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王仙客成天在樓上看那個空院子的行爲顯得很笨,但是就我所知,其實這個行爲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笨。比方說,有人以爲,既然他那麼想知道空院子裡的事情,就應該在夜裡或者什麼時候跳牆到院子裡去看看。有這種想法的人就忘記了跳牆是犯法的行爲,而且老爹就在他‘門’前盯着,準備逮住他。按大唐的治安管理條例,任何人跳過了一堵牆,逮住了就要杖四十,而且要脫光了屁股打,以防‘褲’襠裡夾帶了犁鏵片子。那時候的泥水匠修牆,從來不敢到上面去修。而且那時候的人走路總是低着頭,一旦看見小孩子在地上玩泥巴築起了沙牆,登時就破口大罵:這是誰家的小王八羔子!在街上壘牆,是要害死人嗎?因爲這個原因,王仙客絕不能跳牆。拿望遠鏡看看卻無妨,望遠鏡是外國東西。編條例的那班老古董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玩意兒。

王仙客在樓上看那個空院子,自有他的道理。他說:雖然無雙是他表妹,關係又不同尋常,但是畢竟有多年不見了,有些事情記得不那麼準。比方說,無雙的聲音是什麼樣的,現在就記不起來。這不光是因爲記憶不可靠,還因爲無雙變過嗓子。小時候是個公鴨嗓,後來就變成了圓潤的‘女’中音。一直到王仙客離開時還在變,誰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無雙的模樣也在變,從小姑娘變成大姑娘,從沒有‘乳’房變成有‘乳’房,王仙客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這些不固定的因素把王仙客的記憶攪成了一團糟。他所能肯定的事只是一樣:無雙原來住在這個地方。所以他要仔仔細細看看這院子,打算再想起點什麼。他就是這麼說的,據我所知,他沒說實話。

我是王二而不是王仙客,但是有一件事在我們身上是一模一樣的,那就是每次遇到難辦的事時,用不着知道它的來龍去脈,也用不着等待事態發展,就知道這事難辦。這就是第六感官吧。王仙客到了宣陽坊裡,馬上就知道無雙很難找到。因爲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一時找不到無雙不會讓他氣餒。與他相比,宣陽坊裡的各位君子對他會曠日持久地找下去卻缺少思想準備。

王仙客到長安城去找無雙那一年,正好是二十五歲。人在二十五歲時,什麼事情都想幹,但是往往一事無成。人在二十五歲時,腦子聰明,長得也漂亮,但是有時候會胡思‘亂’想,缺乏邏輯,並且會相信一些鬼話。我在二十五歲時是這樣,王仙客也是這樣。所以他就守在客棧裡,用望遠鏡看那個空院子,打算在這樣干時回憶起一點什麼來。如果按他的打算,他應該在鏡筒裡看到無雙,在夏天裡穿着輕紗,從那些迴廊上走過去。那個賣給他望遠鏡的大鬍子‘波’斯人就是這麼說的。

那個‘波’斯人頭上打着纏頭,說話打嘟嚕。他說這個生牛皮做的鏡筒叫做千里鏡,不但可以看到千里以外的東西,而且可以看到過去未來的事情。這當然是順口胡編,誇大其詞,但是王仙客不知道‘波’斯人的品行,就完全相信了。那個鏡子貴得嚇得死人,而且那個‘波’斯人以爲王仙客買了它是要偷看‘女’人洗澡的,還想向他推銷有壯陽作用的印度神油。據他說,塗上了印度神油,不但久戰不疲,而且偉岸無比。這當然是騙人的鬼話。假如這個千里鏡真能看到過去的事,那就該看到無雙從走廊裡走過,一邊走一邊攀‘花’折柳。雖然無雙在成長的過程中很多方面發生了變化,但是這個攀折的習慣一直沒有改。只不過小時候是惡狠狠地把枝條撅下來,拿在手裡到處‘亂’‘抽’,大了以後改爲在走過時輕輕地從‘花’叢上摘下一朵,戴在頭上。這件事情說明在無雙身上有一些東西是始終不變的,所以再見到她時還有可能把她認出來。

假如那個鏡子能看到未來的事情,就該能看到無雙到哪裡去了。假如真是這樣,就可以省了到處去找。王仙客就是這樣指望的。但是那個鏡子裡只能看到王仙客自己的胡思‘亂’想,這不是因爲它有什麼魔力,而是因爲它做工粗糙,很費眼睛,看不了多久,那隻眼睛就又酸又痛,金星‘亂’冒,然後就什麼都能看見了。由此可見,那‘波’斯人話不可信。他的印度神油,塗上去很可能不僅不能壯陽,甚至連根爛掉也不一定。

