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蚤馬

紅塵紫陌,斜陽暮草,芳草萋萋路掩隱。淡薄青煙,韶光風和,玉帶繞過翠屏。

這時辰河岸空無一人,尹鳳蓮又向林深處行了一段。

四下十分幽靜,前有流水潺潺,果然做碧綠顏色。她本是苗人,不拘小節,習慣了野外沐浴。加上連日天氣炎熱,不似在家燒湯洗漱便利,身上早覺得溼悶難忍。蓮花夫人索性脫了衣裳,卸去釵環,包做一包,懸於樹梢。自己縱下河中,爽爽快快戲起水來。

她自小長在山野,家近湖澤,因此精識水性。多年未曾近水,此一番折騰,不禁玩興大發。她閉氣潛入溪中,捉魚弄蝦。只見河牀上卵石晶瑩溫潤,色彩斑斕。大小草魚自腋下溜過,又癢又涼。往來遊了幾圈,身上涼快透了,這才鑽出水面。

尹鳳蓮捋捋頭髮,腳脖子上猛一陣哆嗦。她吃了一驚,往前急跳,回頭再看,水裡卻什麼也沒有。

方纔有東西緊貼肌膚掠過,並非游魚,倒像水蛇。水中蛇類,有的牙藏劇毒,倘若被咬可不是鬧着玩的。

尹鳳蓮心內警覺,小心翼翼朝岸邊挪去。才然走得兩三步,又是嘩啦一聲水響。只見一條狹長的影子擺得幾擺,倏忽消失無蹤。急回首時,早失其所在。

她拿不準是不是自己眼花,怔了片刻。背後林中草葉搖動,有人自樹後轉出。那人腳下不停步,順手把她掛在枝杈上的衣服取下,趨近前來。

他背後背一張長弓,壺內插箭,腰下還掛着短刀,顯是有備而來。這人眼睛盯住蓮花夫人,蹲下身。

尹鳳蓮就知王玄不是善類。她屈膝躲在水中,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他,實在失策。別說今日未帶兵刃,就算帶了,這時候脫光站在河裡,也照樣一籌莫展。早該猜到此人早間那番話,是暗賺自己的圈套。

王玄目光灼灼,道:“要是不想讓我把你衣服拿走,就答我一個問題。”

她銀牙暗咬,動了殺機。只是隔得遠,又忌他手上功夫了得,不得其便,只好相機而爲。

“你到底是誰?”

尹鳳蓮斷沒想到他忽出此語,想不到哪裡露的破綻,便道:“你說什麼?”

“我跟聶銀針從前有些恩怨,彼此頗不對味。不過怎麼說都是做了幾年的夫妻,是不是自己老婆,一眼就能瞧出來。你易容之術雖精,騙不過我。”

尹鳳蓮心道:即便看出有假,諒也猜不着我來歷,於是笑道:“我早說過,照你那樣喝法,遲早有天連自己老婆都認不得。”

王玄似乎算準她會抵賴,微微一笑,說道:“既然你說是我老婆,那就告訴我,咱們最近一次同房是什麼時候?”

她臉上先紅後白,半晌不能出聲。

見她答不上來,他站起身,摘下彎弓,擎於手內。

蓮花夫人臉色一變,往後便退,忽覺腳下踩到什麼東西,滑了一下。

王玄喝道:“站着別動!”

他張弓搭箭,斜指水內,道:“這裡水脈清澈,又近田壟,溪中魚蝦頗豐,可是附近鄉人卻捨近求遠,不肯在此汲水。因爲川澤地勢藏風,十分靈動,藏精納魅。兩年以前,雌雄兩隻精靈溯水至此,便常有婦人溺斃。”

話音未落,弓弦輕響,箭尖透水直入。只見一丈長短、灰白顏色的尾巴在半空一掃,王玄急閃,背後大樹應聲而折。

他就地打個滾,無暇轉念,躍起便追。

怪物速度奇快,身軀擺動,向下遊竄去。

尹鳳蓮一口氣閉在胸中,周遭光流影動,目不能視物,耳邊水流咕嚕咕嚕響個不住,猶如置身旋渦之中。她神志雖然迷糊,知覺尚在,知道自己已被怪物捲住。她的身軀緊緊附在水怪肚皮之上,那東西兩隻爪子將女人箍住,力大如熊,她哪裡掙得脫?

怪物在溪中忽上忽下,游來竄去。尹鳳蓮背上被石頭剮出傷痕無數,她手無寸鐵,睜眼向上一瞧,怪物下顎正抵在頭上,於是蜷手便抓。

王玄與那精魅,一在岸上一在水內。他目力甚毒,腳力更快,窮追不捨,帶磷火的流矢接二連三向怪物射去。

怪物背上連中三箭,傷處皮肉焦爛,十分疼痛。掙挫之間,動作便慢得一慢。王玄一聲低喝,跳進溪流,自背上抽出一隻帶爪飛索。

尹鳳蓮十指尖尖,指甲中還藏了毒物。她這一抓,正抓中水怪左眼。那怪物全不及防,疼痛鑽心,放聲厲嘯,身軀猛然一彈,躍出水面。

燦陽底下,如舟楫般的龐然大物飛身躥過,直令人目瞪口呆。它馬面魚身,脊背上一叢鬃毛,說龍非龍,說魚非魚,瞳孔金黃,十分漂亮。尹鳳蓮只覺身軀一輕,給帶得飛起,眼前驟然發亮。

