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桃金娘

張明談的家裡素來有兩大怪。

第一怪,他家廳堂的案几之上總放置着一隻紅漆桃木盒子。那盒子外觀頗似女人用的妝奩,工藝極盡精巧。

張大人如今官居九江節度使,堂堂大男人,將個裝盛胭脂水粉的匣子放在手邊,是何用意呢?

第二怪,與他往來較爲親近的故人都知曉。在他家裡,除了有早早過世的高堂的靈位外,還有一塊靈牌,上書:桃氏金娘之靈位。

張明談沒有姐妹表親,自家娘子姓姜。自娶妻後他便未曾納妾,這塊牌位有何來歷?

每每有人提起,他就默然一笑,搖搖頭,不說話了。

人們得到這樣的回答,自然很不滿意。好事者總是千方百計想要套出一句半句。外人猜想,桃金娘這樣一個香豔女子的名字,必然牽扯了大人早年一段曖昧的豔遇。

有人問,想是秦淮河上哪一名能詩善賦的歌妓吧?

張明談不答。

又有人問,想是哪家深閨裡的小家碧玉吧?

張明談還是不答。再後來,被問得急了,他就大口喝酒,把自己灌醉。又或是長長嘆息,緘默不語,臉上露出惋惜惆悵的意思。

即便如此,好友們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大家都知道,張大人雖不好漁獵美色,卻向來貪戀杯中物。他生性有副詩人情懷,在月朗星疏的夜晚,格外憂鬱。

有一次,張明談邀了兩三知己於中秋月圓之夜,在後院吟詩作對。夜已過半,酒過三巡,正然微醺之際,身邊人又再舊問重提。

沒想到這次,他卻沒有避開話頭,只是微微蹙眉,將酒一飲而盡。

他沉聲問:“你們果然想要知道?”

衆人點頭,期待他將這段神秘的陳年舊事趁今夜統統倒出來。

“也好,我說了吧。桃金娘並非我舊日情人,她原是我早年潦倒落魄時結拜的義妹。”

大家聽完,“喔”了一聲,有的面現失望,有的則將信將疑。

張明談垂頭望向杯中酒水,約莫半晌,才緩緩開口,“我便是原原本本說了,你們也未必肯信。看看可不是麼?”

一位朋友咳嗽兩下,對旁的人擠擠眼睛,道:“兄臺與尊夫人伉儷情深。當年,嫂子下嫁你這位大才子,一時傳爲佳話。我們明白你的苦衷,你是怕夫妻二人生出嫌隙,反爲不美?今日嫂夫人既然不在身側,不如實說了吧。那位義妹想必有沉魚落雁之容,是位大大的美人兒?”

“確有絕代姿色。不但如此,還是位大大有本事的能人。”

“看來還是位奇女子?”

張明談露出古怪的笑容,“不錯,普天之下,只怕再沒有比她更出奇的女子了。”

他放下酒杯,將壓在心頭的往事娓娓道來。

各位應該都曾聽過,在我中舉人之前,家境貧寒。十年前,我赴京趕考的路費都是臨時借來的。結果沒想到還鄉之際,盤纏竟然被強盜搶了個精光,好在他們沒傷我性命。

那時也真寒酸,一路上無錢住店。我走了三天,行到山中一處荒宅時,實在餓得走不動了。見天色已晚,便想在此留宿。

儘管四下塵土積得寸許厚,蛛網掛樑,倒也顧不得許多。好在內裡敞大,有一間主室,兩廂耳房。或是因爲附近盜匪橫行,所以宅院被人棄置。

我掃掉牀上灰塵,縮着身子臥下。連日裡疲於奔命,實在睏倦得厲害。明知這樣睡覺有可能夢中遭到賊人毒手,卻眼皮打架。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香甜一夢後,醒來時居然冰輪高懸,夜將過半。

我此刻方知,原來是腹中空空,被餓醒的。

人若餓得狠了,再想睡去卻是不能。我輾轉反側,哪知非但無法入眠,反而越來越難受。於是索性爬起身,盤算着出去找找有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

走至門口,還未推門,便聞一陣細微的鼓樂之音。

這聲音好似蠅蟲繞樑,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但卻彷彿近在咫尺。

我悚然動容,記起平素聽過的鄉野之談。怕不是山精樹鬼,攜伴出遊?抑或是狐媚狸怪,欲謀人性命?

