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只有冷風在黑暗中獵獵作響。
兩個身影立於燈籠搖曳的門廊裡,橘黃的燈色映出兩張各有千秋的俊臉。
“多久了?”顧玦負手而立,眉眼染了冷色。
沈離醉挑眉,不解嗄。
“別跟我說你不知情。”還跟他裝!
沈離醉無奈一嘆,反問,“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你說呢!”陰柔的嗓音已帶了些許怒意。
不用看,沈離醉也知曉他背在後頭的手已攥成拳,再不如實交代,只怕那拳頭就要朝他招呼過來了。
想必是方纔在同鬼才烤東西吃的時候被他察覺的,該說他心思太過敏銳,還是太過了解他自個的妻子?
“有月餘了。”
月餘……
顧玦輕眯鳳眸,微微昂頭,呼吸,再深呼吸,剋制住想要殺人的衝動,睜開眼,凌厲逼人。
“你居然敢!”居然敢瞞着他,讓她有孕!
“難道你沒看出來嗎?她每次看着子冉的肚子的時候,目光有多渴望,對子冉的每一個舉止比我還緊張。”
他怎可能不知道?
自打知曉子冉懷有身孕後,她對子冉呵護有加,就像一個母親,擔心地看着初學走路的孩子。每每盯着子冉的肚子,或者說到關於孩子的事時,那雙美麗的眼兒除了欣羨,更多的是失落。
每次看到她如此,他又何嘗好受。
這一年來,他好不容易纔幫她改善在每月來那事時的恐懼感,卻沒想到更深的恐懼就要來了。
“爺真後悔讓你們住下!”有些咬牙切齒地說完,他拂袖,朝二樓走去。
“我希望你能聽聽她如何說再做決定。”沈離醉忍不住多嘴一句。
但是,那個身影走得沒有一絲猶豫和停頓。
唉!
但願,不要是傷心的結果。
這世上沒人說得動這個男人,除了,樓上那個女人,男人的妻子。
……
二樓,顧玦進門的時候,看到坐在桌前的她正在捂着胸口乾嘔。
他蹙眉,走上前。
“爺。”小蓮蓬率先發現他,趕忙欠身行禮。
風挽裳嚇得趕緊坐直身子,掩飾不適,對他溫柔淺笑,“爺這麼快就談完事了。”
他說和鬼才有點事要談來着。
顧玦看着她臉上因爲乾嘔而引起的蒼白,揮手讓小蓮蓬退下,拉着她到桌邊,讓她坐好,而後,倒了杯熱茶給她。
風挽裳伸手接過,也發現了他的臉色有些不對勁,一種深不可測的平靜,就像過去看到的,出現在他臉上的,暴風雨前的前奏。
她的心咯噔一跳。
莫非,他已知曉?
看到他正緊盯着她,她不安地雙手握住小小茶杯,以喝茶來逃避他那能洞悉人心的目光。
“你身子不適?”他問,明明語氣很平和,可她就是覺得有事。
“應是鬼才烤的東西太好吃,吃太多了。”她對他微笑,找到藉口搪塞。
“爺可沒見你吃什麼,就連唯一啃完的那個玉米也是餵了小雪球。”說着,凌厲的瞥了眼在那邊呼呼大睡的小狐狸。
真該像鬼才說的,喊它小肥狗得了。
話說到這裡,憑這一年來的朝夕相處,如膠似漆,再看他的臉色,他的目光,風挽裳可以肯定,他知道了。
輕嘆一聲,昂頭,剪水雙瞳帶着懇求望向他,“爺,你知曉了,對嗎?”
他支開她上樓,不是跟鬼才有話說,而是去找沈離醉。
這樣小心翼翼的語氣,這樣小兔子似的眼神……
顧玦柔了目光,蹲下身,握上她的一雙小手,鳳眸裡即使是責備,也帶着寵溺,“小挽兒,你以爲能瞞得了爺多久?”