王玄瞅準所在,手中飛索套甩,不偏不倚鉤中了怪物的鰓。它身子標槍般投下,頓時水花四濺,尾巴亂撲亂打。

王玄手上發沉,他像馴馬一般拖住繩索,叫其不能近身。

怪物力氣雖大,被他拽住後卻絲毫掙不開。

兩邊幾番角力,那怪物發怒,直立起來。

只見尹鳳蓮被它鬃毛纏住,綁在身上。王玄三步躥上,拔刀一割,將毛髮割斷,女人頓時摔入河中。她正嗆得暈眩,乍然脫困,更不敢回頭,徑向岸邊游去,連滾帶爬上了岸時,背後好像打雷相似。一人一獸還在水內激鬥,瞬息之間,河中已然見紅。

她遠遠觀望,瞧得心驚膽戰,目不轉睛,都來不及去找自己的衣服。

那怪物身量雖大,卻滑若游魚,脊樑上的鬃毛可伸可縮,彷彿百來只觸手。也不知王玄怎麼與它應付,就見他身形倏忽而沒,河上似忽然穿了個洞,片刻蹤影不見。

尹鳳蓮心中一驚,他死了麼?屏息半刻,四周悄然無聲。也不知在水下戰況如何,又不能近前探看。

正猶豫無措,灰白光滑的脊樑緩緩浮出,慢慢向這邊靠近。她忙向後挪,只恐怪物暴起傷人。

那怪並不動彈,身體被人一拋,砰地扔在地下。王玄這才露面,自溪中探首,一步一步走回來。

他抹了抹臉,右手拎起妖怪,倒像拎起個嬰兒,對着太陽處曬下。

說來也怪,這怪物在水中軀體巨大無比,被太陽一曬,即刻脫水,不到半盞茶工夫,居然縮得只有巴掌大小。

王玄從懷內摸出竹筒,將它籠在裡頭,塞住筒口。

尹鳳蓮盯着這人,胸口起伏,臉色慘白。

王玄反倒有些歉意,轉過頭去,將衣服遞了給她。他說道:“蚤馬近水,性好淫,對女子體香尤其敏感。要不是你到河邊洗澡,它斷然不會從洞穴裡出來。”

她一字一字說道:“所以你就算計我?”

王玄低頭不答。

尹鳳蓮壓住怒火,又道:“這是你說的駕車坐騎?”

他微微頷首,道:“對,有了它,只要照圖樣將車裝好,就算成了。”

“王玄,有件事要告訴你。”

尹鳳蓮站起身,衣衫從身上滑落在地。她冷笑一聲,走至漢子面前。

王玄被那絹匹一樣的肌膚晃得有點頭暈眼花,他向後退了退,問道:“幹什麼?”

尹鳳蓮俯下身,伸手點中他鼻子,輕輕說道:“今天,你死定了!”

她口一張,一根細細的黑針疾射而出。

兩人面對着面,離得太近,正中王玄頸側。

王玄全沒防到尹鳳蓮猝起發難,只覺一疼,半邊身軀都已麻痹。他一口氣沒轉上來,已經重重摔倒,眼前金星直冒,驟然發黑。毒物甚爲厲害,縱使他機警如斯,到底還是上了個大當。

尹鳳蓮將他領口一揪,探手從他懷中摸出圖紙,心中暗喜,不枉涉險一次,終歸還算有所收穫。

她將短刀抽出,遞向王玄咽喉。眼見便是滅口之禍,王玄猛一翻腕,抓住刀柄。刀尖閃光,微微顫抖,不離方寸。

王玄喝道:“你想怎樣?”

“坐騎有了,圖紙到手,留你何用?”

“光有圖紙沒用。若不明關竅,是造不出車的……”

“你這麼說,不過是想保命而已。”

“殺了我,你一定會後悔——”

王玄盯着頭頂那根房樑,一動不動。過得許久,才眨了眨眼。

屋內兩人誰也不想答理誰,唯有爐火上煎藥的咕嚕咕嚕聲。

王玄脈上插了十來根針,起先還不能動,彷彿癱瘓相似。他暗自調息,過了一個時辰左右,肺內的刺痛方纔減輕。一口氣提上來,雖不能流轉如意,到底左手手指微微動得一動。他側過頭去,只見尹鳳蓮神色凝重,正攪那鍋湯藥。

尹鳳蓮盛了一碗,遞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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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西黑如墨汁,一股怪味甚是沖鼻。王玄皺眉,不禁脫口問道:“這是什麼?瀉藥?”

她險沒劈面潑過去,瞪了那人一眼,喝道:“少他媽惹我!”

既然身份敗露,尹鳳蓮就懶得遮飾,口不擇言起來。她一不知王玄所言是真是假,二無退路可走,心中自然焦躁不安。尹鳳蓮想到這裡,手中下針不由使力過了頭。

王玄倒吸一口氣,慢慢說道:“我又不是死人……”

尹鳳蓮不答他話,凝神再下數針。

王玄只覺氣血暢通許多,雙手雙足均能活動,身上也有了些力氣。他動動手腕,隨即問道:“得有多久,才能活動自如?”

