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姍卻是一夜睡得香甜,不過由於習慣使然,她並沒有睡過頭,第二日天還未亮就爬了起來,穿戴完畢後又大力推醒縮在牀角的劉士衡,叫他喚丫鬟打水進來給她洗臉。
劉士衡被人打斷美夢,很是不悅,板着臉道:“你不會自己叫?”
“憑甚麼你睡着,我卻要早起去請安?”蘇靜姍繼續推他,道,“別忘了是你求着我嫁進來的,我可不稀罕進你家的門”
劉士衡被她推攘得頭昏腦脹,只得咬牙朝外喚了一聲,然後躲開蘇靜姍的手,倒頭繼續睡。
大概因爲是劉士衡開的口,衆丫鬟來得不僅迅速,而且臉上都帶了恭敬的神色,而紅梅和紫菊的臉上,則隱約有嫉妒的神色浮現。
蘇靜姍將她們的表情一一看在眼裡,不由得在心裡暗罵了幾句。
梳妝打扮畢,出院門,蘇靜姍駐足回望,只見月亮門上題有驁軒二字,看來她以後的住處,就是這驁軒了。
紅梅在前引路,紫菊扶了蘇靜姍的胳膊,另有四名小丫鬟在後跟隨,一行人沿着迴廊,走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甄氏所在的春在堂。春在堂是處幽靜小巧的院落,南牆高聳,爬滿藤草,藤下種了竹叢,配着湖石數峰,又有玉蘭和桂花四處飄香,景色甚是宜人。
剛進院門,便有婢子迎了上來,滿面堆笑地向蘇靜姍問好,將她引了進去。
甄氏早已經梳妝打扮齊整,正坐在廳上飲茶,蘇靜姍是新婦,照着規矩磕過頭,便垂手立着,聽甄氏訓話。甄氏聲音柔和,倒不似一般婆母那般嚴厲,講了幾句要孝敬公婆,侍奉相公之類的話後,便起身道:“跟着我去給老太太請安罷。”
蘇靜姍昨晚聽劉士衡說過,甄氏膝下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五少爺和十三姑娘,於是便問道:“五嫂和十三妹不同我們一起去麼?”
甄氏脣邊啜着淺淺的笑,道:“你十三妹躲在房裡繡嫁衣呢,輕易不出來的,不必理她。”說完,脣邊的笑容微減:“至於你五嫂,早就來請過安了。”
甚麼?五奶奶已經來過了?難道自己頭一回請安就來遲了?蘇靜姍立時心慌起來。雖說她這個兒媳婦到目前爲止還是有名無實,但既然坐上了這個位子,就得盡職盡責不是?
她正準備垂頭認錯,卻聽得一位有些年紀的媽媽酸溜溜地道:“五奶奶哪裡是爲了給太太請安纔來得早的,她是爲了早些到攸寧堂去,這樣既可以在老太太面前拔個頭籌,又可以避免和太太一起出現,好討得老太太的歡心……”
“媽媽”甄氏眉頭微皺,打斷了那媽**說話,但語氣中卻聽不出有訓斥的意味,看來這媽**話,着實道出了她的心聲。
蘇靜姍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媽**身上,便小聲問紫菊:“那是誰?”
紫菊道:“那是太太的乳母,高媽媽。”
原來是甄氏的乳母,怪不得敢公然講五奶奶的不是,蘇靜姍好生打量她一番,暗暗把相貌記下,以免今後認錯了人。
那高媽媽被甄氏打斷了話頭,卻仍是嘀咕,道:“我的太太,你就是性子太好,才被個兒媳婦爬到了頭上去……”她說着說着,朝蘇靜姍這邊看了一眼,打住了話頭,對甄氏道:“太太,叫七奶奶伺候您用幾塊點心再到攸寧堂那邊去罷。”
伺候用點心?這就要開始立規矩了?蘇靜姍正暗自琢磨,卻見甄氏搖了搖頭:“不必了,反正老太太會留飯,還是到攸寧堂請國安再吃罷。”說罷,就攜了蘇靜姍的手,朝外走去。
“哎喲我的太太,您就是太過實心眼……”高媽媽一路追着出去,還是沒能攔住甄氏,急得在那裡直跳腳,但到底還是沒敢跟出來。
席夫人所在的攸寧堂面闊五間,雕樑畫棟,一看就是正房大院,蘇靜姍謹守着新婦的本份,半垂着頭,緊跟在甄氏身側,同她一起進到房裡去。
廳堂正中端坐着一位老夫人,年約六旬,但卻仍是滿頭黑鴉鴉的頭髮,絲毫不見老態,她穿着時下最流行的下襬綴珍珠的夏裳,頭上亦是一溜兒的珍珠遙相呼應,打扮得遠比一身家常衣裳的甄氏更爲時髦。
甄氏微微側頭,向蘇靜姍介紹道:“這是你祖母。”
蘇靜姍早已猜到這便是她素未謀面,但卻又與她的小店慼慼相關的席夫人,便屈膝跪了下去,與她磕頭,口稱祖母。
就在蘇靜姍剛踏進房門時,席夫人一眼就瞧見她與甄氏手攜着手,臉上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來,這表情蘇靜姍也曾瞧見,但她哪裡曉得席夫人與甄氏之間的那些不和,心內只是敲鼓,暗暗猜測,這席夫人該不會刁難自己罷?