她知曉,瞞不了多久的。
他比
tang她還了解她自個,何況,他的心思、目光都敏銳犀利得嚇人。
就從她這一個月來一再拒絕他的求歡就知道了。
她抿脣,看向他,坦白,“爺,其實沈爺來的那天,在屋裡同你說的話,我聽到了。”
“然後呢?”他聽完沒有半點意外,顯然是已經猜出來了。
“然後……我還是想給爺生一個孩子,想接咱們的長悠回來。爺,對不起,我沒問過你,就擅自做了決定。”若是讓他知曉,他定然不會讓她懷上孩子的。
這人若鐵了心不要,那她這輩子就休想懷得上,不然,這一年來,怎會做得這般滴水不漏。
“爺很確定給你吃的藥沒換過。”應該是她找沈離醉取了‘解藥’。
說到這,風挽裳就羞赧地低下頭去了,小小聲地說,“是香欒。”
顧玦詫異地挑眉,怎麼也沒想到問題是出在這上頭。
真是……百密一疏。
“那日,知曉你這輩子都不打算要孩子後,我思來想去,翌日就去找了沈爺,希望他能成全我的心願,他就忽然同我提起當年意外懷上孩子的事,暗示我是喝了香欒汁所致。”她越說聲音越低,頭也羞愧地垂得更低。
所以,這就是她那陣子爲何突然提起想要吃香欒的主要原因?
難怪,那陣子的她……嗯,比平時惹火太多。
原來他的小挽兒耍起小心機來也是非同凡響,這一耍,就耍出個胎兒來了。
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只看不語。
風挽裳擡頭看到他一副正考慮該如何處置的樣子,心下慌亂,反握住他的手,“爺,不會有事的。你瞧,我幾次頻臨死亡都被救回來了,而今還活得好好的。何況,而今醫術高明的沈爺已同我們是一家人了,就算真有爺擔心的事發生,沈爺也會隨時都在。再說,生下的也不一定就是女娃,而且,我已屬於外嫁,也許……那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一口氣同他說那麼多話。說完後,她提着心,緊張地看着他的反應。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被他這般看着,她的心,更慌了,因爲看穿了他鳳眸裡逐漸凝聚的堅決。
她對他搖頭,在心裡吶喊不要。
可是,他還是狠下心說出口——
“小挽兒,乖,這孩子,咱們不要,嗯?”
語氣很溫柔,還靠了過來,揉着她的發,於她額貼額,如此親暱,卻如此殘忍。
“不!”她推開他,語氣堅決,站起身,看着他,儘可能地心平氣和,“這就是我爲何不想讓你那麼快知曉的原因,至少,五個月後,你要想打掉孩子也來不及了,因爲我知曉你會顧慮我的身子而妥協。”
他的小挽兒很聰明,真的很聰明。
“既然明知道你對爺的重要性,爲何還要如此逼爺呢?”他站起身,目光無奈地看她,嘆息。
她搖頭,“對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是,也只有這樣,纔有可能。”
顧玦上前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揉着她的發,縱然心裡氣她如此做,也不捨得對她發脾氣。
她又何嘗有錯,她不過是……想替他生一個孩子而已。
“那你聽爺的,不要這個孩子,嗯?”他再次試着勸她,很溫柔,很耐心地勸她。
風挽裳在他懷裡落下心痛的淚,心痛他的顧慮,心痛自己到最後還是擺脫不開命運。
她毅然退出他的懷抱,堅定地告訴他,“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這個孩子!”
說完,心煩意亂地轉身走出房門。
顧玦看着她堅決的背影,杵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擡手揉額,嘆息,轉身去拿衣架上的暖裘走出去。
果然,她就坐在樓梯口那,趴在膝蓋上,側首,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撥弄腳邊忠心跟隨的小雪球。
冷風吹來,看着她單薄的身子,他沒有半點猶豫,舉步上前,將暖裘從後輕輕爲她披上。
風挽裳渾身一僵,不敢回頭看他,眼淚撲簌而下。
明明她對他發了脾氣,他還這般急着來管她。
她以爲他會說什麼的,所以她等,可是,等了又等,卻只等來他調頭回房的腳步聲。
他生氣了,真的生氣了。
可是,再生氣,也還是不捨得她在外頭受寒受凍。
她真的想給他生一個孩子,生一個他們的孩子,有錯嗎?
