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時間到了面聖的日子。
徐青提前被朝天觀派來的兩個道童接走,送到西苑的紫宸殿。他提前將自己的乾坤囊這些貴重物品都放下,交給老丈人保管。
可以說是除了證明身份的解元腰牌外,實是孑然一身。
在紫宸殿經過“淨化”之後,在道童引路下,來到延年門,經過守衛的搜查,然後進入宮門,旁邊的宮牆壁畫是九龍拉輦、天帝出巡的圖案。
雕龍畫棟,無非如此。
若是尋常人自然會被天子帝居的壯麗震懾。
徐青則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在前世,別說九龍拉車的壁畫,直接用無人機給你弄個飛龍在天的虛空投影都不在話下。
眼前是一座極大的庭院,有梅花鹿和仙鶴悠然漫步。
尋常人想象的仙境,不過如此了。
往前繼續走是鵝卵石鋪就小道,在交叉路口,乃是鵝卵石組成的太極圖案,排列玄妙,有難以言喻的道家真趣。
眼前是三條岔路,一條通向花圃,一條通向藥園,而中間的一條小道,通往老皇帝的居所——萬壽宮。
又是經過侍衛盤查,徐青進入前殿等候。
殿內掛著三清道祖的畫像,下有祭壇供奉,祭壇對面有三足鼎立的青銅香爐,上面的道紋深刻複雜,檀香陣陣,令徐青的神魂都差點陷入迷惘中。
他知曉這地方是天下戒備最森嚴的場所,亦是對神魂壓制最狠的地方,沒有運轉神魂,氣血如鉛汞緩緩流動,靜水流深。
他餘光掃遍大殿,沒有看到什麼龍椅,只有一方白玉圓榻,下方鑲嵌則道家精心煉製的八卦紫金磚。
方仙道的顧老道曾說過,這八卦紫金磚有辟邪凝神的功效,便是以他的修爲,一年也不過能煉製數塊出來,產量極低。
這些紫金磚,顯然是皇室的積蓄底蘊。
在徐青看來,老皇帝不就是典型的差生文具多麼。
搞這麼多花裡胡哨的寶物,不知道神魂修行有沒有到顯形級別。
不會真有人資質差到這種程度吧。
這好比在遊戲裡氪金上億,結果不但沒滿級,而且距離滿級還差了好幾個大境界。
不至於,真的不至於……
他的目光又落在東牆的字畫上,這是萬壽帝君的墨寶,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爲天下先。”
這是道德經裡的話。
徐青心裡沒有什麼評價,一個人看他說什麼不要緊,關鍵是看他做什麼。
進入大殿,打量一切,對於徐青而言,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隨後平靜地等待著。
不多時,有太監出來,“南直隸的徐解元是吧,跟咱家去面聖吧。”
在太監引路下,徐青穿過大廳迴廊,到了老皇帝日常修行的後殿,殿內有重重紗幔遮擋。
“皇爺,那個徐青來了。”引路的太監細聲細語道。
本朝宮中,太監稱皇帝萬歲、皇爺,稱太子爲小爺、千歲。至於什麼萬歲爺的稱呼,倒是沒有的。
至於臣民私下裡,尊敬一點叫“道長”,不尊敬的話,那就是自由發揮。
另一方面,現在不是正式的朝會,老皇帝出場前,自然沒有專屬的天子禮樂之聲,而是一陣悠長悅耳的玉磬音。
太監見徐青發愣,提醒道:“陛下答應見你了,還不快見禮。”
徐青隨即老老實實行禮。
不多時,厚厚的帷幔,打開幾層,依稀露出裡面老皇帝的身影,穿著天子常服,旁邊有個籠著黑袍的道士守護。
看年紀像是朝天觀主。
但徐青現在沒有故意放出神魂或者集中目光試探什麼,而是一切照著臣子禮節來。
既來之,則安之。
氣運小蛟沒有危險的預警。
他心裡還是很踏實的。
“平身。”老皇帝的聲音若遠若近,彷彿來自九天,高深莫測。
徐青隨即起身,於禮節上一絲不苟。
“聽說你今年還不滿十八歲?”