想到此處,不敢貿然行事,退回屋內。將手指沾溼口水,在窗紙上戳個窟窿朝外窺看。

不看不打緊,一看可叫人嚇了一跳,不經意瞧見一樁稀罕事。

月光下,空蕩蕩的庭院裡橫七豎八地坍着碎石。無數猙獰妖異的樹影,層層疊疊地印在假山上。幾星綠芒猶如螢蟲尾火,一盞接一盞地從牆根下的狗洞裡冒了出來。

那哀怨的敲打聲尾隨其後,款款迫近。

我心下大奇,眯眼瞧去。

只見許多個頭極小的影子排成一列長隊,井然有序。等他們再走近些,我揉揉雙目,幾乎以爲自己看花了眼。那些小個頭的影子,居然是一指來高的小人兒!他們腦袋、四肢無不齊備,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均像我們尋常人一般。只是五官眉眼之間,似有傷悲,並披麻戴孝,如同在出殯。

真真今晚合當路有奇遇。

我心下又驚又疑,因不知這些小人兒是善是惡,有否法力,所以不敢妄動。既然撞上了,不禁好奇心陡起,倒想瞧瞧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正自猜測不休,隊伍頭裡開始有人向空拋撒紙錢。然後,不足尺來長的隊伍有人做啼哭狀。更有做和尚道士打扮的人隨口誦經。不多時,擡出一口巴掌大的棺材。那些人手捧牌位上寫的文字則實在太小,看不分明。

此方未曾唱罷,彼方即刻登場。迎着喪葬隊伍,對面山石孔洞內,也行出一隊人馬。依然是活生生手指大小的小人兒。他們卻沒有穿着縞素,也無人啼哭。但個個神態莊嚴肅穆,甚至有人執刀衛護,滿臉肅殺之氣。打頭裡,是乘青羅小轎,四人扛擡。另有僕從婢女若干,想是轎子裡的人地位威望甚尊。伺候的人大氣兒也不敢出,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再後面推出的東西大大出人意料。居然是一輛關押囚犯的囚車。木頭輪子好生小巧,吱呀吱呀不住地響。車裡囚着一位罪衣罪裙的女子,鎖鏈加身,披頭散髮。她也不哭,也不叫嚷,也不做掙扎,低頭沉吟,彷彿在想什麼心事。

兩隊人馬均人數衆多,烏泱泱擠在一堆,形同螞蟻搬家好不熱鬧。原本擡棺材的人也停了下來,將棺木橫置地上擋住去路。

一名傭僕尖聲詢問:“來者大膽,敢擋娘娘玉駕?還不起開!”

隊伍中衝出一人倒伏於地,向轎子連連磕頭,嘴裡嚷道:“玄機娘娘在上,要爲老身苦命的孩兒做主——”

幾名大漢越衆而出,要將這婦人拖下去。轎子裡傳來一名老嫗聲音,吩咐:“你們退下。”從人立刻閃開,看來對她極爲恭順。

原來聽說是娘娘,總以爲該是名年紀稍輕的女子,哪知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我心下略爲失望。跪在地下的女人見無人阻攔,立刻說道:“謝娘娘恩典。娘娘明鑑,老身丈夫去世得早,只存下這一脈香火。如今我孩子死得太慘,家中後繼無人。你要給老身做主,嚴懲害死我孩兒的兇手!若不將那賤人千刀萬剮,難贖其罪。”

囚車裡的女子忽然冷笑一聲,擡起頭來。她雖然身陷囹圄,依然儀態萬方。一面用青蔥嫩白的手指捋着青絲,一面漫不經心地環顧四周,似乎全不把禍事放在眼裡。

婦人見她毫無愧色,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個小賤人!你……你好不狠毒,嫁入我家不過兩年就翻臉無情,謀殺親夫。我與你的冤仇不共戴天!”

