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真菩薩白衣巷裡的熱鬧,與紅衣巷的熱鬧不一樣,紅衣巷的店家叫青樓、叫茶室、叫下處、叫窯子,這裡的店家叫‘清吟小班’。
白衣巷有乾乾淨淨的青磚鋪路,青磚上甚至還雕刻著梅蘭竹菊等花紋。
這裡沒有招攬客人的聲音,也沒有妖嬈女子站在二樓依欄招客,只有琴瑟聲從樓裡、院裡飄出來,女子唱腔婉轉動聽,撩人心絃。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如女子懷抱琵琶,遮起了自己的模樣。
陳跡睜開眼,金燦燦的瓜子,沉甸甸的落在手心裡。
剛剛他也不是故意等金瓜子落手才睜眼,實在是剛剛再次被巨戟士挑翻在地,差點沒回過神來……
此時,繡樓前再次熱鬧起來,將所有人注意力吸引過去:赫然是洛城同知陳府家馬車到了。
一架寬敞的馬車停於門前,陳問宗、陳問孝、林朝京三人聯袂下車,談笑間來到桌案前。
陳問宗笑著問道:“朝京兄,是你來還是我來?只需一首詩便能進四個人,咱們誰出手都可以。”
言語篤定,似乎可輕鬆拿下。
林朝京笑著謙讓道:“自然是問宗兄你來,離開東林書院半月有餘,許久都沒欣賞過你的詩了,想念的緊,近來可有新詩?”
陳問宗笑答:“有的。”
這三位士子風度翩翩,如今天氣見涼,三人身上也早早披上了素淨的皮裘。
皮裘也分三六九等,其中以三人身上的白狐腋下皮最爲貴重。
一旁的劉曲星撇撇嘴低聲道:“還沒到冬天呢就把皮裘穿出來了,也不嫌燥得慌?怎麼手裡不再抱個暖爐呢!”
下一刻,卻見陳問宗身後有馬伕幫他摘掉了肩上的皮裘,他則提起桌案上的毛筆,快速寫下四首詩詞。
寫罷,他笑著看向繡樓門外的兩位迎客姑娘:“我們是三人同行,也不佔柳行首的便宜,便一人一首詩換得二樓的雅座。”
迎客姑娘笑道:“怎麼還多寫了一首呢?”
“這是單獨送給柳行首的。”
圍觀看客紛紛叫好,稱讚陳問宗纔是風流才子的做派。
陳問孝笑著說道:“兄長大才,此次鄉試定能高中解元!”
陳問宗面色似有不悅:“你也要努力纔是……算了,今日不掃你興。”
卻見那位迎客姑娘將四首詩拿上二樓,不過一會兒,她又回到門前笑著說道:“我家姑娘說,問宗公子心思巧妙,四首詩便寫足了春夏秋冬,三位公子請上樓!”
白鯉郡主看了看陳問宗,又看了看陳跡:“你父親太偏心了。”
陳跡笑了笑:“無妨,我現在過得也挺好。”
世子感慨道:“你那嫡二哥陳問孝在東林書院時候,也比我好不到哪去,我還在山下酒肆裡見過他呢,現在卻裝得人模狗樣。大家也就是看在陳問宗的面子上,纔給他幾分尊重。”
白鯉皺起眉頭:“哥,不許在背後說人壞話!”
“我說的是陳問孝……”
“誰也不行,這不是君子所爲!你若對他不滿,就應該等會兒當面罵他!”
世子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說了……”
正說著,迎客姑娘說道:“諸位,二樓所剩雅座不多,若有詩詞作品的,快拿來吧。”
這話聽得世子急眼了。
世子趁其他人不注意,壓低了身子湊到陳跡邊上:“快快快,還有什麼詩?”
陳跡思索片刻:“除開先前那句,還得兩句才行吧,一枚金瓜子可不夠。”
白鯉又掏出一枚金瓜子塞進他手心裡,小聲抱怨道:“怎麼跟菩薩許願似的,還得捐香火錢。”
世子樂了:“妹妹啊,伱給菩薩捐香火錢,菩薩未必理你,但你給陳跡捐香火錢,他可立馬理你,你就當他是菩薩吧。”
陳跡思索片刻,一邊將金瓜子攏進袖子裡,一邊又選了兩句詩詞,低聲教給世子。
白鯉在一旁眼睛亮閃閃的:“怎麼都只有半句啊,若是能把整首詩詞寫出來該多好,現在多可惜……喂,怎麼又睡了?!”
