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裡跳出來,大叫一聲:搶婚紅線端詳了他一陣,嘆了一口氣,爬上岸來,從腰間解下魚簍,轉過身去,低下頭來說:搶吧。按照搶婚的禮儀,薛嵩應該在她腦後打上一棍,把她打暈、搶走。但是薛嵩並沒有預備棍子。他連忙跑到樹林裡去,想找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但一時也找不到。可以想見,假如薛嵩總是找不到棍子,紅線就會被別的帶了棍子的人搶走,這就使薛嵩很着急。後來從樹林裡跑了出來,用拳頭在紅線的腦後敲了一下,紅線就暈了過去。然後薛嵩把她扛到了肩上,此時她又醒了過來,叫薛嵩別忘了她的魚簍。直到看見薛嵩拾起了魚簍,並且看清了魚簍裡的黃鱔沒有趁機逃掉,她才呻吟一聲,重新暈了過去。此後薛嵩就把她扛回了家去。

自然,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薛嵩在樹林裡遇上了紅線,大喝一聲:搶婚紅線就暈了過去,聽憑薛嵩把她搶走。但在這種說法中,紅線的尊嚴得不到尊重,所以,我不準備相信這第三種說法。按照第二種說法,紅線在薛嵩的竹樓裡醒來,問他用什麼棍子把她打暈的,薛嵩只好承認沒有棍子,用的是拳頭。此後紅線就大爲不滿,認爲應該用裹了牛皮的棒棰、裹了棉絮的頂門槓,最起碼也要用根裹布條的擀麪棍。棍棒說明了搶婚的決心,包裹物說明新郎對新娘的關心。用拳頭把她打暈,就說明很隨便。雖然有種種不滿,但也後悔莫及。紅線只好和薛嵩過下去──實際上,第二種說法和第一種說法是殊途同歸。

還有一件事,也相當重要:薛嵩把紅線搶來以後好久,那件事還沒有搞成。這是因爲薛嵩有包皮過長的毛病。有一天,紅線把他仔細考察了一番,按照他所教的禮節說道:啓稟大老爺,恐怕要把前面的半截切掉;說着就割了薛嵩一刀,疼得他滿地打滾,破口大罵道:賤人竟敢傷犯老爺但是過了幾天,傷口就好了。然後他對紅線大做那件事,十分瘋狂,使她嘟嘟囔囔地說:媽的,我這不是自己害自己嗎經過了這個小手術,薛嵩的把把很快長到又粗又大,並且時常自行直立起來。這時他很是得意,叫紅線來看。起初紅線還按禮節拜伏在地板上說:老爺可喜可賀後來就懶得理他,頂多聳聳肩說:看到了──你自己就不嫌難看嗎但不管怎麼說,這總是薛嵩長大成人的第一步。在此之後,薛嵩在寨子裡也有了點威信。因爲他的把把已經又粗又大,別人也都看見了。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經過,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這是最繁複的一種。假如說,這種說法還不夠繁複,也就是說,它還不夠讓人頭暈。在這個故事裡,有薛嵩、有紅線,還影影綽綽的出現了一些僱傭兵。這個故事暫時也這樣放着吧。這樣我就有了兩個開始,這兩個開頭互相補充,並不矛盾。在這個故事裡,男根、勃起,長大成人,都有特殊的含義。薛嵩在一個老娼婦面前長大成人,又在一個苗族女孩面前長大成人,這兩件事當然很是不同。因此就可以說薛嵩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假如這樣分下去,薛嵩還可以是三個人,四個人;生出無數的支節來。所以,還是不分爲好。我很不喜歡過去的我這種顛三倒四的作風。但是,這一切都是過去做下的事,能由得了現在的我嗎

一切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因爲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個開始:作了湘西節度使以後,每天早上醒來時,薛嵩都要使勁捏自己的鼻子,因爲他懷疑自己沒有睡醒,纔會看到對面的竹排牆。他覺得這牆很不像樣,說白了,不過是個編的緊密的籬笆而已。在那面牆上,有一扇竹編的窗子,把它支起來,就會看到一棵木瓜樹,樹上有個燈籠大小的馬蜂窩,上面聚了成千上萬只馬蜂,樣子極難看,像一顆活的馬糞蛋。就是不支開窗戶,也能聽見馬蜂在嗡嗡叫。作爲一箇中原人,讓一個馬蜂窩如此臨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種很不容易適應的心情。他還容易想到要找幾把稻草來,放火熏熏這些馬蜂。這在溫帶地方是個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薰掉了一個馬蜂窩,會把全寨的馬蜂都招來,繞着房子飛舞,好像一陣黃色的旋風,不但螫人、螫豬、螫狗,連耗子都難逃毒手。這說明馬蜂在此地勢力很大。當然,假如你不去薰它們,它們也絕不來螫你,甚至能給你看守菜園,馬蜂認識和自己和睦相處的人。薛嵩沒有去薰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歡讓馬蜂住進自己的後院,這好像和馬蜂簽了城下之盟。

