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常朝過後,馮西風頂著黑眼圈,在內閣向首輔說了徐青想見其一面的事。首輔聞言,淡聲道:“讓他晚上自己來偃月堂見我,別讓人瞧見。”
“唯。”馮西風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首輔:“秋遠還有何事?”
馮西風:“徐公明這小子最近有點狂,元輔莫要太慣著他了。”
首輔笑了笑,“少年人,有銳氣是好事。秋遠你啊,進了京,反而銳氣不如從前了。”
馮西風慚愧地作揖道,“進了朝堂,才知道元輔有多不容易,一舉一動,都涉及天下蒼生,哪能如少年人一般,想一出是一出……”
他一頓彩虹屁拍過來,饒是首輔這種人,都禁不住有些舒服。他擺手:“好了,國事繁重,正需要秋遠這等人才爲國事多操心,你先下去做事吧。”
“唯。”馮西風鬆一口氣。
剛纔這話是女婿教的,他反正照著做,管它有啥用。
…
…
偃月堂,此時月在中庭之上。
首輔喝了口靈參茶,繼續精神抖擻地辦公。
忽然間,一陣涼風進來。
首輔擡起頭,看到面前有個年輕人。
他招手,讓左右退下。
“你能一個人潛入到這裡來,功夫著實不錯。”首輔瞧著徐青笑道。
他現在手握太阿權柄,宰執天下,對誰都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威嚴,但在徐青面前,竟是一副長輩友人的姿態,要是傳出去,什麼乾兒子、私生子的傳聞,肯定坐實。
一老一少,憑几而坐。
徐青取出酒壺和酒杯。首輔猶豫一下,示意讓徐青倒酒。爲了國政,他已經許久沒喝酒。
哪怕在陛下的宴會上,也多是以茶代酒。
“說吧,有什麼事?”首輔等徐青倒完酒。
徐青:“元輔該給我岳父升官了。”
首輔一愣,隨即冷聲道:“官職名位都是國家公器,豈能私相授受。”
徐青:“元輔別忘了,我馬上就要參加會試殿試,到時候中了狀元,直接便是翰林修撰,這是從六品的官,我老岳父雖然是給事中,卻也才七品。這怎麼好?”
首輔呵呵道:“你就這麼篤定你能中狀元,須知殿試前十的排名乃是陛下決定,莫非你要我幫你不成?”
徐青:“陛下那裡我自己會搞定,用不著您老費心。”
年輕人就是氣盛!
首輔氣急而笑:“那你找陛下給馮西風升官,找我做什麼?”
徐青嘆了口氣:“那我找陛下了,您老可別後悔。”
首輔忍不住一拍案几,“徐公明,你休要在老夫面前放肆。”
徐青嘻嘻一笑,將首輔茶壺裡的靈參茶往嘴裡灌了一口,然後道:“太阿公,你看你又急。我這不是看你太操勞,跟你開開玩笑,放鬆放鬆。”
他作勢要給首輔捏肩膀消消氣。
哪知道老傢伙直接迎上來,一點都不客氣。
徐青尬住了,只好順勢用宗師級手法給首輔胡亂捏了捏。首輔閉眼享受一會兒,說道:“你覺得馮西風下一步去哪裡比較合適?”
徐青收回手,拿起談正事的態度,說道:“六科給事中,位卑權重。即使再給我岳父一個直隸府的知府當,也是比不上現在給事中的位置,如此一來,升官豈不是成了明升暗貶。我倒是不擔心我岳父受不了這落差,而是擔心外人說說您刻薄。”
首輔呵呵一笑,哪個“外人”,你乾脆直接報你徐公明名字得了。
不過這小子說的話,確實有道理。
他用馮西風正順手,給對方升了官,一時半會,哪有更合適的人選。何況,他將馮西風捏在手裡,也好用徐青爲自己辦事。
這時候徐青不參加會試是不合適的。已經壓了他一科,總不能繼續壓著。
首輔沒覺得自己現在有這麼大臉。
現在確實用徐青的地方沒以前多了,問題是這小子要是壞事,比以前破壞力大了不知多少。
可以說徐青現在的破壞能力,比他的辦事能力更讓人頭疼。
以前狠心一下,還可以不用徐青辦事;現在,能讓這小子不在地方搞破壞?