“至多三天。毒質雖去,可是放血太多,一時半刻恐怕你手還不穩,不能動刀。”

他嘆口氣,說道:“尹鳳蓮,早聽說你是苗人,不過沒想到你放蠱下毒的本事會如此高明。”

她嚇了一跳,臉色驟變,道:“你怎知道是我?”

“長安城內,能把我撂倒的人可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尹鳳蓮心想,這人留着始終是個禍害。

王玄坐起身,將手枕在腦後,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看,你跟你丈夫的感情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這話說得不全對,她跟蘇幕遮並非從開始就處得如此糟糕。但世事往往難以盡如人意,做情人是一碼事,做夫妻是另一碼事。

尹鳳蓮冷笑道:“再如何不好,也不比你和聶銀針來得更糟。另外,你們兩個究竟多長時間沒同過房了?”

“我們從來都沒有睡過覺。”

話音未落,門廊上鈴鐺丁零地響了一下。王玄直起身,朝外掃視一眼,側耳聆聽。過得片刻,王玄忽然說道:“快!扶我起身。有人從樹林北邊闖過來了。”

尹鳳蓮問道:“誰會這會兒來瞧你?”

“阿韻。”

蓮花夫人心中一沉。那小姑娘的手段她可見識過,眼下王玄不能與她動手,自己更不便出頭露面。

王玄斜倚門板,雙手抱胸,面無血色,好像多耽擱一刻都會打橫躺下。

他似乎瞧出了尹鳳蓮的心思,便道:“準是你老公打發她來刺探我。她若瞧出我受傷,一定會找麻煩。幫個忙,把屋裡桌椅板凳搬出去。”

她莫名其妙,道:“搬它做什麼?”

“我擺下陣,叫她進得來,出不去。”

尹鳳蓮沒想到他還有這份才能,居然精通奇門禽遁之學。她依其所言,將屋內能挪的事物通通挪入院中,杯盤碗盞,椅凳十餘,縱橫羅列。初時還不覺怎的,待布好後遙遙望去,似有煙霧瀰漫,陣若長蛇蜿蜒。

王玄囑她匿在窗邊,不要開聲。

過得片刻,果然見有二人自林間小徑徐徐步來。

走在前頭的,身形頎長,骨瘦如柴,雙頰凹陷。那人眼睛既大且圓,毫無生氣,白髮垂肩,素服着身,將面容遮去大半。她背後負了一把琵琶,走路姿態甚爲古怪,一望之下,便知是個傀儡。後邊跟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蘋果臉龐,姿容綽約,稚氣未脫。她衣衫袖子奇大,雙手藏於其中,縱控木偶的絲線綁在指尖。腰下懸着兩柄一尺三分長的短劍,鞘上花紋古樸俊秀。

那少女走至籬前,駐足止步。她彷彿瞧不見瓦房,擡首四顧觀望,頗爲驚異。

王玄站在門邊,向她點首示意。

兩人打個照面,阿韻疑心是中了人家藏形之法。她朗聲說道:“公子吩咐,令我來瞧瞧事情辦得如何了。倘若要什麼備辦,但說無妨。”

王玄答道:“你回去謝他好意,讓他到了約期,再來取貨。”

少女聽罷,略爲躊躇。她抹眼間,看王玄晃了一晃,像是站不穩當,心想:別被他兩句話給蒙了。

阿韻嘻嘻一笑,又道:“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我略通岐黃之術,要不要替你把把脈?”

他不慌不忙地說道:“不敢當,昨天晚間多喝了兩杯。謝照顧了。”

阿韻見他推託,更加確信不疑。

小姑娘上前兩步,雙目兇光畢露,冷冷地道:“不必客氣,是傷是病,一試便知。我自問這點眼光還有。”

王玄亦冷笑道:“我看你是想公報私仇吧?”

阿韻兩手一揮,攜那傀儡躍入圍籬。她腳甫沾地,四下環顧,竟失了對方蹤影。但見面前屋宇數不勝數,壯麗非凡。她哪知草棚不過相距數步而已,心下還甚覺稀奇,向不聞王玄有產業,怎麼置下許多房舍?

少女仗自己藝業高超,不肯認栽,硬往內闖。再行數步,東西南北方向已不能辨,四面皆牆,粉做雪白。前有一廊,迴廊盡頭兩條小徑。她自右邊穿出,復有四條道路。四而爲八,八而十六,沒多大工夫,她便迷了方向,進又不行,退又不是。

尹鳳蓮自門縫偷眼旁窺,只見這小姑娘在那堆雜物間忽縱忽躍,始終不能脫困,好似周圍有看不到的壁壘一般。

阿韻斥道:“王玄,這等伎倆困不住我。”

說罷,小姑娘盤膝坐下,閉目斂神。

那傀儡自背後抱過琵琶,指甲劃弦而過,樂色冷峻鏗鏘。尹鳳蓮乍聞此音,心臟不由一陣狂跳,幾乎窒息,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在她心上揉捏不止,好不難受。她忙掐訣,暗自調息,方纔氣血漸順。耳內聽得身遭似有暗流洶涌,音符源源不絕地傾瀉進來。