不想讓他回屋了還擔心着,風挽裳坐了一會兒後,也抹去眼淚帶着小雪球回房了。
回到房裡,他就坐在那邊的八仙桌低頭搭建屋子,就連她進門他都沒有擡一下頭。
夜已經深了,平時這個時候,他們早已歇下了,他無疑是在等她回來睡。
心裡又是一陣暖流滑過,暖得她幾乎想要答應他的要求。
可是,怎麼可以!
若真的答應了,就等於他們將永遠不會再有孩子。
不行!無論如何,她都不能答應。
想着,她快步往裡邊的牀榻走去,除下暖裘,寬衣。
將衣裳都放妥在衣架上後,她鋪好牀,放下牀帳,正要上榻之際,想了想,還是對那邊的他告知一聲,“……我歇息了。”
屏息靜聽,他沒有迴應,有的只是他撥弄竹片的聲響。
心裡有些悶悶的,她掀開被子上榻躺下,靜下來聽着他那邊的動靜。
他沒有讓她等太久,她聽到他起身,朝這邊走來的動靜,本能反應地翻身朝裡睡。
一陣窸窸窣窣聲響後,他上榻來了,直到他在身邊躺定,她的心纔開始踏實,安定。
儘管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抱她,纏着她耳鬢廝磨……
他們這樣算是吵架嗎?
夫妻之間的吵架,他們好似從未有過。
他的寵愛與疼惜,以及她的性子,再如何也吵不起來。
她的心好難受,背對着他,即使他就在身後,沒有他的貼近,她就覺得空冷得可怕。
正兀自嘆息着,倏然,身後貼上來結實的身子,熟悉的體溫,令她安心的氣息……
她笑了,悄悄地更偎近一些,即使他不發一語,她也可以安心地閉上眼睡去了。
聽着她睡着後極淺的呼吸,顧玦微微睜開眼,發出幾不可聞的輕嘆,“傻挽兒,你不懂。”
……
翌日,她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
本來昨兒睡着前還想着醒來就同他賠不是,再好好央求他的。
唉!
輕嘆,下榻穿衣洗漱,剛梳妝好,小蓮蓬已端着早膳進來。
“夫人,快過來用早膳吧。”
她起身走過去,看着小蓮蓬放在桌上的早膳,熬得濃香四溢的米粥,還有幾碟小菜,每樣都泛着熱騰騰的霧氣,在這冷天裡叫人胃口大開。
“爺吃了嗎?”
“爺吃過了,與鬼才公子出門了。”
吃過了,還出門了……
他一向都等她一塊用早膳的,無一頓落下。
看來,這次是真的氣得不輕。
“夫人,快來吃吧,肚子裡的小少爺該餓壞了。”小蓮蓬瞥向她的肚子,笑嘻嘻地說。
“就你會說。”她笑着嗔瞪小蓮蓬一眼,上前坐下用膳。
喝完一碗清淡又不失香味的米粥後,她才讓小蓮蓬撤下,沈離醉就上來了。
“離醉給嫂嫂請安。”沈離醉站在門外對她微微躬身頷首。
她也趕緊起身回了一禮,問,“沈爺有何事?”