現在徐青主動入京,說實話,還讓朝堂鬆了口氣。
徐青在京城,總比在地方好吧。
兩害相侵取其輕啊!
首輔瞬息間思慮萬千,說道:“你小子一向主意多,你說該怎麼辦?”
徐青微微一笑,“沒有合適的位置,其實首輔有沒有考慮過,建議陛下,專門爲我岳父創造一個位置。”
首輔臉一黑,創造一個位置可還行。憑你徐公明臉大是吧。
他忍住暴揍徐青一頓的衝動,耐著性子道:“你仔細說說。”
徐青隨即侃侃而談,說出內心的想法。
首輔聽聞過後,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專門設置一個處理邊患軍情的軍機處?”
徐青:“這軍機處可以不設置品級,也不用給俸祿,直接可以兼任。像首輔這樣的閣老大臣,可以直接在軍機處做軍機大臣,而我岳父這種中下層官員入軍機處,則是領協辦軍機大臣的差事。至於正職,反正品級夠就行,不必講究。”
首輔第一反應,便是這個軍機處可以分內閣的權。原本軍事的事,無論大小事務,都要經過內閣商議,現在完全可以用軍機處,單獨將這部分的事權分到軍機處去,而且其他閣老還無話可說。
因爲此事最大的受益人是陛下。
而且以前邊患軍情,都要經過內閣廷議,效率低下,現在可以有專門負責軍事的大臣處理,效率自然也高不少。
問題是,此事是挖內閣的權力根基。
他作爲內閣首輔,自然可以直接當首席軍機大臣,但其他軍機大臣,可不是其他閣老說當就能當,完全是陛下一句話的事。
將內閣的軍政剝離,對於皇權的好處不言而喻。
此事別說陛下會同意,便是玉親王也會大力支持,哪怕玉親王看徐青不順眼,此刻也得鼎力支持徐青的提議。
如果是過去的內閣,自然能反對此事。
問題是首輔爲了變法,早就將骨頭硬的大臣收拾了……
首輔深深看了徐青一眼,“你小子讓馮西風當兵科給事中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想到這一步了?”
徐青連忙賭咒發誓,堅決否認。
首輔想吐槽一句,你徐公明有種對著洛水方向發個誓,想想還是算了。
現在再糾結徐青是不是早有預謀,沒有任何意義。
可以說,軍機處設立之後,馮西風作爲六科給事中的兵科掌印官,進入軍機處,當個協辦軍機大臣,乃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爲他平時負責的就是這些事。
而且日後兵科給事中沒有進入軍機處的話,豈不是等於廢了一半武功?
首輔早想廢掉六科給事中,一直以來都沒什麼好機會。
徐青這小子夠狠,一來就廢了六科給事中其中兵科的一半權力。
首輔想了想,設立軍機處的事,還得他主動來牽頭,不然要是別人來,指不定以爲首輔不得皇帝信任了,這纔是最要命的事。
首輔忍住噁心,說道:“你將具體章程說一說,我好跟陛下講。”
徐青:“天下大事,都在首輔胸中,小子不過胡言亂語,哪能越俎代庖。”
首輔心想,你小子越俎代庖的事還少了?