起初,樂音細如蚊蟻,幾不可聞,猶如風擺柳絮,水送浮萍。須臾之間,叮叮數下,雷音大震,琵琶所奏忽而慷慨激昂,彷彿千軍萬馬掩殺而至,歷歷在目。尹鳳蓮氣息爲之一窒,險些驚跳起來。轉而去瞧王玄,他反倒神色自在,似乎不爲所動。蓮花夫人探手自懷內摸出一把綠豆大小的豆粒,撒在地下。她拿手指畫了兩圈,默唸數語。豆子蠕蠕而動,化爲一羣螞蟻。

阿韻前額滲出汗珠,顯是頗耗心神。只聽韻律一轉,由激越化做柔媚。音符活潑跳脫,好似少女懷春,飛目傳情,喁喁私語。拍子愈來愈急,越撥越快。先前只是檐前春雨沐人,後來卻做瓢潑大雨,點滴打在石板之上,好不悅耳。

她奏得快,王玄呼吸就變得既慢且長,全不受其掣肘。

小姑娘厲嘯,神色一凜。那傀儡腰身款轉,兩臂輕舉,將手內琵琶掉了個個兒,十指反彈。調子再不是尋常樂曲,宛如虎嘯猿啼,鬼怪長吟,令人如墮冰窖,不寒而慄。

王玄不禁打個寒噤,輕哼一聲。就這一下,阿韻已經找準所在。她飛身而起,廣袖輕舒。木偶猛地張口吐火,只聽轟然巨響,周遭破舊傢俱無不披焰,院落頓時化做一片火海。

黑煙撲面而來,王玄雙目難以視物。大火當中,一隻木椅飛出。王玄頭一偏,險險閃過。陣法既有缺口,便擋不住小姑娘。那傀儡雙臂一展,指骨彈出利爪,撲上前來。

王玄聽風辨音,只覺左頰泛涼,刀鋒破空。他兩指連彈,手內石子打在木偶腕上。雖然手上全無勁道,妙在方位角度拿捏奇準。傀儡雙腕疾沉,力量已泄。然則,這樣大好機會,阿韻哪肯善罷甘休?她一提線,人偶縱身又上,手中寒芒吞吐,攻得愈加勁疾。

但見那一顆顆小圓石頭如同疾風驟雨,自四面八方打來,落在傀儡身上,乒乒乓乓,連珠相似。有的是直直射到,有的是在壁上反彈幾次,還有打在別的石頭上中途轉向,尹鳳蓮瞧來眼花繚亂。它們有的疾行,有的緩走,有的後發而先至,叫人難以捉摸。傀儡數度給逼退,近不了身。

縱然王玄本事強過小姑娘太多,可手中石子看看將盡。

阿韻一聲冷笑,人偶雙臂一張,背後噌地又伸出兩條臂膀,如同蜘蛛。四隻鋼爪,上下抓到,這次卻使上了十分力氣,好不剛猛。

王玄避無可避,眼見封架不住,掌心最後兩粒石子擲出。傀儡腦袋朝後一仰,雙目竟被洞穿,透腦而出。

王玄退了半步,忽然伸手將門板一帶。

這一下,利爪收勢不及,穿門疾過,險些沒將他破相。可是木板豈能抵住勁敵?兩扇門 轟然擊飛,他朝後撞在牆上,頭上灰塵簌簌而落。

少女拔劍在手,兩柄短劍猶如龍出山岫,匹練相似。

王玄額上發冷,似有什麼東西紮在頭顱之中,疼痛難當。

忽聽阿韻尖叫,叫喊中透着驚恐。

他睜眼一瞧,只見小姑娘手臂上爬滿赤蟻,蠕蠕而動,十分刺目。

阿韻臉色煞白,連劍都幾乎握不住。

她顫聲道:“別……快把蟲子弄開!”

王玄吐兩口血,好容易爬起身,說道:“算了,放你走吧。”

說罷,螞蟻果然緩緩向下退去。

阿韻頭皮發麻,立足不穩,雙肩抖個不住。

王玄見她怕成這樣,不禁對其生出兩分憐憫。

她逃也似的奔到門口,還劍入鞘,想想心中仍不服氣,在地上跺了幾腳,指着對方鼻子惱道:“有種的給我等着!”

王玄不禁笑道:“我在此等你三年。”

阿韻瞪了他一眼,回過頭,攜傀儡沒入林中。

自少女離開後,他有七天沒沾酒了。

木箱歪在牀邊,鎖頭砸得稀爛。尹鳳蓮原道他箱內有什麼寶貝,豈料一瞧之下大失所望。裡頭齊齊整整地碼着一堆木頭塊,高不盈尺,寬僅數寸。若說拿這些東西來造輛馬車,未免太過說笑。

他使一柄銀色小刀,聚精會神地削着木頭。削了一會兒,初見雛形,隱約似個人形。

王玄掌心無肉,有疾苦之相,似難斂財。然則他中指與無名指一邊齊,因此十分靈活。且手心紋路顯是斷掌,與其直來直去、鋒芒畢露的個性甚合。

他動作很快,沒多大工夫地下就堆滿木屑。木塊形狀更加清晰,線條栩栩如生。雕的是個梳丫角的孩童,雙目眯縫,笑意盈盈,甚爲喜慶。它兩手高舉過頭,雙掌攤開,手內空空如也。

蓮花夫人不禁大感有趣。

他一塊削完,往邊上一擱,又拿一塊。這次手法卻比上次純熟許多,刀光閃來閃去。尹鳳蓮順手拿起把玩,覺得那孩子的眼睛好像能跟着人轉動一般。

過得半晌,王玄突然說道:“我要是你,就不蹚這渾水。”

她隨嘴說道:“什麼渾水?”

