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77

“你哭了?”魯冰花抓住南燭的手腕質問。

他的慵懶在一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呵呵呵, 怎麼會。”南燭心虛地別過頭。

手上魯冰花的力道又大了幾分。這句話顯然是騙不過魯冰花的。

“剛纔有人來報,說你在哭,我還不相信……”魯冰花長眉緊鎖。

南燭忘記了, 院子裡飛雪樓的殺手們, 聽力一個個好的出奇。而且, 很閒。

“給我個原因!”魯冰花問道。

魯冰花緊緊握住南燭的手, 俊臉生寒。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是因爲憤怒。南燭從未聽過魯冰花這樣說話。也從未見過這種表情的魯冰花。魯冰花的樣子像是能把人活活吃掉。這時的他,看上去跟素日裡那個懶散無賴臭美貧嘴的妖孽簡直是兩個人。

南燭擡起頭,淚眼躲藏不住。人真是奇怪, 明明一個人時還可以給自己一道堤壩,在有人關心時堤壩卻會瓦解決堤。躲閃的淚光刺痛了魯冰花的眼。

“我想休息了。”南燭拒絕道。

她會武功, 一用勁, 手便從魯冰花的爪子裡掙脫開。魯冰花是真生氣了, 南燭的皓腕上赫然是幾道紅痕。

魯冰花看着南燭,轉身坐到一側的邊榻上, 就勢躺下,道:“我陪着你。”

魯冰花也已經很累。可是他願意陪着南燭。最重要的是他不放心。

“不用。”南燭道。

“無情的人,我懶得走了。”

“……”南燭無語,魯冰花耍賴的功夫一向很強。

車廂內有兩張側榻,還有一張靠裡的大榻。

於是南燭走到右側的榻上, 躺下, 蓋上一牀薄被。兩人之間隔着一條狹窄的過道, 過道里可以升降的精巧小方桌已經升起, 上面放着一個香爐還有南燭的錦盒。檀香嫋嫋, 往車頂鑽。

車頂開了大半,看得見月亮跟月亮周圍的孤星。

“你不是冷嗎?關上吧。”魯冰花說。

南燭沒答應。看着月亮她就會想到二哥。她腦袋很亂, 她想看月亮。

“睡不着吧,我跟你說說話吧。”魯冰花頭枕在手上說。他黑色的新袍子懶懶地垂下牀板。像是一隻黑色的鳳尾蝶。他的眼睛沒有二哥清澈,卻像是黑夜的一部分,深邃幽靜。這樣打扮的魯冰花,看上去倒也很是帥氣。或許他的氣質本來就只適合華麗的裝扮。

“南南,你心裡存着事吧。有什麼不開心的,就算不說,也要發泄出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事實上呢,男人也是人,一個人的忍耐力到了極限,總要釋放釋放纔好。”魯冰花溫和地說。語調很慢。魯冰花特有的慢。

南燭沒說話。閉上眼裝睡。鼻子卻陣陣發酸,她知道魯冰花是擔心她看不得她流眼淚,才特意留下陪她說話。心裡的堤壩又快攔不住氾濫的洪水。

南燭閉了眼。

長長的睫毛在她臉蛋上留下朦朧的陰影,微微地顫抖着。柔和的側臉曲線迎着月光,像是大師手下的玉雕。嬌嫩的小鼻尖偶爾微微一動,魯冰花側頭看得出神。

“南南。”魯冰花低聲道。

南燭道:“睡覺。”

只聽得一陣窸窸窣窣聲,魯冰花把過道中的小桌子收了,香爐錦盒丟到大牀榻上,自己連鋪帶蓋躺到了過道里。

“幹嘛?”南燭問。

“離你近點。”魯冰花壞笑。

“無聊。”南燭轉背。

南燭側了身,魯冰花卻坐着,這樣一來,魯冰花就可以託着下巴,靠在南燭的頭前。南燭都能感覺到魯冰花的呼吸。

“我以前很喜歡哭。”魯冰花說。

“愛好不錯。”南燭背對着他回答。

“可我現在哭不出了。南南,我跟你說過嗎?我記事特別早。四歲那年,我特別喜歡一個帶我的丫頭姐姐。她對我也很好。那段時間,除了她,我不肯讓其它丫頭抱。我媽媽因此也很關照那個姐姐,不久她就被贖了身,當了人的繼室。她被贖身以後,我很想她,我就偷偷溜了出去。我的記性比一般娃要早,記得也多,儘管才四歲,找到她的新家卻不是問題。我找到了她,她卻不再願意抱抱我。在出門時,她給了我一巴掌。她說我是骯髒的孩子。