老嫗轉而向囚車裡的女子,“金娘,你婆婆說的可真?你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那犯婦弄着頭髮,坦然答道:“反正殺也殺了,人也死了,我沒什麼可說。”

戴素的婦人還待再罵,卻被人阻住。兩名官差將被囚少女押到轎子前。她盈盈下拜,神情淡定自若。

老嫗又道:“金娘,我統共十九個女兒,對你比對自己親女兒還好。本想爲你找個好婆家,有人管束你一下,也好拘一拘你那身野性,誰知卻釀成今天的慘禍。”

“乾孃容稟,當年你替我挑夫擇婿固然是爲我好,可我當年也曾說過,憑他是誰,我桃金娘不想嫁。這普天下又有哪個男子能叫我動心?更何況新婚燕爾不足半年,他便左一個右一個不住地娶小老婆。這樣薄倖之人,留他做甚?”

“古來哪個男人不是一夫多妻?你這番話不足爲憑。”

桃金娘微微一笑,斬釘截鐵地說:“別人都可以,我的夫君就是不可以。烈女尚不嫁二夫,君子又怎可以朝秦暮楚,三心兩意?”

玄機娘娘似乎怔了一怔,隨即喟嘆,“孩子,爲娘知道你心高氣傲,不服約束。本以爲等你出閣後便會明白事理。豈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今日能狠心殺夫,皆因你不知情愛爲何物。倘或有一日,你有機緣遇見……”

說到這裡,她乾咳幾聲,改口道:“只怕你是沒有機會了。多說無益,金娘雖是我乾女兒,但殺人也要償命。據族內例法,謀殺親夫者當受犬刑。”

小人兒桃金娘,一聽“犬”字,頃刻花容失色,方寸大亂。只見四名男子上前,左右各拖一臂,前扯後推硬生生扯到臺階邊。女子還待掙扎,無奈鐐銬鎖住了手腳。我心中一緊,耳聞低低的犬吠。對面狗洞裡,十來號小人兒推出一隻大鐵籠,籠中裝着餓了許久的黃犬。惡犬齜牙咧嘴,口噴腥臭,聞到生人味道,越發狂態畢露。籠門拉開,它就躥將出來,撲向動彈不得的桃金娘。

眼見孽畜行兇,那女子慘呼一聲,昏暈在地。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推門躍出,手執木棍照準它腦袋拍下。狗兒吃痛,吼叫着閃開兩步。我一面叱喝,一面將她抓在手裡,也不知是死是活。過了片刻,她方纔幽幽醒轉,忽然瞧見我這張大臉,唬了一跳,道:“你……你……”

還沒聽清這女子說了什麼,餓犬又撲上來。我不及閃避,叫它咬住臂膀。頓時,犬齒入肉鮮血直流。我心想,今日可拼得性命不要,也斷不能讓它得逞。左手棍棒不住揮舞,打向那畜生。沒幾下便斷成兩截,我稀裡糊塗順手一戳。棍子戳進它後腿,它哀號跳起,一瘸一拐地溜了。

等我打地下爬起,其他小人兒早已一鬨而散跑個精光。想是幾天沒吃飯,又失了些血,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眼一黑,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昏昏沉沉過了好久,聽得耳邊有人呼喚。

“公子?公子?可覺得好些了?”