“麻煩你把兩手攤開,十指併攏,手心向上。”

他說罷,指指尹鳳蓮手掌,解釋道:“尋常大戶人家婦人,手上不會有繭。且閣下行如狸貓,來去不聞風響,更甭提精擅使毒放蠱。除開刺客,不做他想。我知道蘇幕遮出身闇昧,他早年頗得秦王寵信,後來因爲手段過於狠辣,才被冷落,近年更是養了不少殺手,暗中排除異己。聽說只有你跟他時間最長,不過——你們這算是哪門子的夫妻?”

“他究竟娶的是你,還是你施毒的手段?”

蓮花夫人反脣相譏道:“我也好奇,銀針嫁的究竟是你,還是你那頂風臭十里的名聲?”

這回輪到他不說話了。

箱中木頭越來越少,桌上孩童木塑越來越多,碼成幾個陣仗。它們形態各異,或梳丫角,或留髻,肥肥胖胖,煞是可愛。尹鳳蓮有時候從邊上經過,眨眼工夫,本站在隊內的,莫名其妙跑到別處,讓她以爲是自己花了眼。每逢這時,王玄就將其拎出,各歸原位。

這天早晨,王玄趁夜色未收,獨自一人徑奔長安城來。

道上甚是難行,到得城中,日已三竿。市集開張太半,他蒐羅些墨斗、角尺、竹尺之類。正找飯鋪間,只聽人聲鼎沸,老遠瞧見宮人左右開路,前有引馬,霜仗繽繁,扈從侍衛驃騎當先。衆人簇擁兩人,並肩而行。王玄目力最毒,瞧見二人座駕服色非同尋常。兩人鞍上懸弓,壺內插箭,風塵僕僕,顯是圍獵方回。頭前之人興致勃勃,似有得色,後頭那人體態彪悍,耀武揚威。

王玄心知隊伍中有不少舊日相識,於是撤身想走。正當此時,爲首之人**白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那牲畜不知受了什麼驚嚇,橫衝直撞。衆人一時攔擋不住,竟由它馳離官路。縱馬之人措手不及,幾被顛落下地,百姓紛紛抱頭避讓。

侍衛趕上前,馬匹愈加狂躁,遇險之人面白如紙。

王玄輕輕一縱身,落在馬匹跟前,一把撈住籠頭。說來也怪,白馬被他制住,分毫不能掙動,這才慢慢被牽離地溝,引到大路上。

乘馬之人正是昔日少主,今日東宮太子建成。

太子定住神,劈面瞅見王玄,不禁失口道:“是你!”

他跪在旁側,並不答言。

齊王李元吉打馬上前,見兄長無恙,轉頭看到他,神色頗不善。

太子欲言又止,長嘆一聲,策馬絕塵而去。

過得片刻,有位紅袍人悄悄溜回來,向他低聲道:“你過來,我有話說。”

王玄與此人本有交情,兩人彼此點頭,上了街對面的酒樓。

二人分主次坐定。

那紅袍人相貌不過尋常,正當少壯,行止氣度不類常人。

其人姓魏名徵,字玄成,少小落拓有大志,尤擅縱橫之說。先從於李密,爾後降唐,被薦爲太子洗馬。王玄放眼那一撥隊伍裡,只此人身負才學。兩人言談投機,交情匪淺。

待酒菜上桌,王玄亦不同他客氣,自斟自飲。

魏徵將他包裹打量半晌,方道:“外頭風傳你如今暫寄秦王門下,可有這事?”

王玄點點頭,答道:“有,不過我未曾與他照面。”

魏徵不禁嘆道:“其實這兩年,太子口風有些鬆動。他的意思還想叫你回來,只怕你不肯。”

“他能容我,只怕他兄弟也不能容我。況且,現在我還有個老婆。”

“尊夫人的來歷……”

王玄打斷話頭,生恐這酒樓之上,隔牆有耳。

原來,他昔時曾受李建成一樁恩情,隨侍其多年。後東宮太子誤信讒言,將他逐出。秦王李世民幾次三番欲招他爲門客,王玄均未首肯。聶銀針便是李世民派下的耳目,名上雖爲夫妻,實則是暗防他圖謀不軌。

他們喝酒閒談,講論當下時事。

時值天下初定,高祖李淵年事日高,寵信東宮,致令*徒橫行朝野。李建成一味邀寵,以爲得志。魏徵均瞧在眼內。太子向例妒忌秦王功高,便向上進言,欲借進兵突厥爲由,暗奪其兵權。高祖漸漸便對李世民生出厭憎之心。正所謂此消彼長,朝內衆人紛紛阿諛攀附太子,局面頃刻成了一邊倒的態勢。