但令她意外的是,席夫人十分地和顏悅色,不但沒有刁難她,還把她拉到身邊,問她路上累不累,在劉家可住得習慣。這番噓寒問暖,惹得立在席夫人身旁的一位年輕女子直撇嘴,蘇靜姍正猜測她的身份,就聽得席夫人爲她介紹道:“這是你五嫂。”
原來她就是五奶奶賈氏,蘇靜姍上前與她見禮,趁機打量了兩眼,只見她頭插珠翠,遍身綾羅,衣裳下襬也綴着珍珠,明顯是仿照了席夫人的穿着,但卻因頭上的髮飾太多,顯得很是累贅,不但失了席夫人的那般巧思,反而落了俗套。
賈氏回了禮,親熱地拉起蘇靜姍的手,上下細看,笑道:“瞧弟妹這眉眼,清秀文靜,真不像是商戶家出來的。”
席夫人馬上沉了臉,賈氏不明所以,顯得有些慌亂。蘇靜姍倒是神態自若,在沒有弄清楚劉府的狀況之前,她纔不想讓自己陷進去呢,還是作壁上觀的好——再說,劉士衡也還沒有許給她好處不是?
這時有丫鬟來請示席夫人早飯擺在哪裡,方纔解了賈氏的圍。席夫人命將早飯就擺在廳裡,馬上就有婆子搬了圓桌進來,鋪好桌布,甄氏則將手洗乾淨,開始擺筷子。蘇靜姍見狀,覺得婆母幹活兒,自己閒着不大好,於是便走去想幫忙,但哪曉得卻被席夫人叫住了。
席夫人道:“我這裡不消你服侍,你留着力氣伺候你婆婆去。”
蘇靜姍聽不出這到底是正話還是反話,只得玩笑道:“婆婆要伺候,婆婆的婆婆更要伺候。”
席夫人哈哈大笑,大概是覺得這話還算受用,神色間顯得很是愉悅。而一旁的賈氏,則再次撇了撇嘴,看似對蘇靜姍討好席夫人的行爲很是不屑。
席夫人用早飯時,甄氏領頭,賈氏和蘇靜姍分立左右,都在桌旁伺候,但沒想到,席夫人端起粥碗沒吃幾口,就招呼賈氏和蘇靜姍一起坐下,賈氏很是高興,道過謝,側身在席夫人左手邊坐了;蘇靜姍卻有些猶豫,直到甄氏衝她暗暗點頭,這才坐下。席夫人看在眼裡,面露不悅,蘇靜姍則看出了點苗頭,敢情這婆媳倆不和呀,那她夾在中間,豈不是要處處爲難?不行,回頭得找劉士衡補償精神損失去。
席夫人的早飯很是豐盛,光是粥就有好幾樣,除此之外還有大小饅頭,各種佐粥小菜,另外桌上還有一盤餃子,在這江南吳地很不常見。賈氏夾起一隻餃子,面露得色,道:“這是我從孃家帶來的廚子做的,名喚扁食,弟妹你嚐嚐。”
席夫人微笑道:“你五嫂是北邊人,在京城長大。”
賈氏臉上得色更盛。
蘇靜姍只覺得好笑,不就是一盤餃子麼,也值得拿來炫耀,她依言夾起一個嚐嚐,讚道:“好味道,不虧是五嫂自孃家帶來的廚子做的,比我包得好。”
“你會做?”賈氏的眉眼間,盡是不相信的神色。
蘇靜姍點了點頭,道:“也沒甚麼難的,不外乎就是擀皮,包餡罷了,不過這皮兒要擀的好,餡要和的好,也得要技術。”
賈氏一聽這話,還真是會包的樣子,不是空口說說罷了,心裡立時就不舒服起來,乾巴巴地笑了笑,不再說話。
蘇靜姍才懶得管她是舒服還是不舒服,只顧吃自己的,她只是奇怪,就算她是商戶出身,就算她是來沖喜的,又礙着誰了?她憑啥跟她過不去?難道是因爲她有分走席夫人寵愛的趨勢,所以纔將她視爲了勁敵?
席夫人的胃口很小,還沒等她想明白,就已經放下了筷子。蘇靜姍趕忙也跟着放了筷子,儘管她還沒有吃飽——這點規矩她還是懂得的。
丫鬟們上來撤了桌子,換上漱口的香茶來,待得各人漱過口,端上飲用的龍井,甄氏才得以坐下,匆匆地喝了幾口粥。
而席夫人根本沒等到她吃完,就道乏了,甄氏只得放下碗,站了起來,準備扶席夫人進房歇息,但席夫人卻道:“你忙去罷,叫小七媳婦扶我進去就是了。”
席夫人點明讓蘇靜姍扶她進去,這可是難得的殊榮,賈氏的嘴,又開始朝外撇了,只有甄氏的臉上風平浪靜,彷彿不論席夫人是喜是怒,她都不會改變一絲表情。
鑑於席夫人之前的和藹態度,蘇靜姍並沒有太緊張,輕鬆自如地攙起她的胳膊,送她進了暖閣,但誰知席夫人一進到裡頭,馬上就變了顏色,竟是甩開她的手,大喝一聲:“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