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到了掌燈時分,衆舞姬對傾星的議論仍不絕於耳,一個不滿道:“你說吃得同樣是五穀雜糧,她怎麼就那麼脫俗呢?莫非不是人不成?”
另一個附和道:“就是,那麼個好模樣也不知道什麼人擎受得起!”
再一個讚歎道:“我最喜歡她額間的金色芒星,顯得整個人好風雅哦……”
我在一旁聽了半日,覺得她們對這麼屁大點兒的事居然一直保持着如此高昂的興致不是吃飽了撐得就是沒事兒閒的,本來我完全可以用無可厚非的態度視之,可此時見她們統統胳膊肘朝外拐,內心難免生出不忿之意,於是禁不住喝道:“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伽印嗎?我也有!”
周遭瞬時靜默,正神采飛揚的舞姬們面面相覬了一會,爾後紛紛跑過來,一時間七嘴八舌。
“真的嗎師父?我們怎麼從未瞧見過?”
“我們曉得師父一向與衆不同,不知您那個是什麼樣兒的?在哪兒?”
“也是芒星狀,金色的嗎?”
在她們殷切的注視下我噎了半天方緩緩道:“花形……藍色的……”
切!這個答案明顯令她們不甚滿意,嘀咕了一會後各自散了,我默默無言,臨窗而坐,伸手取過菱花鏡細細端祥了一陣,倒也稱得上水是眼波橫,山如眉峰聚,額間明淨光潔,不染纖塵,我微嘆了口氣,想起八歲那年險險墜崖之際,被師父救上來後便一度陷入昏迷,待醒來之後額間便出現了一枚冰藍色的花形印記,其狀恰如崖邊那朵,怎麼都擦拭不掉,孃親對此大驚,一直三天都未許我踏出房門一步,後來和師父不知商量出的什麼法子,用一大盆氤氳濛濛的熱水讓我浸泡其中,我以爲只是尋常沐浴便沒甚理會,誰知剛泡進去沒多久就昏昏睡了過去,及至再次醒來時那額間花印便沒了蹤跡,一來二去弄得我很是莫名,不過因年少便全然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若是還在,只怕就不至於令那羣沒見過世面的舞姬對傾星額間的印記如此大驚小怪,真是遺憾。
一夜輾轉,至清晨時起身推窗,只見落了幾點微雨,滿院之中一片溼潤,我吩咐年年將那件碧青色繡着蝴蝶暗紋的紗衣取過來,她依言而行,卻掩不住面上疑惑:“師父這是要去見她嗎?”
我點點頭,昨日傾星觀完我的舞后,久久無言,最後稱答應過的事不會反悔,約了我今日午後在玉華宮的櫻花林裡見面。
“可人家說的是午後,這還早哪!”年年狀似不滿地皺了皺眉。
我伸手奪過衣服:“我閒得很,去立等着行不行?”
年年有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師父你這麼着急,不會另有居心吧?”
我冷着臉傾身向前:“你言下之意是我黃鼠狼給雞拜年?”
年年用手掩着嘴,滿目驚恐地搖了搖頭,我瞪了她一眼,轉身步出門外,正值琉雲帶着衆舞姬在院中打掃,見了我一齊笑道:“師父好早,做什麼去?”
我料着她們是明知故問,也不予理會,只拉着琉雲交待道:“若是明姑回來問起,你就說我出去散步了,今天屋子裡面別打掃了,那階下的花盆都挪到廊上,還有昨兒晚上的粟米粥別忘了給我留一碗,我去去就回來。”
說着便要邁步,琉雲卻叫住道:“師父等等!”
我回身,只見她拿了一件披肩套在我身上:“今兒陰天,恐有些冷,還是多穿點妥當。”
我會心一笑,走出院門後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回頭望了一眼,於是回憶裡從此定格了這樣一幅畫面,奼紫嫣紅開遍,十幾位淡妝素雅的女子立在一處,執手含笑,雲淡風輕,這一天是永昌元年二月二十七,我在蜀宮的生活就是以這樣美好的一幕而終結。
事實證明,有些事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到玉華宮時正看到傾星從昨日那片櫻花林裡走出來,一襲櫻粉色的衣裳與身後的花色融爲一體,面對我的如此之早,她似乎已有所預料,不疾不徐地道:“來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吧?”
“不用了。”我直接了當地拒絕,“反正我也不是來聽故事的,經過昨天一晚上的考慮,我已經想好了,傾星,我不要聽什麼故事,我要見星慕。”
傾星默了半晌:“他可能不想見你。”
“所以啊,帶我去見他。”我的口氣不容分說的堅定。
“你對星慕這麼一心一意的執著,那麼可曾想過,他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麼?”