陳跡並未回答她,已然再次回到青山之上廝殺。
世子與白鯉來到繡樓前,有人認出他們:“是靖王府的世子與白鯉郡主!”
也有人小聲道:“是東林士子們提到過的草包世子嗎……”
“噓!你不要命了!”
“沒事,世子人好,不會計較。”
這世間的道理很奇怪,人越惡,別人越不敢欺你,可若你偏偏是個好人,那便誰都敢來踩上一腳。
卻見世子來到桌案前,大筆一揮,意氣風發的寫下兩句詩,待到第三句時,他壓低了聲音問道:“白鯉,第三句是什麼來著?”
“千山鳥飛絕……”直到白鯉提醒,世子才寫下第三句。
世子擱筆,擡頭看向那兩位迎客姑娘:“寫好了,只是我與其他人不同。”
迎客姑娘也從旁人那裡聽出了這位的身份,笑著問道:“敢問世子,有何不同?”
世子得意洋洋:“其他人得寫一整首詩詞才能入得門去,可我比他們寫得更好,半句足以!拿去吧,讓柳行首看看!”
迎客姑娘怔了一下,取了宣紙便往樓上跑去。
“我聽一個從東林書院回來的士子說,這位世子天天挨先生們責罵,每天不是上山抓野雞野兔,就是溜下山去城裡喝酒,你看他們那邊的一羣人,哪像文人啊,一個個舞刀弄劍的,土老帽。”
“柳行首應該會看在他世子身份,放他上去吧?”
“這你有所不知,先前在金陵秦淮河上,胡家嫡孫拿不出詩詞還想要上船,大鬧一場,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徐家一位公子將那胡家嫡孫給揍了一頓,扔進了秦淮河裡!所以,世子要想擺譜,那可真是擺錯了地方,這位柳行首可是有內閣首輔徐家護著呢,徐家不用給一個藩王面子……”
此時,衆人依然議論紛紛,世子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只等那迎客姑娘下來,好奇問道:“姑娘,柳行首怎麼說?”
迎客姑娘嬌笑道:“我家姑娘說,世子並未說大話,您的半句能頂別人十句呢!請上樓!”
圍觀衆人一驚:“草包世子還能寫詩?”
世子眼睛微微眯起,轉頭朝人羣中掃去,想要找到說話之人是誰。卻見他模樣俊秀,頭戴世子烏紗,身著銀絲暗紋蟒服,只是收起笑容便自有威嚴在身上,一時間有點不像是曾經的那個浪蕩子了。
那說話之人也不傻,不過是仗著人羣混亂罷了。他見世子隱隱有怒意,哪敢真的挑釁這份威嚴,立馬縮在了人羣之中。
有人於人羣中喊道:“把世子剛剛寫的詩拿出來,讓我們看看是不是柳行首放水了!”
世子沉默片刻,繼而瀟灑的朗聲大笑,竟是再也不將這些攻訐自己的話放在心上:“隨你們怎麼說,反正我能上二樓,你們上不去,氣死你們!喝酒去嘍!”
世子大手一揮,頗有江湖豪情。
他不再理會這些人,轉身興奮的對樑狗兒招招手:“快快快,擡著陳跡一起上樓喝酒!”
所有人目光朝陳跡他們看來,這怎麼還擡著個睡覺的?
“爲什麼這麼多人擡著他啊?”
“可能身有殘疾,腿不能行?”
“好可憐。”
樑狗兒和樑貓兒擡著竹椅往前走,劉曲星笑道:“這下,陳跡要在洛城裡出名了。”
佘登科於心不忍:“還不如把他放在醫館裡,也免得被人說是殘疾。”
樑狗兒大大咧咧說道:“你我江湖兒女,喝酒怎麼能少了一個人,他一個人在醫館多苦悶,自然要一起喝!喝到早上,咱們再擡著他登上鼓樓看日出,那才叫一個痛快!”
這會兒陳跡已經又死一次醒來了,但他聽著周圍議論,實在沒有勇氣睜眼……
他閉著眼睛,咬牙切齒道:“別聊了,趕緊走!”
樑狗兒與劉曲星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醒著呢!”