“回稟陛下,要過了年,到正月十五才滿十八。”徐青回答道。
翻了年,他距離青銅鏡評價的壽命終結之時便沒多少時間了。
他的時間很緊迫,但心裡早就有了預設,因此只要盡力面對,便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如果快要到了那一天,還沒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徐青只能將那些自己覺得對他身後事有威脅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地帶走。
“十八歲不到,便是武道宗師,神魂也修煉到附體境界。你有什麼獨特的修煉秘訣嗎?”
面對老皇帝的質問,徐青心裡忍不住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不問蒼生問鬼神”。
果然還得是你。
此話一出,足見老皇帝對他的資料,掌握得很清晰。
“聖人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功成而不居。這便是臣的修行秘要。”
“無爲?你幹了那麼多大事,何以言無爲。”
“回稟陛下,無爲,無所不爲。”
“既然是不言之教,功成而不居,如果朕要你交出你手中的財富和產業,你可願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些東西本就不是臣的,而是臣代替陛下管理,如果陛下要換個人管理,臣自當遵旨。”徐青坦坦蕩蕩地迴應皇帝,其身正,其言正……
鐺!
老皇帝再次敲響玉磬,帷幔徹底拉開,露出天子真容。徐青低頭,垂下眼簾,沒有試圖和老皇帝對視。
“那你覺得誰能代替你管理這些財富和產業?”
“臣以爲,是誰並不重要。只要陛下規定,依照臣每年交給陛下的錢糧,讓新來的人,每年照著這個數交便是……不過臣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徐青欲言又止。
老皇帝:“在朕面前,無須避忌什麼,有話直言。無論說什麼,朕都赦你無罪。”
徐青知道這話聽聽就得了,大虞朝皇帝發下的免死金牌,全都成了催命符。就這,他還能信老皇帝?
他正色道:“如果陛下繼續交給臣打理,明年臣交上的數,能比今年多一倍。”
“當真?”
“君前無戲言,臣不敢欺君。”
“聽說你這次帶了方仙道的道士來京城,他會煉丹嗎?”
“會,不過在臣看來,顧道長的煉丹水平不如龍虎山的張真人,也不如大禪寺的雄禪方丈……,臣請顧道長入京,乃是爲了藉助工部的力量,改善本朝的火器以及諸多工坊所需的工具、機關……”
徐青隨即侃侃而談,說了火器的厲害,以及改善紡織工具等……諸如此類,涉及軍事民生的內容。
還特別提到,這些東西能在軍事和民生上,發揮多重要的作用。
他是看到了有史官在旁邊記錄起居注。
這次奏對,雖然是私人性質的,也算是實質上的君臣獨對。
即使改朝換代,也大有機會能流傳到後世,令後世執政者看到。
徐青還特意說得很直白簡略。
皇帝聽不聽得進去,那是皇帝的事。
徐青說不說是自己的事。
而且表明態度和立場,這也是有利於他立住人設。
皇帝問鬼神之事,徐青說天下蒼生。
這挑不出任何徐青的毛病來。
“好了,這些事,你可以跟首輔說。朕將天下大事,交給首輔,交給你們這些臣工,便是要你們這般用心。徐青,你很好,朕喜歡你。”
“陛下天恩浩蕩,臣惶恐。”
“好了,退下吧。”
徐青按流程謝恩,在太監領路下,離開西苑,頭也不回往馮府而去。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縱然氣運小蛟沒有危險預警,在皇帝面前,滋味依舊不好受。
“什麼時候,才能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啊。”徐青見了皇帝的威嚴,又看了看青銅鏡內,自己短促的壽命。
一時間,稍有悵惘,隨即又振作起來。
