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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寒透肺腑的冷。

每一個呼吸都似乎拉扯得心肝生疼。

這是第幾天了?抑或是第十幾天?耳邊又是什麼聲音?對了, 是車馬軲轆的聲音還有鐵鏈的碰撞聲。有人在動囚籠頂單薄的氈布。南燭緩緩睜開眼。陽光很是刺眼。明明是冬天少有的明媚陽光,卻刺得人不想去看。

“南姑娘。”說話的是那個大鬍子,南燭已經知道他叫北七風。

北七風掀起籠子上布蓬, 掏出鑰匙打開籠門。

“又要取血了。”他說。

“有勞。”南燭沒有血色的嘴脣一笑。儘管腳上拴着鏈子, 南燭的禮數仍不少。

明明是取血, 她反倒說“有勞”。不哭不鬧神情自在。小而單薄的人, 似乎根本不在乎這囚車窘迫。或許正因爲南燭的堅強倔強, 一路上,北七風倒是沒有刻意難爲南燭。

取血,是爲二皇子續命。

南燭的笑讓北七風搖了搖頭。南燭太倔了。倔得讓人憐惜。

一把銀刀, 薄如柳葉。在南燭的手腕上割了一道傷口。

南燭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血淌進白瓷的碗裡。

“喝吧。”北七風取完血遞過來一碗藥。南燭幾乎斷了吃食,每天都是吃各種送來的藥。南燭抱着碗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湯汁苦澀, 卻有一點點暖意, 她很珍惜這一點溫暖。

今天北七風的話似乎格外多些:“快到了。北谷也已經回來。到時候不用日日割肉取血, 你應該能好受些。”

北谷?這個名字好熟。

對了,這個名字在白絮給她的信裡見過。他就是與大哥通信的那個人。也正是他告訴大哥藥人的原委。世界真小。

“多謝北大人照顧。”南燭道。

“不用, 畢竟算起來南北兩家的淵源……罷了。你好好休息吧。”北七風道。

籠子再次關上。天地的光明再次被遮擋。在這狹小空間裡,南燭反而莫名地覺得安心。

在北七風拴好最後一根繩索時,南燭突然道:“北大人。請問……老虎豁的守將可好?”

“你說飛雪樓的怪物吧?”北七風問。

“是。”

“聽說他仍在老虎豁。怎麼了?”北七風道。

南燭道:“沒事。”

他,還在等她回去。

真是個笨蛋。

南燭將頭埋在蜷縮的膝蓋裡。車轔馬嘯,淹沒了她壓抑的哭泣。

是不是, 她的賭已經輸了?

二哥, 你在哪?

隱隱約約, 自己飄飄蕩蕩地回到了家。屋前的武器架上爬滿了青蘿, 場院裡的簸箕散發着草藥的清香。“燭兒, 你回來了。”二哥說。老槐樹長出了新芽,陽光照在他身上。連眼神都那麼溫暖。溫暖得好像他從未離開。

二哥, 我好想你。

馬車突然停住。劇烈地顛簸將南燭從夢中拉扯了回來。在驚醒的那一剎那,南燭真不想醒來。囚籠的布罩再次被掀起。眼前不是別人,是錦繡。

錦繡的臉上帶着得意的笑。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四周卻沒了別人。

“早啊,小燭兒。”錦繡道。語調刻薄,十足的嘲諷。

原來,是早上。她究竟是睡了一會還是睡了一天?

“早。”南燭道。不卑不亢不露顏色。

“我是來告訴你,昨晚他要了我。”錦繡彎下腰低聲說。聲音不大,足夠讓南燭聽得很清楚。

南燭聞言身子一抖。頭暈暈地,錦繡後來說了什麼她都聽不太見。什麼封賞……什麼妃嬪……。

陌生而遙遠。

南燭緊緊地抱緊了膝蓋。心,好痛。是天氣太冷了嗎?