我含糊應答。那人又道:“公子,我剛纔替你把了脈。你連日未曾進食,又逢外創失血,所以暈倒。你等着,我去給你找些吃的。”

我嗯了一聲,便不動了。而後幾下細微的草葉響動,漸漸遠去。

這一暈,也不知在地下趴了多長時間。只記得第二日清早,方纔醒轉。憶起昨夜種種奇情怪事恍如夢境。我翻身捱到廊下,手臂鑽心似的疼痛。此時,院子裡荒草叢生寂靜無人。說是幻夢吧?狗咬的傷口卻分明還在。說是真的吧?那小人兒卻影蹤全無。我忙撕衣襟將創處包紮起來,正口乾舌燥沒做理會處,腳邊有個細弱的聲音招呼道:“你醒啦?”

我驚道:“什麼人?”

她嬌笑幾聲,回答:“你怕什麼?我就是你昨日捨命相救的小女子。你低頭,我在你腳下。”

可不是她麼?三寸來高的桃金娘衝我擺手,嫣然一笑。我見她美目顧盼,風姿綽約又極其玲瓏可愛,不禁呆了呆。她蜂腰一擺,跳進我手掌裡。我舉到眼前細看,只見金娘恭恭敬敬向我拜了三拜,說道:“恩公在上,你仗義出手救我性命,我可要謝謝你了。你的恩情,今生今世桃金娘一定報答。”

我慌忙說道:“不必多禮,在下不過小施援手。若要圖人報答哪算是丈夫氣量?”

“公子心胸廣博,亦具俠義心腸,將來定有福澤。大恩不言謝,小女子將你的恩德銘記在心。”

我腦子一陣發昏,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咕嚕亂叫。那女子見我面無血色,即道:“餓了吧?想是幾天沒吃飯,快隨我來。”

她三蹦兩蹦跳到地下,身法敏捷,似柳絮般輕飄飄渾不着力。雖然身軀很小,可行起路來一點兒也不比常人慢。她在前,我在後,跟着她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卻不是朝山外走,盡揀偏僻的羊腸小道。我心下甚奇,這是要去哪裡呢?

轉過谷地,直上山腰,赫然是青石峭壁。外面藤纏蘿繞,內裡則是幾道隱蔽的夾縫。若不仔細,倒真瞧不見這所在。

桃金娘手一指,“便是那裡,我們上去。”

“那是個什麼地方,怎會有炊煙?”

“前日裡,這兒來了夥強人剪徑,管過客要買路金銀。已有好多不知就裡的,在他們手裡傷了性命。刻下壘好土竈,正做飯呢。”

我聽罷,心中驚疑不定。想是前幾日搶我盤纏的那幫匪盜麼?既是強盜,就該避開,豈有迎上去的道理?

她像是猜出我心事,於是說道:“公子別多心,只管走。我早把他們打發了。”

這話我哪裡肯信。無奈桃金娘不等回答,自己先躥入草叢。她走得很快,沒幾下便跑出老遠。我又不想她獨自涉險,又有心看個熱鬧,略一猶豫,到底還是硬着頭皮提腳跟上。

堪堪臨近,果然有具屍體耷拉着腦袋,趴在地下。我暗自駭異,把他翻過來,三行細如紅線的血漬順着面頰流下,已近半乾。他不知被什麼東西戳瞎雙眼,額頭上有個針孔大小的洞眼,透腦直入。我瞧他死得奇怪,也想不出究竟,只好把他放回原處。豈料,越往裡走越叫人心驚膽戰。原來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死人,個個姿勢奇怪:有的死在椅子上,有的死在鋪蓋上,還有的靠着樹杈好似睡覺般死過去。彷彿是圍着爐子剛準備開飯,忽然遭到暗算。均雙目流血,眉心正中一個針眼。

我掉頭想問,只見金娘從一個黑臉胖子額頭上拔出銀色鋼針。她抹掉血漬,懸於腰間。

看她殺完人後冷漠的態度,我倒抽涼氣,忍不住道:“這……這都是你乾的麼?”

