祖宗,順便掀一掀他的棺。”
書玉一愣。莫非真如她所想,第三代清帝並沒有葬在皇陵,而是葬在了地宮裡?
“禮宮先生的老祖宗……”書玉略略斟酌了字句,“可指的是當年的……皇帝?”畢竟第三代清帝與頤順王爺同輩,說是祖宗其實並不合適。
“怎麼,猜出來了還要問我麼?”禮宮秀明笑了笑,“當年我從祭臺上清醒的時候,就想入宮門掀了他的棺,可惜瞻前顧後失了膽量。如今我已把一切安排妥當,自然不會再錯失這個機會。”
書玉聽他調笑似的說出這番話,卻無法深究他雲淡風輕的外表下藏了多少滔天怨怒。
於是,她也笑道:“只單單掀了棺就出來嗎?”不幹別的驚世駭俗的事情?雖然掀了古代帝王的棺槨這本身已經夠叫人咂舌。
“啊,這也被看出來了麼?”禮宮秀明狀似懊惱地摸了摸鼻子,“我還是少說話爲妙,每多說一句話都要叫你挖出一條線索來,可怕可怕。”說罷當真一言不發,只顧往前走了。
書玉不禁傻眼,卻又莫名覺得好笑,胸內壓着的一股濁氣就這麼蕩了出去,頓覺渾身輕鬆了不少。
索道看似悠長,其實並不用花多少功夫就走到了盡頭。
嵌在石壁內的宮門從遠處看並不算大,如今走到它的跟前,書玉才感受到它巍峨之勢。
宮門內光線極暗,書玉費了好大功夫才適應了內部的光線,雙目勉強得以視物。
門後是一片更加廣闊的大殿。書玉從未見過這樣規格的大殿,放眼望去,竟望不到殿的盡頭。殿內設了條主道,主道兩側列着一排面目猙獰的石雕。書玉知道,這些石雕底下都是活生生的真人,只是被種入活體細菌且尚未激發活性。
穆雅博應也是知道內情的,一面緊隨禮宮秀明的腳步,一面低聲囑咐同宗子弟不得隨意碰觸殿內的石雕。
隨着往大殿內部越走越深,外頭的鳴棺之聲逐漸聽不見了。
殿內安靜極了,只能聽得到他們刻意放輕了的腳步聲。
書玉一邊走,一邊觀察着殿內的情狀。大殿除了陳設活屍石雕外,還在殿柱及殿壁上雕了大量的異域圖騰。那些圖騰繁複猙獰,看上去更像某種古老的咒語。
她跟着禮宮秀明穿過了一扇又一扇內門,終於停在了個月牙形的拱門外。
禮宮秀明停下了步子,擡頭望向那老舊的拱門,一言不發。
書玉暗忖,這月門之後應該就是這地宮最中樞的陳屍地了,第三代清帝的棺槨應該就儲在裡頭。
“臨到門口,不敢進去了?”書玉輕聲道。
禮宮秀明一愣,繼而笑道:“有什麼不敢的,等了這許多年,就等這一刻了。”說罷擡腳穿過了月形拱門。
門內又是一方小世界。
按着乾清宮的格局,此處內殿的裝潢極盡奢華之能,地上鋪就的地毯依稀能辨認出高級刺繡的痕跡。兩側石雕的着裝亦不同於殿外,分明生前是皇帝旗下一等一的戰將。
正殿上頭,立着張黃金雕飾的龍椅,龍椅兩邊各停着一副棺木。
禮宮秀明在經過正殿兩側的石雕時,步伐明顯緩了下來。
他停在了一座石雕前。那石雕身披帥掛,手握雙戟,瞪着眼平視前方,縱已成了沒有生氣的雕塑依然不掩其錚然將骨之風。
“久違了。”
書玉聽見禮宮秀明低聲長嘆了一聲。她站在他的身後,故而並不得見他此刻的表情,卻從他壓抑的語氣裡窺見了幾分端倪。
這正殿裡儲着的,看來是頤順王爺的故人。
只是那龍椅旁爲何有兩個棺槨?頤順王爺暴屍在殿外的祭臺之上,還有誰能有資格同清帝比肩,沉眠在正殿裡頭的棺槨中?
“你很好奇爲何有兩個棺槨是麼?”禮宮秀明的聲音忽然在她耳邊炸響。
她一個激靈,立刻收回了思緒。不愧是活了數百年的老祖宗,哪怕身處故地庸思纏身,也能分出精力探查身邊人的一舉一動。
“上頭兩個棺槨,一個是清帝的,另一個呢?”書玉索性坦然問道。
禮宮秀明徐徐道:“上頭本來只有一個棺槨,但後來清帝怕寂寞,於是又添了一個。”
“他的算盤打得很好。他想着,他沉眠此處,怎麼也得有美人相伴,於是在他手邊又加了一個位置。”
書玉震詫非常,腦中忽而閃過了個荒誕的念頭:“那個棺槨是梅的?”然而下一秒她自己卻又推翻了這個念頭——怎麼可能?梅在清帝死後依然活了很久,怎麼可能沉屍此處?