終有一日,他會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
…
“公明,見了陛下,如何?”馮西風見女婿回來,禁不住好奇,今日女婿如何與皇帝對答的。
徐青微微一笑:“今日見的不是陛下,而是崔季珪。”
馮西風博聞多識,立刻知曉女婿說的是世說新語“牀頭捉刀人”的典故。
原文是,魏武帝將要接見匈奴的使節,他自認爲形貌醜陋,不足以威懾遠方的國家,就讓崔季珪代替他接見,他自己則握刀站在崔季珪的坐榻邊做侍從。接待完畢,魏武命令間諜問匈奴使節:“魏王這人怎麼樣?”匈奴使節回答說:“魏王風雅高尚、儀容風采,但是坐榻邊上握刀的那個人纔是真英雄。”
徐青雖然識破關節,在面見老皇帝時,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
直到見了老岳父,才說了真話。
馮西風:“陛下這是何意?”徐青嘆息一聲:“所謂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實指江山。所謂陛下,是名陛下,而非實指陛下。我料陛下長生之心甚堅,先生切勿在此事,觸其黴頭。”
皇帝的用意,他猜得出幾分。
長生纔是其本相。
所以扮演皇帝的人,乃是修道高人朝天觀主。
他是以本相見徐青。
徐青則以本我回皇帝。
皇帝問長生,徐青以天下回之,這是不朽之功業,纔是真正的長生。
他提醒皇帝,何謂真長生。
皇帝的意思,顯然是不置可否。
無皇帝,則無江山。
皇帝者,名相也。
徐青對老皇帝的濾鏡碎了一地。他一個短命的天才修道者,都沒對求道長生那麼執著,你個修仙的垃圾靈根,不對,有沒有靈根都不好說的老傢伙,還妄想長生?
這大虞不完誰完?
心裡這些話,自然不能和老岳父講。
…
…
萬壽宮中。
黑袍道士正是皇帝,亦換回了皇帝的裝束,面前是換回道士服裝,誠惶誠恐的朝天觀主。
“國師,你覺得徐青此子如何?”老皇帝問道。
“陛下,徐青有長生之術,煉丹秘要,卻不上交,臣請治徐青欺君之罪。”
“哦,我聽說徐青和國師可是有些親戚關係,欺君之罪可以株連,莫非朕要連國師也一起治罪?”
“臣……”
老皇帝笑了笑,說道:“徐青有什麼罪,他所言所行,都是爲了朕這個天下,乃是真正的君子之儒,朕說過,朕就是喜歡他這樣的。可惜啊,朕老了,所以有些事,來不及照他說的做。”
他少年時,何嘗不想中興大虞。
只有到了這個年紀,才清楚,什麼不朽功業,在衰老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活著,這一切纔有意義。
他死了,這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徐青到底是少年人,來日方長,心裡才裝得天下。
而他日暮途窮,心裡只裝得下自己。
不過,治理好天下,也是延長他壽命的辦法,雙方的目標是暫時一致的。
“陛下海量寬宏……”朝天觀主讚美道。
老皇帝擺擺手,又對身邊的太監道:“陳忠,今天朕和徐青所談的事,若是傳出去,也不必追究。”
“皇爺,這不太好吧。”太監陳忠神情一震。
他是宮裡鬥爭上位出來的人物,如何不明白老皇帝的意思。
這是老皇帝用自己的名聲給徐青當墊道石,這是要助徐青成當世聖人啊。
徐青何德何能,居然讓老皇帝爲他做這麼大的犧牲。
簡直不可思議。
“道,可道,非恆道;名,可名,非恆名……”老皇帝語氣悠悠,坐上明黃的蒲團,帷幔逐漸關閉,彷彿如前殿的三清道祖畫像,神遊太虛去了。
朝天觀主輕手墊腳地緩緩退出殿外。
他心中對徐青的評價,比原本更高了。
這小子進京趕考,最難考的一場考試,竟這樣在舉手擡足間便過去了。
有了今日面聖的考試通關,至少在陛下心意改變之前,沒有人能在京城動得了徐青。
可是細細想來,徐青今天根本沒有什麼花招,只有一個誠字。
因爲徐青說的話,做的事,稱得上知行合一。
如果老皇帝要奪走徐青的財富和產業,朝天觀主相信,徐青絕對能毫不遲疑交出去。問題是這根本不可能發生。
因爲換了誰來,能比徐青更會搞錢?