說來,王玄身份甚爲尷尬。他本是*內之人,皆因無奈,才暫居秦王門下。如今,李建成又有些心意回轉。他心內清楚,東宮是想借他之口,探聽秦王虛實。此奪位之爭,如箭臨弦,一觸即發。

王玄舉杯說道:“兄有王佐之才,來日不可限量。你心中必然明白,今天太子雖然春風得意,他日即便繼位,也無治世之才。他心胸眼界均有限,更無容人雅量。兄稟性剛直,不慣逢迎。今從其左右,務令好自爲之。”

他說罷一飲而盡。

魏徵聽了愀然不樂,自袖中摸出一份書簡,道:“此乃我手書。你哪天想通了,執這封書函來府上投遞,自然有人接引。天下風雲不久即將大變,莫若仔細想想。”

王玄並不推辭,順手接過,揣在懷中。

王玄道:“快要下雨了。”

天色果然陰沉,烏雲蓋頂。顯鵲山中四顧空寂,渺無人煙。

只見此嶺明透崢嶸,暗隱煞氣。淵嶽水露氤氳上來,浸得人三伏天裡骨內徹寒。棧道年久失修,兼帶風雨沖刷,垮塌過半。這地方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用行家的話講,叫做:藏賊之所在。

王玄從前是守綠林做的營生,所以四方響馬盡都聞名。顯鵲山中原先確有個江洋大盜,叫苗閃。

此人黑門內的本領,高來高去,各處裡犯下無數大案,多少捕快都拿他不住。還是他自己時運背,偷東西偷到大內,被人設埋伏捕獲,斬首示衆。

他肉身死後,被道上兄弟將屍身竊出,遵其遺囑埋在山中,不出月餘就成了精怪。如今可好,較之從前還要猖狂。從前人們懼他,還知他是個人。現在人人聞他名頭便要喪膽,都不知其是怪是鬼。

尹鳳蓮聽罷,不明所指——江洋盜寇和馬車有什麼關係?

王玄耐心答道:“你該聽說過,人死以後,埋的地方會有‘屍氣’。這氣息隨風脈水脈流轉,所以許多毒物植物都是從死人體內得來,行家管它叫‘死人開花’。苗閃生前殺人累累,死後戾氣不化,過了多少年,精血養成寶物,稱做‘赤金’。倘若含在口中,可以隱形匿跡;倘若種在地下,可得上好木料三株。正是造車用得着。”

於是兩人定妥計策,往深山中覓來。日子既不能早,也不能晚,剛好要有雨澤降下,此人才會現身作怪。

他們隨說隨走,沒多大工夫雨點就下來了,只好找個所在暫避一時。

他們立在崖下,互相打量對方,不免發笑。

原來他兩個改了打扮。王玄假扮樵夫還湊合。尹鳳蓮假裝農婦,卻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正談論之間,打東邊來了五六個人。

王玄將尹鳳蓮一扯,躲在樹後。

那些人漸近眼前,原來是幫半大毛頭小子,衣衫破爛,腰裡全彆着些長短木棒,倒像打槓子的。他們模樣古怪,口中吆三喝五,你推我搡,一陣風般跑過去。

尹鳳蓮瞧這情形便要追趕,才然晃眼,那些人忽然憑空沒有了。

她大吃一驚。

王玄湊在耳畔悄聲說道:“別慌,你瞅那邊……”

尹鳳蓮順其指告看去,果見一隻狸子沒入林中。

王玄沿腳丫印痕追下,越追腳印越多,草叢也踩得凌亂,皆是些狐鹿野狗、山貓香獐之流。蓮花夫人聞着,只覺腥臊味益發濃重。

又繞三兩個彎兒,前頭一片敞地。

當間林木推倒,借山崖的勢頭,鑿開斜四方的大亭子。下頭擺些石桌石凳,有人燒火造飯,有人持械巡山,無事的圍坐一團竊竊私語,似在等人。

他二人伏於灌木當中。

此刻風雨已住,半空中一個炸雷,震耳欲聾。打山那邊起股腥風,夾帶滾滾黑煙,直奔前來。煙過處,飛鳥走獸,躲避不迭。

場下小妖望見,都手舞足蹈,歡呼雀躍。

煙霧墜入亭內,天上彷彿下陣錢雨相似,掉落許多金銀銅錢,也有珍珠首飾,還有衣裳鞋襪等物,衆人一陣哄搶。

王玄定睛一瞧,有個影子跳落在地。

那人身形魁梧,皁色袍,獅鸞帶,肋佩雙刀。他生就粗眉大眼,甚有神采,一部短黑髯,凌凌亂亂,聲音猶若洪鐘。

此人正是大盜苗閃。

苗閃笑嘻嘻瞧他們撕搶,並不阻攔。

少刻分完贓,他在上首坐下,衆人蔘拜,與他道勞。小妖們都知他愛聽好話,這個逢迎,那個拍馬,大盜更是喜笑顏開,叫人拿大觥來斟酒。他一邊喝,一邊講論如何到得庫中,將銀錢弄風盜出,怎樣遇見官兵,怎樣殺人,怎樣將爲首的丟入護城河。衆人又是一陣讚歎。