她可不認爲沈離醉是特地來跟她請安的。
沈離醉邁入屋子,“是他讓我來的。”
風挽裳怔住,心下微慌,臉色刷白。
他,指的是誰,不用說。
“嫂嫂今兒覺得如何?可有不適的地方?”沈離醉
說着就要伸手爲她把脈。
風挽裳嚇得倒退一步,帶着防備看他,在看到沈離醉錯愕的表情後,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了,有些尷尬地道,“他昨日同我談過了,一再勸我不要這個孩子,我……”
“我確實是奉了他的意思來的沒錯。”沈離醉淡淡地說。
她愕然,不敢相信地瞠目。
就在前一刻,她還因爲自己那樣以爲而感到羞愧,下一刻,沈離醉卻告訴她,是他吩咐來的。
“他在哪?我去找他說清楚。”他怎麼可以這麼做,怎麼可以。
當年是她誤會了他,這一次,他卻是直接讓沈離醉上門來了。
“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沈離醉拉住她,請她坐回凳子上,然後搬來凳子坐在她旁邊,讓她把手放上桌子,好讓他號脈。
這一切,風挽裳都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嗯,脈象尚算平穩。”把完脈,沈離醉淡淡地落下結語。
風挽裳放下袖子,收回手,不解地看向他。就……這樣嗎?
看到一向溫婉恬靜的臉滿是疑惑地猜疑他,沈離醉不禁笑了,“嫂嫂大可放心,他只是讓我上來爲你號一下脈,好確保你昨日沒有因爲情緒過激而動了胎氣。”
結果出人意料,風挽裳詫異不已,原本滿是憂愁的雙眸發亮地看着他,“你是說……他同意我生下這個孩子了?”
“你若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恨不得想方設法摘下來給你,一個孩子算什麼。不過,他的任何決定在你這裡就都不是決定了。”沈離醉笑了笑,感受到背後有利光射來,識趣地起身頷首告退。
轉身,果然看到男人正站在門口,休養得越發俊美脫俗的臉透着一股冰寒。
風挽裳也感覺到他的存在了,擡頭看去,欣喜地起身,朝他走去,主動投懷送抱。
顧玦進門,張開雙臂擁她入懷。
“我不要月亮,我只要爺就夠了。”他就是她的月亮,她的太陽。
“嗯,孩子也不要了。”他撫着她柔軟的秀髮,無奈地嘆息。
她嚇得趕忙擡頭,瞧見他其不情願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放心地笑了,拉來他的手輕輕覆上小腹,“爺別嚇我,我現今不經嚇的。”
顧玦垂眸,看向她的肚子,目光溫柔而複雜。
風挽裳嘴角的笑容慢慢僵住,讓他同意生下孩子是不是真的太勉強?爲何他還是沒有半點開心的樣子?
“爺,我們的長悠回來了,你不高興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怎高興得起來,若早知今日,爺當初就不會那樣說了。”他懊悔地呢喃。
她聽得難過,“我相信,老天不會那樣對我們的,即便真的是爺所害怕的那般,我也相信爺有法子讓我們的女兒活得好好的。爺,未來的一切,誰都無法知曉,不要太擔憂好不好?”
顧玦緩緩擡眸,看着她充滿勇氣的眼神,那麼堅定,那麼勇敢……
他一把將她用力擁入懷中,緊緊抱住,“傻挽兒,爺不是怕生下的孩子極有可能患有心疾,爺怕的是……失去你。”
他們那麼那麼地不容易才能如此廝守,甚至,想到一年前她幾次在他懷中閉上眼,幾乎斷了呼吸的畫面,他還心有餘悸,甚至還會偶爾從夢中驚醒,然後去探她的呼吸,然後才安心地重新睡去。
他真的承擔不了半點失去她的可能,早已被摧殘那麼多次的身子,誰能保證她在生產的時候不會出半點意外?
即使是沈離醉的保證,他也不敢信。
風挽裳的心轟然一震,耳邊的呢喃疼了她的心。
原來,他是爲此才那麼堅決地不要孩子。
不是因爲害怕生下的孩子將來要面臨和她一樣的命運,只是怕會失去她。
爲了杜絕這個可能,他寧可不要孩子,寧可一輩子不當爹。
他明明那麼渴望的。
越想越心痛,越想越淚流。
她擡頭,心疼地撫上他的臉,想撫平他眉間皺褶,“爺,不會的,我問過沈爺了,可以的。只是得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