不過他也想明白了,徐青對朝廷的權力結構確實沒自己清楚,這事還得他親自操刀,纔不容易出錯。
他開口道:“這事說來容易,操作起來,還是有難度的。”
徐青:“元輔有什麼難事交給晚輩就好了。”
首輔嘴角一抽,然後又說道:“確實有事吩咐你,反正你岳父能不能入軍機處,就看你後面表現了。”
徐青:“元輔,你說這話,實在沒意思。我還不如找樑閣老去。”
“他敢。”首輔虎軀一震,他收拾不了徐青,還對付不了老樑。
徐青咳嗽一聲,“小子一片好意,全是出於公心,太阿公這話說得好像朝廷公器,變成你我之間私相授受了。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擔心外人拿這事說您。”
半響之後,首輔道:“說人話。”
徐青:“……”
一老一少,隨即狼狽爲奸地交流起來,商議起利益分配的事,順帶還將徐青帶來的酒喝掉。
首輔不得不承認,徐青確實鬼才。
軍機處弄出來,雖然對內閣不利,卻對現在的他大大有利。
他本就打算強軍,現在有軍機處,自然方便他撇開內閣其他閣臣的掣肘,大展拳腳了。
至於往後內閣的權柄被奪,關他鳥事。
徐青喝得興起,拍拍首輔的肩膀,“今天下英雄,惟首輔與青耳,餘者皆不足道。”
首輔先是深以爲然地點頭,隨即嫌棄地推了推徐青,結果沒推動,反倒是被對方內勁震了一下,還好他有些功夫在身,避免了雙臂骨折,卻也手麻了半天。隨後徐青醉醺醺告辭。
首輔目送,等徐青離開之後,吩咐左右道:“快取藥酒來。”
左右一愣,人走了還喝啊。
首輔亮起手掌,上面都腫了,左右大驚,連忙取了藥酒過來,根本不敢開口說話。
首輔將藥酒塗上,輕吐一個字“消”。
言出法隨一般,手掌的腫脹立時消散無蹤。
他賞了一會兒月色,瞧著天色還早,回去之後,接著處理政務。夙興夜寐,無非如此。
…
…
徐青帶著一身酒氣回去見老馮。
老馮聞了聞,沒有脂粉氣,算這小子懂事,隨即問賢婿和首輔聊得如何。
徐青先是倒苦水,說自己爲了給老馮跑官,酒都喝吐了好幾回。
馮老爺表示,我信你個鬼。
徐青見演技沒騙到老馮,隨即將事情撿要緊的說了一遍。
馮西風:“軍機處,難爲你想出這個鬼點子。”
徐青:“出主意很容易,拍腦袋就能想出來。現在是運氣好,剛好遇上能操作此事的機會。我跟您說,您老進了軍機處別吃閒飯,我的事還得您幫我盯著點。”
馮西風:“什麼你的事,我的事,我做人一向最講究公心。”
徐青翻了翻白眼,隨即不管老岳父嘴硬,接續道:“上次鳳傾天女兒的事,麻煩了樑閣老。明天我做東請樑閣老吃一頓酒,還得麻煩您幫我請一下。”
馮西風:“你小子把我當掮客使喚了是吧。”
徐青:“您老今天恁地廢話多,去不去?”
“去。”馮西風沒好氣道。
徐青微微一笑:“我也是爲您好,你看你,又不會交際。這種事,不還是得我。我這麼辛苦,還不是爲了你外孫和女兒。你說是不是?”
馮西風聽到外孫二字,不由心頭一暖,說道:“你怎麼就知道一定是外孫,不是外孫女。想好什麼名字了嗎?”
徐青:“不急,我事業發展太快,現在想好了,到時候說不準就過時了。”
反正不是過時就是過世。
徐青現在是百無禁忌,懶得臨時抱佛腳搞迷信。
他能活下去,靠的也不是什麼救世主,而是自己和青銅鏡的努力。
馮西風心想這小子是真飄,想要勸一句,但考慮到自己又靠女婿升官了,實在厚不下這張老臉再吐槽什麼。
看看靠自己奮鬥的大舅哥,現如今還在嶺南吃瘴氣呢。
但大舅哥是苦中作樂,信裡總說嶺南風物人情,非是中土江南這些繁華之地能比,別有一番滋味。
馮西風也只能安慰附和,甚至表達羨慕。
然後周大舅哥十分興奮,問他要不要來嶺南,搞得馮西風都不好回信了。
他不是嫌棄嶺南,而是如今身兼要職,哪能走得開。
…
…
京城,南直隸會館。
“復社京城分社全體成員恭迎坐館。”
要不說嚴山搞組織是一把好手,如今在翰林院也沒閒著,將南直隸出身的年輕進士、舉人,組織到一起,能加入的,都邀請加入復社。
實在有個別冥頑不靈的,就讓南直隸那邊復社的成員,對著人老家裡,向家中老幼,噓寒問暖。
等他收到信,自然就老實加入了。
我們徐解元創建復社的宗旨,那就是待人如沐春風。
你要是拒絕,豈不是想喝西北寒風?
