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天的臉色乍青乍白,“你敢說,你剛纔唱的詞不是在諷刺本公子南柯一夢名落孫山?”
“小生冤枉啊~~”蘇日暮拎着酒罈子晃了晃,一臉無辜,這風範頗像阜遠舟,“小生只是唱首小曲助助酒興罷了,這也能礙着薛公子你?”
有書生陰陽怪氣道:“恐怕是蘇才子自己考不上,就妒忌薛兄吧。”
大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臉上有多少酸意。
阜遠舟歪歪頭——這就是文人相輕啊?
“對啊,考不上,妒忌呢,薛公子雅量,原諒則個。”倒是蘇日暮擺擺手乾脆利落承認,舉起酒罈子就喝,酒量頗是了得,就是那態度任誰都看得出是敷衍。
阜遠舟目光一動。
薛天的臉色已經從青轉黑了,“蘇日暮,你欺人太甚!”
半罈子酒下去,那酒鬼書生一抹嘴巴,臉色微紅,眼睛卻很亮,看不出是不是醉了,張着嘴巴誇張地來回指指自己又指指薛天那一大桌子的文人,然後一拍大腿,站起來向四周眯眯眼笑着拱手:“各位看官今天給小生見證見證嘞,小生一個人勢如虎狼單挑了薛公子一大羣人,薛公子破口……咳,怒罵小生欺人太甚,大傢伙幫忙給宣傳宣傳,以後小生沒錢買酒就不怕被人拿着掃帚趕出去了~~~”
衆客人起鬨着點頭叫好,那羣文人全部瞪着蘇日暮,眼裡直冒火光。
蘇日暮卻是不甚在意地摸出一把銀錢結了帳,滿帶笑容地和衆人告別,連對薛天等人都不例外,別說,那囂張的樣子還真有點欠扁。
阜懷堯一下子想到連晉,差點忍不住扶額了。
原來不是他選拔官員有問題,是玉衡皇朝有能力的人有問題。
阜遠舟瞥自家兄長几眼,然後招手叫小二過來,塞點銀子過去跟他打聽蘇日暮的事。
那小二笑了;“二位公子不常出門吧?這蘇才子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有才又嗜酒如命,哪家酒樓不認識他?京城五大公子聽過沒?”
阜懷堯移目過去,“不是四大公子麼?”他似乎有聽燕舞說過。
一見是這個白衣威嚴的男子問話,小二明顯把那股子八卦勁收斂很多,“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自從蘇才子來了京城,鬥詩鬥詞鬥對聯鬥得京城的文人們人仰馬翻,那叫一個叱吒風雲,幾乎把四大公子的勢頭都蓋了過去,這不,東劉北魏南溫西薛四個派別加個中酒才,湊成了五大公子。薛公子就是西薛,每次賞文大會都輸了一籌給蘇才子,蘇才子那種脾氣二位也見識到了,獨來獨往,一張嘴比上人家十張嘴,這不,西派的人就和蘇才子勢不兩立了,剛纔的情景還算溫和呢,有時候中派的人趕到了,鬥得不可開交,那才叫一個精彩!”
話到後來,還是忍不住越說越起勁。
“酒才?”阜遠舟眨眼。
“可不是,蘇才子的酒量能喝趴下一酒樓的人,小的目前還沒聽說有人能喝贏他呢,偏偏他越喝文章寫得越好,安家治國經邦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大家夥兒就管他叫酒才了。”小二說,“就是可惜啊,蘇才子不知爲什麼不肯參加科舉,又拒絕了不少大官的邀請,說是死活不進官場,唉,大家夥兒都想看看他和神才寧王殿下比試呢。”
阜遠舟無辜地看阜懷堯——神才?
阜懷堯無奈點頭,文武蓋世,可不就是神來一筆的天才麼?
先是鬼才江太傅,然後是神才阜遠舟,玉衡皇朝現在又要出一個酒才蘇日暮了嗎?
又打聽了一些比較詳細的事情,永寧王打發了小二,蹭到兄長身邊抱住他的腰,“哥你想那個酒鬼入朝?”
阜懷堯道:“小二不是說了麼,他不肯參加科舉,也死活不進官場。”
剛纔他也唱了,一飲登第,鞍馬做狗,這個人顯然不喜歡官場,不過又不像是閒雲野鶴的人,像剛纔,蘇日暮雖然表現得渾不在意,但那情形總讓阜懷堯覺得有些刻意的挑釁,似乎在針對薛天,不過以蘇日暮的才能,有必要麼?