即使徐青交出去,也很快得將人請回來。
到時候,丟的還不是皇帝的面子?
在滿朝文武勳貴,諸多蟲豸的陪襯下,徐青哪怕長得平平無奇,在老皇帝眼裡都是最眉清目秀的那一個。
今天的事,換做任何一個有血氣的少年人,估計都犯顏直諫,說什麼不問蒼生問鬼神了。
偏偏徐青話是這個意思,但字字句句裡,都是無比的真誠。
一點都沒有頂撞老皇帝。
而且徐青說的那些話,只要君王照著做,不說天下大治,至少能讓國勢不再下頹。
這簡直是忠不可言。
一個亂臣賊子,怎麼會對陛下有如此忠言?
而且回答的方式,也十分讓人接受,並非那些求廷杖,犯顏直諫的邀名之輩。
“簡在帝心,無人可及。”朝天觀主自問,他跟隨皇帝多年,從來都沒有如徐青那樣對皇帝的心思把握得這麼透徹。
因爲徐青用的是至誠之“道”。
…
…
偃月堂。
既然皇帝不打算隱瞞今日徐青的奏對,那麼首輔自然是第一個收到消息的。
對於徐青和皇帝的奏對,首輔當然無比好奇。
他第一時間翻閱了其中的記錄。
看完之後,首輔怔然無言。
他自問自己對皇帝已經足夠了解,見到徐青的精彩答對,也有種“吾老矣”的感慨。
“此奏有出師表、陳情表的真情義理,誠哉,誠哉……”首輔感慨不已。
他心裡甚至生出一個念頭。
天下有徐青,是何等幸事。
如果陛下萬年之後,乃是徐青執政天下,那麼……
首輔內心裡,竟有一個念頭蹦蹦直跳。
他心裡不禁想起不久前得到的一個宮中絕密的記載。
“先帝常於民間遊樂,一民女得其恩澤,生一子,後杳然不知所蹤,疑似江寧徐氏收養……”
那是幾十年前的往事,而且年紀自然和徐青對不上,卻和徐青的生父是能對上的。
徐氏滅門之因啊。
首輔不敢確定,徐氏滅門到底是哪位動的手,這消息也不確定是真假。
只是他心裡冒出一個魔鬼般的念頭。
“玉王爺望之不似人君。若陛下萬年,首輔今日爲天下之計,必然付諸東流。”他想起自己心腹程光私下裡對他的進言。
首輔心裡的魔念越來越濃郁。
不過他還是將自己的魔念壓制住了。
“徐青此子,若是專注修行,不失爲重陽真人再世。可其志向之誠,雖顏回曾子,何以復加?”首輔做下評斷。
他現在從哪方面來看,徐青都是符合古之聖王聖人的標準。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縱然徐青終究是這樣的。
但現在,也確實是得了人心。
別看徐青幹了許多變法的事,得罪了很多人,但除了民心之外,也逐漸得了不少豪紳勳貴之心。
雖然聽著很荒謬,但也是事實。
首輔很清楚,現在徐青身邊圍繞著一股力量,這股力量雖然暫時是鬆散的,卻變得越來越緊密,越來越有凝聚力。
因爲在變法利益的分配上,沒有誰做得比徐青更好了。
越來越多的人,正在被徐青拉攏。
…
…
“天不生徐子,萬古如長夜!”
京城復社,嚴山拍案對著衆社員說道。
他要爲坐館衝鋒陷陣,攻佔輿論陣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