入得繡樓,樓內清幽淡雅,大堂當中竟還挖了一方魚池,養著三五條錦鯉。
衆人正要上樓,迎面從樓梯走下一位好看的侍女,世子忽然擡手,示意樑狗兒帶著樑貓兒在侍女面前停下。
世子拍了拍陳跡:“陳跡,看看這位姑娘,長得極好。”
侍女捂嘴淺笑。
陳跡不肯睜眼,死活也不幹這種丟人的事,可世子竟賤嗖嗖的不走了。
不知僵持多久,如坐鍼氈的陳跡快速睜開眼睛,又迅速閉上,牙都快要咬碎了:“看過了,快上樓。”
世子哈哈大笑:“只是看看怕什麼,莫要害羞!”
陳跡:“……”
你們倒是沒把我當殘疾人,但你們也沒把我當人……
世子走在竹椅旁調侃道:“平日裡見你挺淡定,今日怎如此矜持。”
陳跡轉頭看著他:“你也是被擡過來的?”
“哈哈哈哈。”衆人歡笑聲衝上樓頂,彷彿在房樑盤旋著,經久不散。
陳跡只覺得萬分尷尬,可尷尬片刻,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罵罵咧咧說道:“等我傷勢好了,把你們全殺了。”
……
……
就在遠隔數十丈的街道上,金豬與一名密諜做富商打扮,正悄悄關注著繡樓。
金豬正低聲說道:“此繡樓要重點關注,如今洛城正值多事之秋,今天也不是什麼良辰吉日,他選擇今天開業事有蹊蹺。還有那柳行首,金陵待得好好的,突然跑洛城來幹嘛?”
“大人,我朝各地清吟小班開業剪綵,請金陵秦淮河上的行首過來已是慣例,畢竟名聲在外,大家都知道秦淮河上的纔是最好的。”
金豬卻搖搖頭:“不同不同,這段時間所有出現在洛城的生面孔,我們都要盯緊了。還有這位世子和郡主,東林書院一個月前就休業了,就算乘馬車回來要半個月,那另外半個月裡他們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查一下。”
“在洛城地界,惹靖王府會不會……”
金豬微微眯起眼睛,冷笑道:“如果沒有靖王府撐腰,劉家敢通敵嗎?就算謀逆造反,他也得給自己找個新主子才行。若沒靖王,他劉家難不成自己坐龍椅?他也配!徐家、陳家、齊家、胡家、羊家還不生吞了他?”
金豬很清楚一個道理,劉家即便謀反成功,也坐不了那張椅子,所以對方必須選個人來坐。
那麼對方選的是誰?福郡王、齊郡王、安郡王?這三個都還年輕,根本沒有一呼百應的本領,唯有靖王纔有資格成爲劉家的底氣。
正聊著,金豬眼睜睜看著陳跡被樑狗兒、樑貓兒擡進了繡樓,一旁還有白鯉郡主幫忙擡著扶手……
他下意識揉了揉眼睛:“是我吃了什麼髒東西眼花了嗎,你快看看,樑貓兒和樑狗兒擡著的人,是不是陳跡?”
心腹密諜乾澀道:“是他。”
金豬更驚了:“這小子在靖王府的地位這麼高?!我明日得去探望探望他,交代他好好看住世子與郡主,想辦法把王府勾連景朝的證據挖出來!”
……
……
上得繡樓二層,卻見這裡佈置奇怪:所有雅座被一層層從房頂垂下的紗巾帷幕隔擋著,彷彿與世隔絕一般。
世子驚奇道:“這是何意?都坐在這帷幕後面,還怎麼看得到柳行首?”
侍女在一旁解釋道:“這便是今晚的遊戲,秋高氣爽,我家姑娘說要以秋爲題,人人得做三首與秋相關的詩詞來才行。雅座外遮擋的帷幕有三層,寫出一首便揭一層,三首寫完方可見我家姑娘。”
世子環顧四周,卻見正有侍女揭去陳問宗那邊的三層帷幕,對方竟是已把三首詩都寫完了。
再看另一雅座,正有人從帷幕之後遞出一張宣紙來,很快,有侍女來將雅座外的帷幕揭去,顯露出裡面正襟危坐的劉明顯來。
世子下意識看向陳跡,可陳跡竟再次進入夢鄉。
他催促道:“白鯉,快,捐香火錢!”
白鯉郡主從小荷包裡掏出三枚金瓜子塞進陳跡手心裡,可這一次,躺在竹椅上的陳跡並沒有醒。
世子低呼一聲:“壞了,給錢都不好使,是真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