他還不喜歡自己醒來的方式,在醒來之前,有個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該起了醒來以後,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隻小手裡。這時他就用將帥冷峻的聲音喝道:放開那女孩被語調的嚴厲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討厭發什麼威呀被摔的人當然覺得很疼,他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到園子裡去找早飯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亞熱帶叢林裡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園子。這座園子籠罩在一片紫色的霧裡,還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就如盛開的夾竹桃,在芳香裡帶有苦味。那個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來到這座紫色的花園裡,她脖子上繫了一條紅絲帶,**赭橄欖色的身軀──她就是紅線。紅線跟在薛嵩後面,用一種滴滴達達的快節奏說:我怎麼了──我哪兒不對了──你爲什麼要發火──爲什麼不告訴我──好像在說一種快速的外語。薛嵩站住了,不耐煩地說:你不能這樣叫我起牀你要說:啓稟老爺,天明瞭。紅線愣了一下,吐吐舌頭,說道:我的媽呀,好肉麻薛嵩臉色陰沉,說道: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誰知紅線瞪圓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來:誰說我不樂意我樂意。啓稟老爺,我要去劈柴。老爺要是沒事,最好幫我來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說完後她就轉身大搖大擺地走開,到門口去劈柴。這回輪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覺得紅線有點怪怪的。但我總覺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後園裡的紫色來自籬笆上的藤蘿,這種藤蘿開着一種紫色的花,每個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頭那麼大,一旦開放,花蕊卻是另一個花蕾。這樣開來開去,開出一個豹子尾巴那樣的東西。香氣就是從這種花裡來。而這個籬笆卻是一溜硬杆野菊花,它們長到了一丈多高,在頂端可以見到陽光處開出一種小黃花,但這種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野菊花紫色的葉子,這種葉子和茄子葉有某種相似之處。在園子裡,有四棵無花果樹,長着藍色的葉子,果實已經成熟,但薛嵩對無花果毫無興趣。藍色無花果掛了好久,沒有人來摘,就從樹上掉下去,被豬崽子吃掉。在園子裡,還長了一些龍舌蘭,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綠色的條紋,而且在藤蘿花香的刺激下,都開出了紫色的花朵。薛嵩認爲,這些花不但詭異,而且淫蕩,所以他從這些花旁邊走了過去,想去摘個木瓜吃。木瓜的花樸實,果實也樸實。於是他就看到了那個馬蜂窩。這東西像個懸在半空的水雷,因爲現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霧氣裡的水,所以變得很重,把碗口粗細的木瓜枝壓彎了。大樹朝一邊彎去。到中午時,那棵樹又會正過來。這個馬蜂窩有多大,也就不難想象。但這個馬蜂窩還不夠大。更大的馬蜂窩掛在別的樹上,從早上到中午,那樹正不過來,總是那麼歪。t靮

馬蜂窩是各種纖維材料做的,除了枯枝敗葉,還有各種破紙片、破布頭,所以馬蜂窩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堆。天一黑,它就會發出一種餿味,能把周圍的熒火蟲全招來。這時馬蜂都回巢睡覺了,熒火蟲就把馬蜂窩的表面完全佔據,使它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冷光燈籠;而且散發着釀醋廠的味道。衆所周知,熒火蟲聚在一起,就會按同一個節拍明滅。亮起來時,好像薛嵩的後院裡落進了一顆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個麻扎扎的月亮;滅下去時,那些熒火蟲好像一下都不見了,只聽見一片不祥的嗡嗡聲。假如此時薛嵩正和紅線**,不知不覺會和上熒火蟲的節拍。此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綠殼甲蟲,在屁股後面一明一滅。熒火蟲的光還會從竹樓的縫隙裡漏進來,照着紅線那張小臉,還有她脖子上束着的紅絲帶,她把上半身從地板上翹起來,很專注地看着薛嵩。──我說過,感到寂寞時,薛嵩就把紅線抱在懷裡。但他總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很陌生──在這光線之下,紅絲帶會變成黑色。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緊繃繃的,不像個女人,只像個女孩。她那雙眼睛很專注地看着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過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聲說道:啓稟老爺,你是對眼啊,然後放鬆了身體,仰倒在竹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不知爲什麼,這使薛嵩感覺很壞,也許是因爲知道了自己是對眼。紅線的**緊繃繃、圓滾滾,這也讓薛嵩不能適應;在這種時刻,他常常想到那個老妓女那口袋似的**──老妓女又從不說他是對眼。等到面對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他又不能適應,回過頭來想到紅線那對圓滾滾的**,還覺得老妓女總是那幾句套話,實在沒意思。如此顛來倒去,他總是不能適應。不管怎麼說,讓我們暫且把薛嵩感覺很壞的事情放一放。那天早上,薛嵩到園子裡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個耳朵──不僅血流滿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假設這纔是故事真正的開始,則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刪去。