不過蘇日暮那張嘴一定會受到端明殿的一致歡迎,而且那些大官都去請人,這酒才名號想來也假不到哪裡去。
阜遠舟突然蹙了蹙眉,“那個酒鬼會武功。”
沒交過手,不知道深淺,不過對方有刻意去隱藏這個事實。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對同一個人產生了興趣。
“去看看吧皇兄,試試他是不是真的真材實料~~~”阜遠舟自然知道自家皇兄招攬賢才的迫切心情,既然說了幫忙,機會近在眼前怎麼能不好好把握?
不過……
用輕功帶着兄長去追人時,阜遠舟酸溜溜道:“那個酒鬼長得人模狗樣的。”
耳邊風聲有點大,阜懷堯疑惑地揚眉,以爲自己聽錯了——他家三弟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別人長相了?
他繼續咕噥:“其實遠舟比他好看。”
阜懷堯失笑,“嗯。”沒有人會覺得相貌得天獨厚的阜遠舟難看,除非是瞎子。
永寧王殿下別過了頭看他一眼,飛快道:“其實哥你最漂亮。”
“……”阜懷堯穩住自己的呼吸,“我又不是女子。”
他都說不出自己是該惱怒還是惱羞成怒。
阜遠舟不改口,固執道:“哥本來就很漂亮,就像……唔,牡丹。”
唯有牡丹真國色。
不過除了他還有沒有人敢用這個詞套用在疑是永遠冷冰冰的威嚴的面無表情的天儀帝陛下?唔,御花園的泥土裡也許有這位勇士的部分零件。
唔,沒人敢看也好,皇兄的好他一個人知道就好了——阜遠舟默默地想。
阜懷堯不知是不是氣到了還是惱羞成怒,沒再說話。
蘇日暮的家在京城城北,這一帶是民房區,他住的方向要更偏僻一些,從某方面來說他是落魄書生,但是他光是賣字畫就能讓自己富裕起來,偏偏他嗜酒如命,爲了喝酒房子都懶得搬到好的地方。
“滄海磨石爛,天非有情天,無花逐夢還,道是路且長,人心比磐石,間或化枯礫,無諾輕可信,道情不是情……”
阜遠舟在房頂上偷偷跟了他一會兒,見他一路反覆哼着詩曲兒一路拿着酒罈子灌着酒,垂至膝下的寬大袖子在風裡飛啊飛,腳下就是晃都沒晃,酒量的確很好。
“真有意思。”阜遠舟突然道。
阜懷堯看他。
他笑,“蒼天無道,人間無道……”
阜懷堯也注意到了,蘇日暮唱的詩像是情詩,但是每句詩的頭一個字組起來,就是一句話,蘇大才子的詩,說是巧合,未免太巧。
不過……阜三爺問:“哥,你確定要招攬這個人?”
“怎麼?”對方的口氣有點古怪,阜懷堯看他。
他一臉認真地對身旁的阜懷堯道:“在爲朝廷效力之前,你確定他不會先淹死在酒裡?”
阜懷堯:“……”
下面的蘇日暮舉着酒罈子的手頓了頓,然後把空了的罈子往路邊一丟,繼續往前走。
阜遠舟聳聳肩,“他發現我們了,內力不低。”
說着,他就帶着阜懷堯跳了下去,落在那個酒鬼書生前面,正好擋住去路,周圍也沒什麼人。
突然兩個人影冒出來,蘇日暮大吃一驚彈了起來,看清人後拍拍自己的胸口,“呼……嚇死小生了。”
阜遠舟沒揭穿他的裝模作樣,笑眯眯吐出兩個字:“打劫。”
蘇日暮:“……”
阜懷堯:“……”
蘇大才子苦着臉,道:“二位公子看着就是富貴人家,怎麼來打劫小生了?”
阜遠舟看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揣測和疑惑,勾起一邊嘴角,輕哼一聲,“誰說有錢人不能出來打劫?”
“……”蘇日暮很無辜,擺擺寬大的袖子,“可是小生兩袖清風,實在沒有銀錢傍身啊,不如二位放小生一馬吧。”
“沒錢?”阜遠舟雙手搭臂。
“嗯嗯嗯。”
阜遠舟繞着他轉了幾圈,壞笑,左手一擡,“那,這是什麼?”