其實王仙客拿望遠鏡看那個空院子的原因,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複雜。他想看看那院子到底空了幾年了,還想看看它到底是不是三年前自己住過,無雙也住在裡面的那個院子。雖然他堅信就是這個院子,但是有那麼多人告訴他說,他搞錯了,他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信心這個東西,什麼時候都像個高樓大廈,但是裡面卻會長白蟻。王仙客買望遠鏡時,白蟻就不少了。

王仙客找無雙,除了顯而易見的困難,還有一點我們容易忽略的難處:無雙是個漂亮的大姑娘,而王仙客又不是很確信哪個漂亮大姑娘是她。假如你盯住一個漂亮大姑娘看,那是不行的,一定會被王安老爹當流氓抓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別人不知道你在看她。因此王仙客一定要有一個望遠鏡。他說他只往廢院子裡看,其實他哪兒都看。尤其是現‘女’人摘‘花’採葉時,看得更仔細。只可惜那些‘女’人都很難看,而且她們摘的都是槐‘花’,採的都是香椿葉。那些‘花’和葉都是拿回家吃的。無雙就是見到地下有一瓶香油倒了也不會去扶的,所以她們都不是無雙。

後來王仙客說,他沒想到無雙會這麼難找,連一點線索都沒有。長安城住的好像都是些怪人,上次來的時候就沒發現他們有這樣怪。如果他在宣陽坊裡攔住一個不認識的人打聽無雙,那個人就會一言不發地站着,臉上‘露’出各種各樣憤怒不滿的神‘色’,這種神‘色’就像我前幾天乘44路公共汽車到雅寶路去時碰到的一樣。因爲那一帶我沒去過,所以我向一個小夥子打聽要到哪裡下車,下了車怎麼走,要不要換車等等。那個小夥子站着一言不發,臉上掠過各種神‘色’,就像王仙客曾經見過的一樣。等我說完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道:你不覺得腳下有點硌嗎?這時我才發現,我那隻穿着大馬靴的右腳正好踩在他的左腳上。此時我連忙把腳挪開,道歉,但是他只是擡起腳來,撣掉了鞋上的土,然後不回答我的問話,就轉身走開了。衆所周知,王仙客早就死掉了(用一句一語雙關的話來說,他早就“作古”了),他不可能知道我這個例子,但是他也能從別人的臉‘色’上看出自己是個很不自覺的人。但是自己到底爲什麼是不自覺的人,還是個不解之謎。大唐時的長安人像現在的北京人一樣,都有點神秘。參透他們言語中的啞謎,就能知道自己哪裡不自覺。參透了自己的不自覺,就能夠找到無雙了。

王仙客在鏡子裡很多次看到了魚玄機被絞死時的事,那情形就像羅老闆講的一樣。鼓聲響的時候,站在她背後的劊子手雙手猛地抓住她的肩頭,兩邊的劊子手把絞索絞緊。魚玄機猛然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凝固了。魚玄機的眼睛很大,灰‘色’透明,在薄薄一層緞子後面,她的腹部向後收緊,就這樣僵持住了。這樣過了好久,魚玄機額頭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凸了出來,那雙灰‘色’的眼睛也凸了出來,好像在眼眶裡看東西不夠清楚。等到劊子手鬆開她的絞索,鬆開她的肩膀時,魚玄機向後坐到‘腿’上,幾乎要癱軟下去。僅僅一分鐘的工夫,她就瘦了不少,領口也鬆開了,‘露’出了鎖骨和大半‘乳’房。於是她聳聳肩膀,想把領口合上。有一個文書走上前去,問道:魚玄機,你有什麼遺言嗎?後來人們傳說道,魚玄機在死前‘吟’詩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其實不是這樣。魚玄機說的是:很難受呀。就不能一次解決嗎?那個文書聳聳肩膀走開了。然後鼓聲又響了,又絞了她一次。這一回她咳嗽了很久,啞着嗓子說遺言道:我‘操’你們的媽!

後來王仙客找到了處死魚玄機的劊子手,請他去喝酒。那時候他還急於找到無雙,忙於印刷尋人啓事,和黑社會聯絡,向京城的巡檢司行賄,忙了個四腳朝天。像這樣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去請個劊子手吃飯,真是夠怪的啦,王仙客自己也不能解釋爲什麼要這樣幹,所以就撒謊道,自己是個傳奇作家,又是魚玄機的仰慕者,想給她寫一本書。當然這樣說的時候,他心裡也不無內疚之心。一方面,無雙還沒有找到,他就關心起了別人;另一方面,假如他真是魚玄機的崇拜者,就不該和殺了她的人同桌喝酒。所以他自責道:唉,我算什麼人哪。