我狠狠地哭了一晚。我哭我娘也跟着哭。

五歲那年,我娘送我去私塾。我很高興。孃親也很高興。你說我心眼多也好,說我不像個小孩也好,總之,爲了相處愉快,我去的那天特意帶了一大包難得的果脯,分給所有的同學。在先生出現以前,一切都很美好。後來,先生來了。他說我是青樓的孩子。□□的孩子。說我這種人讀書幹什麼,以後也考不了官的。說我孃的腳玷污了他的門檻。我一生氣就拿硯臺打了先生。我念書的第一天,就跟先生不歡而散。那天晚上,我又是哭,我很想上學,可我不想再見那個先生。我哭,母親就陪着我哭。

我不哭了,我哭,除了我孃親會傷心外,沒有別人會勸慰我,甚至關心我。

我開始在青樓裡認師,有才華的姑娘們比那些古板虛僞的道學先生要好很多。而且我是老鴇的孩子,她們對我都很好。虛情也好,假意也好,仍然只是爲了利用我也好,總之我樂意跟她們一塊。琴棋書畫詩酒畫茶,品鑑玩耍描金牙,甚至管賬理事烹飪。我比所有的紈絝子弟更紈絝也更瞭解紈絝。我長大了,我會幫娘賺錢。賺錢賺得最多的時候,我用金子給娘做了三雙鞋。日起攬紅紗,夜睡芙蓉帳。不知多少人羨慕我穿金戴銀呼奴使婢日日香豔奢靡的生活。可是我沒有朋友,沒真心朋友。偌大的青樓,人來人往,無處不熱鬧,可是我很孤單。

孤單到我總想逃出去,找個地方哭一場。可是我不會這麼做,因爲我娘找不到我會傷心。

十一歲那年,我出門進貨。那時我已經接管了家中所有事務。雨大風大,我進一家茶館躲雨喝茶,遇上了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我們很是投緣。交換了扇墜,約好半月後再見。如此過了三個月。我很高興,我交到了第一個朋友。看到我容光煥發,我娘也很高興。可是三個月後他卻再不來了。我等了整整一個冬天。最後按捺不住尋了過去。他關門不見。他的下人說我是下賤之人,說我沒資格跟他做朋友。我的扇墜被他從矮牆上丟了出來。

我的朋友就這樣沒了。我到底是個孩子,我又忍不住哭了。不敢讓我娘看見。我娘還是知道了,抱着我哭個不住。那時候,我倒寧願我是個姑娘,這樣就能跟青樓裡的小丫頭片子們做朋友。就算我不聰明,也不至於這麼孤單。所以,自打那以後,我就沒了真心交朋友的心。直到遇上你跟獸醫兩個怪物。

別人也說我變了娘娘腔。生意上的人明裡暗裡說我枉費了一張好臉蛋,卻是個陰險的人妖。說我不做公公都可惜。

我纔不管他們說什麼,繼續陰險我的,賺我的錢,只要我娘開心我就開心。可是我真的很孤單。

沒人能跟我說說心裡話,我也不會傻到把心裡話說給別人,甚至孃親。我小心翼翼地,唯恐再被人在心窩子裡捅上一刀。

這樣。漸漸地我也就不記得哭了。連在小院裡呆着時,我也只記得喝酒不記得哭。其實有時候想想,能正兒八經地哭出來,也是很舒服的一件事。連哭都忘了,我真不是個好人。對不對南南?”魯冰花笑說。

這個人的笑裡,其實有那麼多無可奈何。

他生在最卑賤的地方,卻由最卑賤的一羣人捧看人世間最喧鬧的繁華。他骨子裡驕傲,尊嚴卻一次次被踐踏。他的單純早就死在青樓不見天日的黑暗裡,可是卻仍留了一片溫柔給他的母親。他是擅用手段,他是陰險冷漠,可是在那樣的環境裡,他如果不選擇保護自己,只可能被吞噬。

南燭終於開口道:“不是。你是個好人。”

“咦?”南燭側回頭沒看見魯冰花。

這傢伙人呢?

說完就躺?

南燭疑惑地翻過身坐起來。還未坐穩,一隻大手就從過道里伸出,一把拉住南燭的胳膊。往下一扯!

“哎呀!”南燭驚叫一聲。事發突然,南燭一個重心不穩,被魯冰花一把扯住整個身子跌進了過道。臉蛋剛好跌在了魯冰花的胸脯上。

“喂!”南燭掙扎了一下。

“別動。”魯冰花說。不容反抗。

聲音低低地。似乎有些發酸。莫非南燭一句話把他惹得很難過?