現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這園子裡還有甜得發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於道德修養有害。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裡透青的楂子。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狂,薛嵩也不肯吃。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過以後,嘴裡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總不明白薛嵩怎麼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節度使,總是假裝正經才行。

這水搪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裡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餵豬的,開着黃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蘆,還漂着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這個水塘通着寨裡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別處漂過來。薛嵩覺得噁心,用隨身帶着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是爲什麼,那東西好像在水裡有根,挑不起來。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着一節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昏昏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裡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後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後地上的鐵槍。但已經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裡鑽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後“颼”地給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好在對方剛從水裡鑽出來,眼睛裡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準,只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準了,砍下的準不止是這些。因爲耳朵裡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後薛嵩往後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帳,已經來不及了。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鑽到一個洞裡去,不見了。想要到樹林去追敵人顯然是徒勞的,那裡面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着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

這種激動無處發泄,薛嵩就大吼起來了。而紅線正在竹樓前面劈柴,聽到後院裡有薛嵩的吼聲,急忙丟下了柴火,手舞長刀趕來,嘴裡也發出一陣吶喊來呼應薛嵩。這一對男女就在後園裡連喊帶舞,很忙了一陣子。最後紅線問薛嵩:人呢薛嵩才傻愣愣地說:什麼人紅線說:砍你那個人──你要砍的人。薛嵩說:跑了。紅線說:跑了還喊啥,快來包包傷口吧。於是薛嵩就和紅線回到竹樓裡去,讓她包紮傷口;此時才發現左耳朵的很大一部分已經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很疼,但薛嵩首先感到的是震驚──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朝廷任命的節度使,是此地的官老爺。連他都敢砍,這不是造反嗎

紅線給薛嵩包紮傷口,發現耳朵殘缺不全,也很激動。這是因爲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該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當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說:好啊,砍成這個樣子。太好了。這話乍聽起來不合邏輯,但你必須考慮到,紅線原來是山上的一個野姑娘,她很喜歡打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這樣,就必須打仗,所以她連聲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戰爭。假如說,砍成這個樣子,太慘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戰爭,這種話勇敢的人絕不會說。只可惜薛嵩不懂這些,他聽到紅線這樣叫好,覺得她狼心狗肺,心裡很不高興。

薛嵩家的後園裡有一個池塘,塘邊的泥岸上長滿了青苔。那一池水是綠油油的顏色,裡面漂着攪碎了的水葫蘆,還有一個慘白的碎片,好像一個空蛋殼,仔細辨認後才發現它原是薛嵩的半個耳朵。薛嵩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拿在手裡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體的這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古人曾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放棄,所以薛嵩就該把這塊耳朵吃下去,但他覺得有點噁心,還覺得自己已經淪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耳朵吐了出來。後來他用鐵槍掘了一個坑,把耳朵葬了進去,還是覺得氣憤難平,就平端着長槍,像一頭河馬一樣吼叫着。假如此時紅線按照他要求的禮節說道:啓稟老爺,賊人去遠了,請保重貴體。那還好些。偏巧這個小蠻婆心情也很激動,滿腹全是戰鬥的激情,就大咧咧地說:人家都跑沒影了,還瞎嚷嚷什麼還不想想怎麼去捉他這使薛嵩很是惱火,順口罵道:賤婢全沒有個上下。沒準這賊和你是串通一氣的。紅線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說:混帳怪到我身上來了這就使薛嵩更加氣憤:有把老爺叫混帳的嗎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綽綽看到那個刺客身上有紋身,像個苗人的樣子,就脫口而出道:可不是那個刺客正是個苗子十之**和你是一路。你要謀殺親夫順便說一句,苗子是對苗人的蔑稱,平時薛嵩絕不會當着紅線這麼說,這回順嘴帶出來了。更不幸的是它和後一句串在了一起,這使紅線更加氣憤,從地下撿起刀來,對準薛嵩劈面砍去道:好哇要和我們開仗了老孃就是要謀殺你這狗屁親夫當然,這一刀瞄得不準,砍得也不快,留給薛嵩躲開的時間──紅線並不想當寡婦。但她的戰鬥激情也需要發泄,所以就這麼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紅線和薛嵩學了一些漢族禮節,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紅線的脾氣。雙方互相有了瞭解,打起架來結果纔會好。假如沒有這樣的前提,這一刀起碼會把他的另一隻耳朵砍掉。這樣薛嵩就沒有耳朵了。