原來這些小妖精都是山中土生的,並沒什麼法力,從前連劫道都劫不下錢財,所以衣衫襤褸,窮得喝風。自從苗閃到此,教他們些打家劫舍的勾當。他們一來二去嘗着甜頭,便拜他爲山王。苗閃兩三個月內總要做一宗大買賣,供山中吃穿用度。

衆人端出黃雞美酒,大盜不用相讓,左一碗又一碗,喝了個不亦樂乎。沒多大工夫,他便喝個爛醉,歪身於亭中打盹。

手下不敢吵嚷,內中亦有過量的,有不飲的,也有乖滑先走的。

王玄看看時機已到,右胳膊一拐尹鳳蓮。她從懷內摸出一根細長管子,往管內輕吹幾口,噴出一線青煙。那煙霧凝住不散,與利箭相仿,射到對面。小妖精鼻孔裡甫聞到花香,身軀發軟,朝下仆倒。

待他們全都睡熟,兩人躡手躡腳,欺近苗山王身畔。

王玄從腰上解下一截鎖鏈,鏈子兩端兩個明晃晃的鋼銬,內外開鋒,專套人脖頸四肢。但凡套上,輕者殘廢,重者廢命。因其頗類雜耍牽猴兒的繩箍,故有個名色,叫做“白猿掛喉”。

他朝尹鳳蓮略微頷首,女人將裙子展開,正兜在苗閃腦袋底下。說時遲,那時快,白光閃處,人頭落地。饒是斬將下來,苗閃竟兀自酣睡不醒。

蓮花夫人暗讚道:好快的身手!

大盜腦袋雖然搬家,腔中卻無血涌出。他的身軀仍然沉沉睡着,毫無動靜。她將石榴裙包住頭顱,小心翼翼轉身退去。

兩人一前一後,行出數步。不料腳下一人睡得不穩,猛地翻身,胳膊正打在尹鳳蓮腳背上。她才擡步,立身不穩,又叫人家絆住,一下摔倒在地。

這一摔不打緊,她抱在胸前的頭顱滾出。王玄要揪未揪住,就知闖了大禍。

苗閃被摔,焉能不醒?頓時虎目圓睜,一聲大喝。

“他孃的,青天白日,偷到老子頭上來了?”

說着,無頭身軀急躥而起,將王玄撞個趔趄。趁這當口,苗閃把自己腦袋抓起,往脖子上一擰,宛然如舊。

山王這一嚷叫,手下衆人紛紛驚跳爬起,將二人圍在當間。

苗閃怒不可遏,拔刀吼道:“這等野人,實在狂妄,居然要盜某家的腦袋!”

王玄坦然說道:“明擺的事,還敘什麼話?大王只管上來賜教!”

尹鳳蓮雁翎刀出鞘。她雖是女流之輩,要敵住這幫小怪卻不成問題。王玄與苗山王一個照面,便交上手。

若論兵器長短,苗閃使的雙刀要輸一籌。王玄鏈子耍開,足有半丈不能近人。就見銀光閃個不住,令人眼花繚亂。匪人也是大行家,瞧見這手功夫情實是漂亮,不由得喝彩,心中未敢輕敵,自己緊守門戶。旁側幫閒的,哪裡插得下手?

王玄隨抖鏈子,腳下打橫衝出。原來敵衆我寡,倘若圍住,兵刃施展不開,趁陣勢未成,將人流衝散,等會兒好跑。

他一跑,苗閃立追。前頭小妖精擋架不住,逢着就死,碰着便亡。只聽有人慘叫,捂住眼睛滾倒在地。

王玄自他頭上躍過,不料半空裡回身,雙腕急抖,月牙弧衝山王面門甩了過來。

苗閃怪叫,點頭大哈腰,方纔險險閃過,嚇出一身冷汗。

要說王玄身形步伐真夠利落,三下兩下,將一衆人衝得七零八落。此刻大盜便趕上來了,抽後就是一刀。王玄也不回頭,反手往上便遞,倒要去套對方手腕。苗閃刀光一折,本刺他後心的,轉而斬向雙腿。這時尹鳳蓮才瞧出此人的好身手,直如折了個反跟頭相似,刀光落空。

照面兩合,全是貼身的緊手招數,真可謂石火電光。

苗閃躥入圈內,心倒放下一半。“掛喉”以長論便利,要配合着步法方好發揮。兩人假如貼身近戰,要敵住雙刀可就甚難。想到這裡,苗閃精神一壯,一招接一招,往前便遞。虧得王玄身手老到,要換個尋常的,也就險象環生了。

他二人躥上躍下,一個本就快,那個卻是快上加快,都是凝神拼鬥,未敢有半分疏虞。

苗閃仗兵器佔便宜,鬥了個勝敗不分。他心中暗暗着急,時候長了,終是要輸。大盜急中生智,心說,論打架我打不過你,賣個破綻瞧你上不上當。他將兵器一撤,往下便敗,跳出圈外。

王玄以爲他想逃,躥起追到。誰知那人逃到一棵大樹邊,忽然回身,擺刀要剁。王玄肩膀晃開,鋼銬跟進,刷地套牢對方的右手腕子。

苗山王的手齊腕而斷,連刀一同落在地下。他十分勇悍,受傷後不退反進,朝對面衝來。

王玄也是一怔,動了該死的惻隱之心,就沒有去鎖另一隻手。他心想,你我又沒有深仇大恨,今天只借你腦袋用用,不必把你四肢俱殘。於是鏈子一掛,打算將匪人生擒活捉。

尹鳳蓮早瞧出事有不妙,急道:“仔細腳下!”