手裡赫然是一個錢袋!
蘇日暮臉色大變,好似真的很驚慌地去摸自己的袖袋,錢袋的確不見了。
“既然你沒錢,那這個錢袋就不是你的了~~”
蘇日暮嘴角一抽,覺得腳疼——這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阜遠舟的手一揚一收,錢袋就進了自己的袖子裡,他回頭抱住一言不發的阜懷堯的胳膊,笑吟吟道:“哥,打劫完了,我們回家吧~~~”
阜懷堯無可奈何地摸摸他腦袋。
別說,那油水還挺肥的,以後沒錢養皇兄了就可以轉行打劫~~~阜遠舟心裡打着小九九,默數一二三。
果然。
“二位公子留步。”蘇日暮在後面開口,仔細聽,嗓音已經有了細微的不同。
阜遠舟衝自家兄長擠擠眼睛,然後轉身看他。
蘇日暮露出苦瓜臉,“兩位找小生有事可以直說,不必順便搶走小生的口糧吧?把人餓死是很不道德的啊~~~”
“的確很不道德。”阜遠舟點頭。
蘇日暮眼睛一亮:“那不知否把錢袋……”
“不能!”阜遠舟笑得純良,道,“不道德就不道德吧,誰讓我看你不順眼~~~”
蘇日暮:“……”說得別人二十年啞口無言,他沒想到自己還有啞口無言的一天。
他無奈,這位公子看着俊美又溫和的,這脾氣怎麼這麼古靈精怪?
阜三爺審視着他,“據說,你是個大才子?”
“原來公子認識小生?”蘇日暮表面驚訝,眼底卻有一抹深沉稍縱即逝。
“不認識。”阜遠舟聳聳肩,毫無壓力道。
蘇日暮覺得自己今天情緒不太對,對方認識他,他感覺不對勁,對方說不認識,他又頗不是滋味——自己明明挺出名的不是麼……
“只是路過,聽到你吟的詩挺有意思的。”阜遠舟有些意味深長道。
“從屋頂路過?”蘇日暮仰頭望天。
“我很好奇,一個春風得意的大才子,有瓦遮頭有錢喝酒,怎麼就對人世這麼絕望呢?”阜遠舟睨眼看他。
“其實小生一直覺得能有錢到能用酒淹死我,那樣大概最美滿吧。”蘇日暮無謂一笑。
“美滿的事總是不多,這人世確實寸寸都是傷心地。”說這話時,阜遠舟的臉上有種特別的表情,阜懷堯擡頭看他,並沒有看到。
正對着他的蘇日暮看見了,微楞,有風穿巷而過,吹起他寬大的袖子,飄飄搖搖,顯得整個人異樣的消瘦。
兩人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也終止了。
最後,白衣的酒鬼書生道:“兩位,有話就直說吧。”
阜懷堯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是你的?”
他伸出手,亮出剛纔阜遠舟塞進他手裡的東西。
蘇日暮先是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腰間,眉頭狠狠一蹙,隨即又飛快鬆開,笑着拱手道:“公子真是好身手,不過這是小生的家傳信物,還請高擡貴手,還給小生吧。”前一句話是對阜遠舟說的,後一段看向了阜懷堯,他表面雲淡風輕,眼底流露的緊張卻並不加以掩飾。
“你大意了哦~~~”阜遠舟輕笑,有些得意,對方自然察覺到他拿了他的錢袋,爲了掩飾武功當做不知道,卻沒料到他的目的在於玉佩而非錢袋。
“家傳信物?”阜懷堯給討好地看着他的永寧王一個讚賞的眼神,輕輕摩挲手裡的東西,揚眉。
這是一塊碧色的小巧玲瓏的玉佩,團龍戲珠狀,色澤微暗實則紋路精緻,看起來不太起眼實則玉質上好,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而在玉佩的背面,刻着一株柳樹,柳枝婀娜,莖幹強韌。
如果他沒有看錯,需要在貢品上刻柳樹的,只有他父皇佩戴的飾物。
他父皇親手刻的。
他一開始多留意了幾眼,因爲這樣的貴重飾物實在不像是蘇日暮這樣無視財物的人會用的,結果這麼一看,就看出問題了,阜遠舟也因着那幾眼就趁着拿錢袋的空隙把東西給他弄來了。
阜懷堯擡眸,視線落在蘇日暮身上,帶着沉重的壓迫感,幾乎可以讓人嗅到血腥的氣味,“能用貢品作家傳信物,你是哪個蘇家的子孫?”