斷不至於如此。
徐解元,那可是及時雨,專門給人送溫暖的。
徐青和這些復社在京城的骨幹寒暄一陣,然後叫隨從發放從南直隸帶來的土特產,大家自是歡喜不提。
徐青和嚴山到了後堂,徐青拍了拍嚴山,“惟中,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嚴山:“分內之事。我母親的事,多謝公明兄了。”
嚴山之前留在京城時,本以爲會被徐青猜忌,家裡甚至傳來老母病重的消息,是徐青出面,請了應天府的名醫丹溪翁救了他母親。
若不然,嚴山痛失慈母之外,還得丁憂回家,這大好前程,自然會中斷掉。他那時還沒在京城站穩腳跟,真回去丁憂,日後再回來,肯定得重新經營關係,等於在仕途起步階段,白白浪費一段時間。
從此事也可以看出,徐青要是猜忌嚴山,大可以袖手旁觀,甚至以徐青的手段,要嚴母不著痕跡地病死又有何難?
偏偏一向心狠手辣的徐公明,沒有做這些事,更在嚴山被皇帝用來制衡徐青的情況下,反而出手挽救了嚴山的仕途。
這既讓嚴山意外,又讓嚴山感動。
其實最近朝堂還有類似的事。
前不久,徐青的鄉試座師沈墨的養父去世了,如果沈墨不改姓,如今肯定要回去丁憂。哪怕沈墨是狀元出身,也得平白耽誤幾年仕途。
現在的話,沈墨沒這個影響了。而且他生父生母早已亡故,可以說是先天仕途聖體,不會有突然丁憂的風險。
聽說沈墨知曉養父去世之後,當場吐血,更明白了養父讓他認祖歸宗是何等愛護之心。
這是養父親手幫他免了一樁仕途上的隱患。
丁憂制度,其實不是很合理,但也是朝廷防止權臣做大的一樁利器,一旦有了這個軟肋,那就好對付了。
如果沒這個軟肋,那確實是幸運的。
不過國朝也有奪情的說法,只要皇帝強留,也不用回去丁憂,但官場風評會很差。
這種事,也是皇帝願意見到的。
因此除非真心爲了國家大事,不然的話,哪怕皇帝奪情,大臣也會回去丁憂。
徐青昨晚借著喝酒時,冒著大不韙,向首輔提了意見。因爲首輔的父親還活著啊。
徐青建議,首輔將張老太公送到龍虎山頤養天年,反正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
有老天師看護,哪怕沒氣了,都能讓人還魂一段日子。
不至於意外發生,措不及防。
首輔沒有當場答應,但也沒反對,只說此事不用徐青來操心。
徐青隨即和嚴山說起了正事。
復社在京城的活動發展,不過是徐青計劃的一部分。老岳父的六科給事中位置,沒道理讓出去。
嚴山如今也在翰林院呆了一年多,稍微有些資歷了,是時候動一動位置。
“公明兄,你想讓我去接任馮大人的六科給事中的位置?”嚴山一臉不可置信。
這事聽起來,屬實有些天荒夜譚。但考慮到是徐青說的,又不免讓嚴山內心充滿期待。
天下間,只有徐公明想辦和不想辦的事,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這是嚴山長期以來的認知。
這個男人就是神靈一樣的存在。
“怎麼,惟中不想嗎?”
“沒沒沒,我只是覺得,會不會太爲難你。”嚴山竟有點害羞。
徐青拍了拍小老弟肩膀,說道:“惟中不負我,我自不會負惟中。六科給事中的位置,肯定要過廷推,只要把首輔和次輔搞定,再加上陛下對你的賞識,別人反對也是無用的。對了,司禮監這邊也得使力。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
嚴山一點都不覺得徐青在胡吹大氣,時至今日,徐公明就是有這樣的影響力。
他來京城考狀元,乃是爲了科舉制度好。
不然一個解元左右朝堂風雲,豈不是丟盡了朝堂諸公的顏面。
這是朝堂諸公需要徐公明參加會試和殿試,而不是徐公明需要這些玩意來證明自己的威權。
他有實力,有人,有地盤。
名分不給他,那是朝廷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