小女子點點頭,“不錯。”

“你出手未免太狠,一次殺了這麼多人。”

“他們可都是劫道的強人,沒有一個良善之徒,殺就殺了,有什麼好可惜?”

話雖有理,可我不知道爲什麼,聽了以後心中難安,一股無名火升上來,喝道:“哪怕都是惡人也不該說殺就殺,草菅人命!你怎麼知道他們中有沒有人是被逼上此路的?你又怎麼知道他們當中有沒有人是迫於淫威?你又怎麼知道……算了!我對你沒話可說!”

桃金娘見我發怒,始料未及。她臉刷地紅了,大聲說道:“你……你怎麼這樣?我殺幾個強盜怎麼了?姑娘我從前殺過的人多了,難不成還要一一償命去?笑話!”

我雙手抱胸,冷然回答:“你若要把世界上所有看不順眼的人都殺光,只怕世上就沒有一個活人了。”

一通喝罵,我肚子居然也不覺餓,徑自走到旁邊去生悶氣。我故意不理會她,在賊窩裡翻找一通,搜出他們從我身上搶走的五十兩紋銀。結果那裝銀兩的包袱裡,還有樣東西抖了出來。是個上好的羊脂白玉九龍杯,我一看成色就知道是真寶貝。多半是強人們從哪裡搶奪的。此杯玉色溫潤,表面滑膩,摸上去微有涼意。做工更是一等一的好。我不禁忽動憐惜之心,想它扔在這荒山野嶺,時候久了不免歸於黃土,實在可惜。還不如我帶出去,讓它物歸原主。

沒想到抽泣聲從背後傳來。桃金娘想是被我數落得太厲害,眼圈紅了,淚珠撲簌簌往下掉。看她這樣,我於心不忍,走到跟前柔聲安慰,“好啦,是我剛纔話說得太重,你別哭。”

她只是抽噎,並不答言。

我又道:“好好一個美女,眼睛哭腫就不好看了。”

小女子雙肩晃了兩晃似要栽倒。我急忙伸出兩隻手指,將她扶住。她依着我的手,一面哭一面低聲說道:“現在,連你也不要我啦。我沒父沒母,拜了個乾孃,如今也是恨死我了。世上沒人喜歡我,沒人收留我,你也罵我、恨我、討厭我。活着可多沒意思。”

聽她如此說,語調淒涼,好似我一走她便成了棄兒。我心中一熱,忍不住道:“桃家妹子,你要不嫌棄,便跟我回江蘇老家。你雖然被族人趕出來,我可不會趕你走。我待你如親妹妹一樣,可好?”

就這樣,我把她裝在袖子裡帶回家。我囑咐她從此以後不可以胡亂殺人,她也都肯聽從。

那年放榜,我中進士。沒多久便官拜知府,稱不上紅運當頭,也算順風順水。官場裡烏煙瘴氣的事見多了,我的性情又太過直率,難免得罪人,所以一直未能升遷。我胸中鬱結難平,倒幸好有金娘在,她只要見我不開心,就和我說笑解悶玩兒。我叫人專門打了個紅漆桃木匣子,讓她睡在裡頭,出外辦差辦事,都帶在身上。下人們不明就裡,笑話我,說我老攜着個女人用的梳妝盒子也不害臊。他們哪裡知道這其中的秘密。

說真的,桃家妹子除了個子有點兒太矮,煞氣有點兒重以外,其他什麼都好。她若是個尋常大小的女子,必非等閒。我有時與她談古論今,吟詩做對,樣樣皆通。琴棋書畫,也是行行皆能。但最出奇的還不是這些。她最拿手的莫過於舞劍。

她舞劍不是在黃昏將過,就是在夜半時分。長夜之中萬籟俱寂,燈燭如豆。桃金娘映在牆上的曼妙身影,彷彿皮影戲。嫺靜時好似姣花照水,乍起手迅如長虹穿雲。上三下四,前趨後避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令人眼花繚亂,慨然歎服。舞到緩處,直像樂者撫琴,字字句句溫言款語,好不嫵媚。舞到急處,星馳電掣,堪比雨打琵琶,珠墜玉盤,急急如風。有詩云: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每當此刻,我都看得如癡如醉,擊節而贊。雖不能親見當年公孫大娘的劍器,但桃家妹子比她想必也不會差太遠了吧?