“可惡。來人,給我澆她一盆冷水!”錦繡道。她是來炫耀的。可是木木的南燭很無趣。

她是得到了二皇子的臨幸。可是二皇子並沒要她。在衝破屏障的剎那,二皇子住了手。

二皇子在想什麼她不會知道。她只覺得這是對她的莫大侮辱。她本以爲,自己可以看到南燭的竭斯底裡,找回一點平衡。誰知,南燭卻一句話不說。

“來人,取水!”錦繡朝着負責關押的北七風士兵叫嚷。

士兵們打來了水,水裡還混着冰塊。

“她寒毒太盛,又經落胎之藥。冷水下去,恐怕會出人命!”北七風相勸。

錦繡哪裡會聽。舉起一盆水就要倒下去。誰知南燭突然丟了一個東西過來——囚車邊緣的積雪塊——雪球兒打在錦繡的胳膊肘上。一盆冷水盡數潑在錦繡的頭髮上。北七風等人頓時直了眼。

卻見嘴脣還蒼白着的南燭,吐了吐舌頭,笑得淘氣。

這纔是南燭。

北七風幾個離得近的面面相覷。這兩個女子“打架”,不佔優勢的南燭反倒惹人喜歡些。

可是南燭雖然在笑,心卻幾乎結成了冰。比這冰雪還冷。笑着笑着便想哭。

“可惡,你戲弄我!”錦繡道,“再拿水來。越多越好!”

“來人抓住她的手腳!”

幾個女官忙不迭跑過來壓住了南燭的手腳。南燭手腕上的傷口,不經拉扯,又開始冒血。

“唰!”一盆冷水澆在南燭頭上。凍徹心扉。“唰!”又是一盆。“嘩啦啦!”不知多少冷水潑在南燭身上。

南燭卻覺得正好,這樣就沒人看得見她流淚了。原來心太痛時,連冷水都不會覺得冷。

北七風等人看着都覺得冷,南燭卻沒吱聲。

“你在做什麼?”一個聲音道。

熟悉的聲音。溫和的聲音。

似乎來了許多人。

南燭擡起了頭。正對上他的眼睛。明黃龍紋的斗篷,站在雪中。他的臉色不好氣色卻似乎些許有了好轉。

四目相對。南燭看到的是疏離淡漠。

木盆嘩啦掉在地上,在雪地上轉了一個並不流暢的圓圈。錦繡跪下。

衆目睽睽之下,他拉起了錦繡。這樣在衆人面前的憐愛讓錦繡受寵若驚。

“你,有沒有話要說。”他突然問南燭。

“我說我什麼都沒做錯,我好想回家你信嗎?”南燭問。壓抑住自己的哽咽。

二皇子不答。

他既然不答,應該仍是不信吧。

“那麼,恭喜……二哥。”南燭道。

恭喜。

二哥看了她一眼,拂袖而走。

布罩再次罩上。南燭哭了一個天昏地暗。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聽見一個溫和慵懶的聲音在說:“呆子。”

一聲呆子。南燭又驚醒過來。

四周是冰冷的黑暗,只有車馬聲,沒有人。

“怎麼又哭了。不許哭,真沒用。”南燭對自己說,“他倆知道了一定會笑話你的。你這是怎麼了?你不是專程來找二哥的嗎?”

南燭艱難地舉手拭淚。

“等找到二哥,我們一起回去,找他,找杜若,一起去紫苑花地過一輩子。”南燭自語。

冷得厲害。

鑽骨的冷。

這麼冷,是不是會凍死在這?

南燭摸黑翻出隨身包裹。布袋裡的常用藥丸竟然已經沒了。南燭苦笑一下,不知不覺間已經吃掉這麼多了嗎?還是灑了?只有杜若千叮萬囑的最後七顆,放在竹筒裡。

南燭摸索着,打開了竹筒。手抖得厲害,藥丸竟然有些抓不住。“死獸醫,小氣,藥做這麼小——可惡,等我回來啊。”

等我回來。一起去紫苑花地。

南燭將藥吞進了肚子裡。

還不能死,她要找回二哥。不能死,因爲還有人在等她。

溼冷凍骨。

南燭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車什麼時候停了,南燭渾然不覺。

囚籠的一角被掀開。明黃色的衣袍駐足於前。囚籠裡的她蜷縮得像一隻無助的刺蝟。

“搬到篝火邊去。”一個聲音冷冷地說,“別讓她凍死了。”

囚籠被無聲地放在火邊。火的溫暖讓南燭的手指動了動。

“二哥。”一聲夢囈。

明黃袍子的腳步爲之一滯,隨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