據他所知,可有柳樹的物品,他父皇從不會贈與他人。
這一回,蘇日暮的臉色真真切切變了,強笑道:“公子莫要拿小生開玩笑了,不就是一塊玉佩麼,怎麼可能是貢品?”
阜遠舟粘到兄長身邊,眨眨眼,“哥,這是貢品?”一個落魄書生居然會有這種東西?
阜懷堯點頭,目光沒有移開過那個白衣書生身上,“你祖上的名諱。”他本來似是想問別的,可是突然瞥到身邊的阜遠舟,還是嚥了下去。
語氣是命令的,慣坐高位的自然而然,讓人有無從反駁的感覺。
“你看錯了。”蘇日暮堅持搖頭。
“說不出來嗎?”阜懷堯淡淡道,“私藏貢品,是死罪。”
阜遠舟摸摸下顎,神情純良無比,“所有貢品都有記錄,不如你跟我們走一趟官府?”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冷不丁的衝了出去,鬼魅般出現在蘇日暮面前,過腰的黑髮被風捲開,露出那張俊極無匹的容顏,眼神帶着異樣的冷酷,手如閃電般刷刷地連攻出三招,直封要害,蘇日暮神情一凜,腰肢輕折,躲開一擊後立即跳開,但是這速度遠遠沒有阜遠舟的下一掌那麼快,他沒有衡量的餘地,在腦子轉動之前身體已經運轉內力,想也不想地和對方對了一掌。
“嘭”的一聲,渾厚的真氣四撞,鼓起兩人的衣發怒飛,四下裡的花木氣勁所摧,零落折斷,白色和蔚藍的人影同時向後輕掠,腳下劃出一道輕痕,長袖翻飛,籠住一雙有力的手。
阜遠舟和蘇日暮擡頭看向對方,不約而同露出驚詫的神色。
“五成還是七成?”
“五成還是七成?”
兩個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兩人一愣。
“五成。”
“五成。”
又是同時回答,兩人再愣。
“你用劍?”
“你用劍?”
這回兩人就下意識點頭了。
阜懷堯也是心下微驚,能和阜遠舟打成平手的人他至今未見過,這蘇日暮到底是何方神聖?
阜遠舟撤掉呆愣的表情,突然蹦到他面前,露齒一笑,道:“吶,哥,我說對了吧~~~這個酒鬼果然會武功~~~”
那神態,活像是猜中燈謎的孩子。
蘇日暮:“……”其實他是在做夢吧?這個人怎麼一會兒一個模樣?
請想象一下一個高大成熟俊美而且有着冷酷眼神的高手一下子變成黏黏糊糊孩子氣十足的樣子,沒有人會十分淡定的。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忍不住問了。
被打斷和兄長說話的阜遠舟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普通人。”還能是三頭六臂的神仙不成?
底牌都被掀出來了,蘇日暮沒再掩飾,用“你們當我白癡嗎”的眼神看他們。
一者能看出並且一口咬定這是貢品,一者有獨步武林的武功,還是一對兄弟?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兩個絕不可能是普通人。
白衣的酒鬼書生審視着他們,心頭隱隱有了一絲猜測,又覺得有些荒誕。
“別亂猜,”阜遠舟睨眼看他,挑眉,言笑晏晏,曜石般的眸子中閃過一抹狠戾,“會死的哦~”
蘇日暮沒被他嚇到,瞪眼:“你們來找我麻煩,還要我裝糊塗什麼也不查?”
阜遠舟輕哼一聲。
蘇日暮眼睛瞪得更大——這人太霸道了吧!
阜懷堯擡手打斷他們的對瞪,淡淡道:“我們並無意找你麻煩,你可以走了。”
說着,那塊玉佩已經拋了過去。
蘇日暮趕緊接住,狐疑地看看他們,似乎覺得事情這麼簡單結束了有些不可思議,端着無辜的表情非常認真地問:“你們覺得,耍人很好玩?”
這麼無厘頭地跑來耍他一頓打了一架就完事了?!欺人太甚吧!!!
阜遠舟勾起一邊嘴角,“其實我們不耍人。”
蘇日暮撇嘴,露出對敢做不敢當的行爲的深深鄙視之情。
“不過……”阜三爺笑容殷殷,“耍你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