很明顯,傾星此番是話中有話,我啞了半晌,忽然想起明姑初見星慕時的情景,當時她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他很久,一句話都沒說,卻在他走後道出,這是個非比尋常的人物,不容小覷,我以爲明姑的意思不過是贊他爲一個難得的青年才俊,可現在看來,莫非星慕真的實在不同凡響?那麼他到底是誰呢?
我用茫然加詢問的目光看向傾星,她不着痕跡地笑笑:“有沒有聽說過念情谷?”
我想了半天搖搖頭,她又是淡淡一笑:“念情谷隱於世外,一向不爲紅塵中人所道,你不曉得也在情理之中。”
我一時好奇:“那是個什麼地方?”
“那是個沒有戰爭,沒有紛擾,世外仙源般的地方,在那裡生活着的,只有一種族類。”傾星說着回身看向我,目光定定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七星狐。”
她說這三個字的時候語氣異常柔軟,可我聽在耳中卻恍若一聲悠遠而又無情的呼喚,心頭驟然一顫,驀然記起幼時曾聽師父提過關於七星狐的傳說,說數百年前本是天上的仙狐一族,後不知因何事沒落人間,其性冷而高貴,喜靜厭世,大凡小孩子對聽故事之類的都很感興趣,我也不例外,可那次不知爲何連個開頭都沒聽完就跳腳跑開了,彷彿對那個名稱有着與生俱來的排斥心理,而很多年後的現在再度聽傾星提及,只覺心底某處涌動着一種不可言喻的難受感,她說的是那樣坦然自若,莫非星慕……,須知我真的是做足了膽戰心驚的狀態來預備接下來會聽到的話,好讓自己不顯得那麼狼狽,可即便如此,當親耳聽入的那一刻還是震驚得不能自已,傾星以一種睥睨的姿態望着我,櫻口一張一合,一字一頓:“我是七星狐族的唯靈聖女,而星慕,正是七星狐王。”
我只覺腳底發虛,極力撐着沒有摔倒,傾星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繼續道:“星慕來蜀國是爲了尋找一樣東西,其實這樣東西對我們並沒有多大用處,但它卻可以換來秦都少華山絕隱池底萬年一現的夜靈芝,我自生到這個世間體內便帶了一種奇毒,這麼多年星慕爲了替我解毒幾乎用盡了各種辦法,甚至隻身闖過五璃花海,只可惜未能如願,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這夜靈芝,便是我最後的希望,蓮兒,我們將會連同秦都滅了你的國。”
我神思一片混沌,忽然見傾星面色一驚地望向我身後,我下意識地剛轉過頭,就見一柄銀色長劍險險劃過額間,由此可推斷出這劍剛纔的方向是衝着我後腦勺來的,是誰這麼惡毒要致我於死地?
“玉姐不要!”傾星上前一步將我拉到身後,急急向眼前之人喝道。
“故事聽完了,她也該死了!”
我這纔看清持劍者居然是楊燕儀,而讓我感到詫異的是,她今日裝束和以往大不相同,一襲紅衣,腰間繫着黑色腰帶,紅黑相間,顯得整個人異常冷酷,平時總是綰成髻的長髮此刻有一部分披散在腦後,僅用一根絲帶繫住 ,其餘部分則剪得和臉頰齊平貼在兩側,黑髮襯得額間金色五芒星燦然奪目。
見我用古怪的目光一直瞪着她看,楊燕儀眼中現出冷厲,長劍再度揮起,卻被傾星攔住:“星狐一族從不濫殺無辜,玉姐這是幹什麼?”
“我還想問你幹什麼,現在正是整個計劃的關鍵時刻,你居然把這個秘密告訴她,若是出了一點差池,你要讓星慕的全部心血付諸東流嗎?”
面對楊燕儀的義正辭嚴,傾星苦澀一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在九幽林外的斷崖下是她救了星慕的命,你都不知道那時星慕傷得有多嚴重,他醒來後我一直沒將這件事情告訴他,但這終究是事實,玉姐……”
“你爲什麼沒有告訴他?”楊燕儀上前一步打斷她的話,目光犀利,“你在擔心什麼?”
“我……”
面對傾星的語塞,楊燕儀冷笑道:“連你也看得出來,星慕對她不是一般的與衆不同,就算如你所說她救過他,但也是拜她所賜!所以,別再糾結了,你下不了手,讓我來。”
“不要!”傾星再度護着我,“星慕今日就會到達蜀國,如果你這個時候傷了她,星慕會恨我的,而且,他也不會放過你的。”
楊燕儀停下手中的動作,似是有所忌諱同時也在考慮着什麼,爾後忽然彈指一揮,我連驚訝都還未來得及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