劊子手說起魚玄機喪命的事,比羅老闆講的要生動得多,那是因爲他站在圈子裡面,並且負有捏住她的肩頭制止掙扎的任務。他說,給魚玄機的脖子上絞索時,她撩起了自己的頭髮,那些頭髮又黑又多,長及踝部,像一頂大傘一樣把她罩在底下。等到她被絞死了以後,原來柔順的頭髮就像燙過一樣打起捲來,因而也就縮短了。魚玄機活着時,身上有撩人的異香,死了以後香味就沒有了,變成了一種腥味,就像你在牛‘肉’鋪子裡聞到的一樣。每個被絞死的人身上都要發生這些變化。最後致命一絞時,魚玄機也像別人一樣兩眼翻了白,眼睛、嘴角里流出血來。然後她就像別的人一樣變成了一具死屍。所以死前她像別人一樣罵娘也是意料中事。這些都是她和別人一樣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她死時穿了緞子,皮膚又滑膩,所以肩膀不好抓。雖然預先在掌心塗了松香,還是抓不住。事情辦完後,雙手‘抽’筋,請了好幾天假,少殺了好幾個人。這是不小的損失,因爲劊子手拿的是計件工資。

但是魚玄機的事情,劊子手知道的也不多,因爲她只是在臨刑頭天夜裡纔到了劊子手的手上,或者說,那一天她僱了他們,更多的時間是呆在牢裡。這是因爲只要有一點錢,死刑犯都要僱一夥劊子手來殺自己。假如沒錢,只好由公家的劊子手來殺了。那些人殺人掙不到錢,就不好好殺。有時候半天殺不死,有時候殺得‘亂’七八糟,砍頭時砍到腳面上。其實每個劊子手都是兩樣買賣都乾的,只是幹公家劊子手時,管犯人叫賊子、死囚等等,還要動手打人。當‘私’人劊子手時,管犯人叫東家,也不動手打。有關那天夜裡的事,劊子手知道的就是那位東家那天夜裡要到刑訊室去和夥計們見面,吃夜餐,打開枷鎖,洗掉身上的污垢,爲了防止呆會兒被勒得大小便失禁,還要灌灌腸。這些手續和別的犯人是一樣的。但是魚玄機在某些地方和別的犯人不一樣。別的犯人到了這時,就愁眉苦臉,需要安慰:東家,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了,您還愁什麼?喝口酒吧。但是魚玄機卻興高采烈,說道:再過一會兒就要死了。可真不容易呀。還說,活在世界上當一個人,實在倒黴得很。這樣的話大家聽了都覺得反動: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聖明天子,怎麼能說是倒黴呢。但是想想她馬上就要被絞索勒斷喉嚨,也找不到話來反駁她。魚玄機和所有的人都碰了杯,管所有的人都叫大叔。開了枷就伸胳臂伸‘腿’做體‘操’。給犯人灌腸是件麻煩事,總是要大家動手,按胳臂按‘腿’,嘴裡罵道:叫你一聲東家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賊死囚!下輩子還是挨刀的貨。但是魚玄機自己就爬上了刑‘牀’撅起了屁股,同時還和灌涼水的劊子手聊着天:

大叔,別人也是你灌嗎?

是呀。

那你可見過不少屁眼啦。

所有的人都覺得這個‘女’孩子又乖又甜,誰也沒想到她也會罵‘操’你媽。

劊子手的工資很低,殺一個人掙不了多少錢,所以每個人都兼了很多份工作。就拿這位按住魚玄機肩膀的劊子手來說吧,他除了殺人,還在屠坊裡給瘟馬剝皮,在殯儀館裡兼了一份差。魚玄機說,一客不煩二主,我的後事就都‘交’給你們好啦,並且一次付清了殺人和埋人的款子。但是上午殺倒了她以後,他在別處還有一樁生意。於是急匆匆從她身上解下綁繩來(綁人的繩子、絞索、砍頭的大刀等等工具,是劊子手‘私’人財產),趕去殺另一個人了。等到下午他趕了一輛牛車,拉了一具棺材趕來時,魚玄機已經被人剝光,連頭髮都叫人剪走了。但是她還趴在地上,雙手背在後面,小‘腿’朝後蹺着,保持着受絞斃命的姿勢。躺到棺材裡的時候,‘腿’還是那麼蹺着,好像她平時尋歡作樂的姿勢一樣,因此棺材蓋都要蓋不上了。劊子手還說,那樁買賣裡他吃了不少虧,因爲魚玄機的緞子衣服和頭髮值不少錢,本來該歸他的。劊子手沒什麼文化,就記得自己損失了一身衣服和一大把頭髮,既沒有幽默感,也沒有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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