話音未落,王玄踝骨一陣劇痛,幾乎沒躺倒。

原來地下那隻手自行蹦起,瞅空打了他一刀背。

這是山王看其手下留德,所以拿刀背打。要是拿刀刃去砍,他雙腿早就沒有了。

王玄哪裡提防得到?

苗閃虎吼,刀朝對手肋下一紮。王玄終是遲了半招,刀尖已然捅進去幾分光景。他拿住賊人胳膊,給逼得疾退,直退到樹邊。兩人較力,眼見白刃一寸一寸朝肉內刺下。

尹鳳蓮心有不忍,回手三支銀針擲出。大盜只顧要殺王玄,不料脖子忽然一痛。

王玄一聲低喝,鬆開“掛喉”,雙手在大盜肩胛上狠狠一撞。

苗閃頓時手內脫力,握不住刀。他眼前驀然發黑,頸項已給人鎖住。

王玄拔出肋下尖刀,輕輕一割,苗閃首級落於手中。

苗閃二次被人砍頭,氣得呀呀直叫喚。

王玄將他腦袋揪定,打個呼哨。蓮花夫人將手一揮,銀針漫天射出。兩人借勢頭跑出圈外。待衆人回過神時,他倆早就沒了影蹤。

尹鳳蓮連喘帶跑,逃出一里多地方纔回頭。

苗閃的腦袋破口大罵,污言穢語不絕於耳。一路罵下來,竟不帶重樣的,真叫人大開眼界。

他們收攏步,找山澗折下去。走至河邊,天色漸晚,於是商量找地方過夜。

山路白天就不好走,這地界盛產精怪。況且,四處裡都有人巡山,倘若撞見,就更費手腳。

峽谷當中有許多野獸窩巢,那可不敢亂闖,只好在僻靜處找個內凹的山壁藏下。

王玄拿火折點火。他二人均飢腸轆轆,唯獨苗閃聒噪得太厲害。王玄二話不說,抄起他腦袋,掄拳便揍。揍完,撕袖子將他嘴塞住。

可憐一個威風八面的山大王,此時擠眉弄眼,無可奈何。

等到月上林梢,王玄就說自己守夜,叫尹鳳蓮先睡。

蓮花夫人不依,議論兩人一個守上半夜,一個守下半夜。他亦不多爭,和衣而臥。

過了半刻,尹鳳蓮側耳細聽,他呼吸甚爲均勻,當真睡熟。於是背轉身,袖出自己的薰香匣子。

匣內有尹鳳蓮自己煉下的諸多毒物,向不輕易示人。裡頭嚶地飛出一隻金色小蟲,此物腹圓頭尖,翼翅四瓣,尾上兩點硃紅。

飛蟲停在她掌心,蓮花夫人皓腕輕舒,屈指握住,斂住心神。

這千里之外,驅策蟲豸之法可說無人能出其右。

蘇府內預先伏在牀頭的金蟲兒得到訊號,抖翅飛出。它繞過房樑,出門戶,一路歪斜,轉了幾個大圈,停在花廳前的桃樹枝上。

只見各房各處燈火通明,聶銀針的影子在窗戶紙上晃了幾下。

蓮花夫人無心打探她,心念全在丈夫蘇幕遮身上。

果然,對面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行來。

蟲子一翅兒飛至廳上。高個兒的正是蘇幕遮,矮個兒的做下人打扮,神色略顯倉皇。

蘇公子將門板反扣,看四下無人,這才低聲說道:“你探聽到什麼消息?快說!”

探子便道:“這事不說還好,說了就是個殺身之禍。”

他瞪定那人,神色好不淒厲。他一把將其揪住,斷然道:“若不照實講,仔細我殺你滿門!”

“公子別惱,我講,我講。突厥犯邊,軍報緊急,上詔齊王率王師以拒。齊王擁兵自重,欲與太子約期舉事,這消息已是長安上下皆聞了。除了皇上,可再沒個不知道的。今日晚上,長孫大人約齊衆人來至府中。秦王殿下本想好言撫慰幾句,將他們勸回,但衆位大人大動肝火,都不似平日好言好語。我見他們神色焦急,聲音越提越高,在說什麼‘不行權道,社稷必危’,什麼‘周公聖人,無情於骨肉’。這話什麼意思,我也聽不懂。不過,長孫大人最後一句話我是懂了。大略是說,要不照他們說的辦,大家夥兒便撂挑子走人,橫豎不管了。”

蘇幕遮起先還按捺得住,聽到這裡,雙瞳灼灼放光,神色焦急,忙問道:“那殿下他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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