後來,薛嵩向後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門,終於大吼一聲:小賤人說是苗子砍我你不信,你就是個苗子,現在正在砍我說着他就轉身跑掉了。假如不跑的話,紅線就會真的砍他的腦袋,而且她就會真的當寡婦了。對此必須補充說:薛嵩當時二十三歲,紅線只有十七歲。這兩個人合起來才四十歲,在一起生活,當然要吵吵鬧鬧,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有關薛嵩被刺的經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薛嵩家的後院裡,有一個水池,是他和紅線戲水之所。這座池子清可見底,連水底鋪着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因爲水清的緣故,這水池顯得很淺,水面上的漣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緊貼在水面上。清晨時分,薛嵩從水邊經過,看到水裡躺着一個女人,像雪一樣白,像月亮一樣發亮,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殼的內側,有一種伸手可及的亮麗。後來,她從池底開始往上浮──必須說明,這池子其實很深,只是看不出來罷了。薛嵩看到她左手曲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後,眼睛緊閉着;而兩腿卻岔開着,呈人字形,細細的水紋從她身上滑過。必須承認,她是一位赤身**的絕代佳人,但是生死未卜,因爲在她的口鼻裡沒有冒出一個氣泡。薛嵩當然愣住了,看着這個女人,在寂靜中,她浮上來,離薛嵩越來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顯得很俏皮,也離薛嵩越來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只是她眼睛緊閉,好像熟睡着。她醒來以後會是怎樣,這是一個謎。

後來,她嘴上出現了一縷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裡,馬上散成縷縷血絲。猛然間她睜開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這使薛嵩爲之一愣。然後她就突出水面,揮起藏在身後的右手,那手裡握了一把鋒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頭上揮來,所幸他還有幾分明白,及時地躲了一下,只把半隻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後果也是不堪想象。然後,這個女刺客就逃掉了,彷彿消失在白色的晨霧裡。只剩下薛嵩,呆站在水邊發愣:他覺得,總有什麼事情搞錯了。像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該來刺殺我,而是該去刺殺別人。至於搞錯了是好是壞,他還有點搞不清楚。這種說法太過亮麗,和上一種說法也是大同小異。總而言之,那個刺客跑掉以後,薛嵩和紅線起了爭執。薛嵩非要說砍他一刀的是個苗子,紅線不喜歡他這麼說,兩人就打了起來,但也不是真打。然後薛嵩就出去招集他的軍隊,要征討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這麼漂亮,的確需要征討。

在萬壽寺裡,面對着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終於想了起來,我們是社會科學院的歷史研究所,在萬壽寺裡借住。這份表格是我們在年初交的工作報告。年底時還要交一份考績報告──好在現在距年底還有一段時間。這是因爲我們是國家級的研究單位,制度嚴明,還因爲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穿藍制服的人──很是古板。他總讓我們做重大的、有現實意義的題目。什麼叫作重大,我不知道。現實意義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證歷史,要從現代考起。舉例來說,我不該去考據歷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應該直接從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題目改成本所領導性器考,顯然不夠恰當。假如我真做這個題目,他可能會來砍我一刀。

順便說一句,我影影綽綽記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內容。上古時,人們伐巨木爲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長矛。宋元時人們愛用刀劍,到了明清以降,最長的傢伙不過是短刀。根據史書記載,清末的人好用暗器,什麼鐵蓮子、鐵菩提,還有人發射繡花針。根據這種趨勢,未來的人假如還用冷兵器,必然是發射鐵原子組成的微粒,透過敵人的眼底,去轟擊他的神經中樞──我總覺得這是中規中式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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