他難過什麼?不想當好人?還是這些話其實在他心裡憋很久了。與其說是勸給南燭聽,不如說是勸給他自己聽。

“別擡起頭。魯冰花又說,“讓我回味下好人兩個字。”。

奇怪的理由。

爲什麼不能擡頭?臉上有東西嗎?

南燭不知道,從自己出手救魯冰花、然後爲他擋板子、挨劍開始,魯冰花心裡的層層冰山中便多了一個溫暖的青色影子。

地上的魯冰花同樣無法理解自己對南燭現在的感覺。他長這麼大,頭一次想把一個人狠狠摟進懷裡。可他不會。僅僅是讓南燭跌在自己身上,他也有些把持不住。這種感覺,很奇特。“是很重要的朋友。”他對自己說。

重要到什麼程度呢?

看到南燭臉上淚痕的那一剎那,他會整個心都疼得揪了起來。當南燭說他是個好人時,他又心神盪漾,如果不立刻躺下去,他沒準會失控地親上南燭的脣瓣。

“說了別動。”魯冰花說,“我肚子不舒服,你壓着舒服些。”

南燭便沒動了。

魯冰花的肚子一點都不疼,他只是很喜歡南燭在懷裡的感覺。一計不成又是一計。只是想要南燭乖乖地待在他懷裡。“天哪,我的腦袋一定是壞掉了。”魯冰花閉上眼想。

現在絕對不能讓南燭看到他臉上的古怪表情。

過了一會,魯冰花道:“爺今天這買賣虧大了。……你是不是多少也得說下你怎麼了,要我少擔點心才公平?客官,南少爺,回個本錢吧。”

南燭忍不住笑了。她一笑,整個身子都在魯冰花身上微微地動。

魯冰花一陣心猿意馬,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又握成拳堅硬地縮了回去。他想要他。

“我一定是瘋了。”魯冰花心道,“他是很重要的朋友。”

南燭問道:“假如,要是有一天,我告訴你,我騙了你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會不會恨我?”

魯冰花苦笑,此時此刻,他還有恨的餘地嗎?哪怕南燭現在拿把刀子出來挖了他的心,他只怕都沒有恨的力氣。

他現在只想時間停住,到天荒地老。

“三次。”他說,語氣溫和得自己都不相信,“你總共說過三次這樣的話。之前一次在廚帳喝酒時,還有一次在冰室說遺言時。只要你不是想娶我的老孃,那不管多少次,我的答案是一樣的。”

南燭想爬起,又被魯冰花按回。

“要是你真的騙了我……記得不要把我的‘扇墜’丟出來。一定當面跟我說。”魯冰花道。

若是真的騙了他,他會不會難過得死去?

南燭心裡一暖,鼻子又有些酸。“再假如。假如你只剩下幾年的命,你會怎麼做?”南燭問。

“把孃親安置好。買上一大片地,蓋上一落三進三出的大院子,買上幾個不錯的丫頭婆子。保證老孃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接下來就做我自己喜歡的事,開青樓,捧幾個花魁,睡一百個漂亮姑娘,看戲,收古董,調戲調戲孃家婦女,弄個大墳墓,把喜歡的東西都帶到陰間去,總之不留遺憾。”魯冰花道,他心裡想的卻是:如果時日無多,那麼一定還要陪着你。

“怎麼突然說這個?南南,你沒事吧?”魯冰花問。

南燭搖頭。魯冰花的話像是一盞燈,一下照亮了南燭的迷茫。是啊,好好地活上一次,不留遺憾。這不是她一直所想的嗎,怎麼又迷糊了呢?如果能好好活上一次,時間的長短又有什麼分別。自己難過孃親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可是隻要能救二哥,就算以後要在小院子裡過上一生其實也無所謂。自己真笨,還可以收一堆東西,留着以後常常看看也不會寂寞啊!說不定魯冰花杜若還可以常來看她呢。

南燭突然安心一笑。

“那假如,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你會不會還記得我?”南燭問。

魯冰花吸了一口氣道:“你傻嗎?你在亂七八糟說什麼?究竟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魯冰花終於忍不住問。

“沒事,隨便問問……只是想家。我想回家,想二哥。很想很想二哥。”南燭說道。說完。南燭像只泥鰍,極快地竄上了側榻,魯冰花抓都沒抓住。

月華如水,照在車廂。

南燭終於睡去。

魯冰花卻看着星空一夜不眠。

晨露微寒。他將一牀被子加在和衣而睡縮成團的南燭身上。

“怎麼辦?有些嫉妒你的二哥呢。”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