“棺槨是給南域巫女設的,但那女人在不在棺內便另說了。”禮宮秀明淡道,說罷一手撐開右邊的棺蓋,用力一推,厚重的棺蓋應聲落地。
果然如禮宮秀明所料,本該儲着梅的棺槨裡空空蕩蕩,哪裡有梅的影子?
纏梅琴棺內的棺槨,好歹還留了一封手書和一朵永生花,此處的棺槨內只餘了造棺的木頭,旁的什麼也沒有。
禮宮秀明輕笑一聲:“他以爲美人心甘情願與他同眠於此,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的美人並不打算爲他殉情。”
書玉心內漠然。梅心裡的人是頤順王爺,她既能忍心以長刀釘死頤順王爺,又怎麼可能捨上自己的命去陪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沉眠地底?
禮宮秀明的手撫上另一邊的棺槨,卻遲遲沒有如他所言“掀一掀他的棺”。
書玉不禁好奇地望向禮宮秀明。他在猶豫什麼呢?
良久,禮宮秀明笑了笑:“這裡頭躺着的,也算是我的同宗兄弟了。”
可惜他的這位兄弟對他毫不留情,甚至將他鎮殺在地底,只因帝王心裡那荒謬的猜忌。
“你可知道,爲何裡頭這位心甘情願放棄生命提早入陵麼?”禮宮秀明忽而問書玉。
書玉一愣:“那一代清帝難道不是壽終正寢?”
“史書裡是這麼載的?”禮宮秀明挑眉,“他可不是壽終正寢。爲了獲得永生,他聽信巫蠱之言,提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書玉愕然。竟有這樣的隱情?!
禮宮秀明輕嗤一聲:“這個地宮就是他爲自己築的永生之殿。梅允諾他,沉眠此地百年之後,他會尋得契機甦醒。只要他甦醒,此生便不會老死,且整個地宮儲着的八十一部鐵騎以及十層石窟裡頭的漢人軍隊皆隨他甦醒,爲他而戰。到那個時候,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囊中物,他再也不必擔心有人篡權奪位。”
“否則你以爲,爲何他壯年而亡,卻早已將子嗣和皇位繼承安排得妥妥當當?當年皇族內沒有掀起半點皇位之爭,大清亦往後安然綿延足足數百年而未易姓。”
書玉越聽越覺得心驚。原來這棺槨裡頭儲着的這位纔是梅精心佈置的後手。地宮的一切,只是爲了滿足一位帝王長生的野心?
她隱隱覺得哪裡不對。梅帶着復仇之心來到清都,不惜手刃摯愛之人,只爲圓清帝的長生夢?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於是她問:“如何才能讓清帝甦醒?”
“我怎麼知道。”禮宮秀明淡道,“哪怕我知道,我也不會讓他醒過來。”
書玉思忖道:“南域巫女所謂的長生應該就是往人體內種上蠱蟲,使人肉身不滅,神魂盡散。否則,如若南域當真掌握了長生秘術,爲何不用在本族人身上呢?”因爲這長生的種蠱之法兇險歹毒,施蠱之人自然不會將此法強加於同宗族人。
“是這個道理。”禮宮秀明點頭,“清帝身上應也種上了蠱蟲。”
書玉忽而笑了:“衆蠱之內,母蠱爲尊。敢問禮宮先生,母蠱當有幾個?”
禮宮秀明驀地一愣:“自然是一個。”母蠱當然只會有一個,這是常識。
“如今,母蠱分明種在你體內,那麼清帝身上種的又是什麼呢?”書玉緩緩道。
清帝若想獲得長生,必須種上蠱蟲。既然他沒能得種母蠱,種上的自然便是子蠱。
若清帝種上的是子蠱,那麼他與外頭封在棺中的活死人鐵騎又有什麼區別?
她能想到這一步,禮宮秀明自然也能想得到。
他秀氣的長眉擰成一股,眼內彷彿蘊了一場疾風暴雨。他猛地一用力,將清帝的棺槨撞開。厚實地棺蓋當即如破爛般碎在了龍椅的腳邊。
黃金鑄就的棺內躺着大清第三代皇帝的屍身。
或者說,那已不能叫屍身——肉身全無,長骨成渣,只依稀辨認得出棺裡的是具歷經數百年歲月的男屍。
清帝非但沒有種上母蠱,他的身上連子蠱的痕跡也沒有。
他的屍骨已碎得面目全非,斷斷是沒有長生的可能了。
禮宮秀明瞪着棺內的碎骨,滿目愕然。他本欲在清帝甦醒之前碾碎他的肉身,使其長生無望,可誰又能想到,清帝的肉身早已灰飛煙滅。
書玉驀地便想起了梅給頤順王爺留下的那封信。
吾愛允禮,如今大約已過了百年歲月,不知你能否適應外頭的風雲劇變。
我自知罪孽深重,唯願你能重獲新生。
書玉驀地嘆了一口氣:“梅沒有讓清帝長生,她把長生的機會——”
“——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