初時,我還擔心她離鄉別井會寂寞憂悶。後來,我們兩個的感情一日比一日好,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跟金娘相識時間不長,卻像上輩子就認得的人。我一個眼色和一個動作都能被她猜中心事。我心中是由憐生情,總覺得她又像妹妹又像紅顏知己。可說到愛慕之類,似乎又不大像。她那麼小,好像庭前的春風就能吹走,也許什麼時候一不留神,真的便蹤影不見。桃金娘彷彿畫上的人,捲簾後面飄落的花瓣,只可以遠觀,走不到近處。我們中間始終有道無形的鴻溝。

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再不像從前那麼活潑開心。以前見不到的憂鬱,如今悄悄爬上眉梢。金娘日漸消瘦,我想逗她說說話她也有一搭沒一搭,慵慵懶懶魂不守舍。過去,她總是天剛亮就從桃木匣子裡跑出來,到處去遊玩。現在,她成日價把自己關在盒子裡睡覺。不然,就是獨個兒坐在窗戶邊,看庭前的落花流水。有幾次,我偶爾撞見她悶頭想心事,想着想着哭了起來。我想問問原因,她反而大發雷霆,甩袖而去。從那之後,我們兩個說話就更少了。桃金娘有時候幾天不見人影,我也不好追問。

“張公子,你說說看,爲什麼古來男人都喜歡三妻四妾,到處留情,可是古來女子都得始終如一,只愛一人呢?”她長嘆一聲,對我說道。

“那也未必。要我看,每個人的心都像一張白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愛之人。有的人在紙上畫了許許多多娃娃,但是有的人只能畫一個,畫完再也抹不掉了。”

“抹不掉麼?”

我搖搖頭,道:“抹不掉。好比我小時候第一個竹蜻蜓,陪伴我很長時間,後來不小心掉到河裡被水沖走了,我又買了其他更大更好的玩意兒,但在我心裡,永遠都及不上第一個竹蜻蜓。”

她低下頭去,思索這句話,沉吟良久,方道:“那麼我殺我夫君,與乾孃反目,都是因爲沒碰到第一個竹蜻蜓,不知道它的好?”

不等我回答,桃金娘轉過身,默默走開了。

九月初九重陽節,故人來訪。

傅維楊是我當年同在書塾裡受教時認得的。他與我同年登科,是個善於投機取巧、諂媚討好之人。我不甚喜歡他,所以平時素無往來。這次他親自造訪,倒不知所爲何來。

落座獻茶已畢,他隨即說道:“哎呀張兄,多日不見,沒想到你涵養越發好了。現如今外頭風傳你的謠言都快爛大街了,你竟然還在家中穩坐泰山?”

我簡直莫名其妙,全然摸不着頭腦,“此話從何講起?”

“我問你,你有個找人專門定做的紅漆桃木匣子沒有?”傅維楊說着比畫了幾下,“喏,這麼高,這麼寬,帶菱花銅鏡,像女人的首飾匣子。”

“有,那又怎樣?”

“怎樣?禍事啦!”

“老弟,你這話可是拿我開玩笑。我打了個首飾盒子又不犯王法,何談禍事?”

“近些時日,從你府上也不知哪個爛嘴的下人口裡傳出謠言——我要先說一句,在下可是從來不信這些胡言亂語。你張老兄光明磊落,絕不是那等專事巫蠱之術的奸人,都是他們胡扯!”

我聽着話不對味,急忙詢問:“打住,你先告訴我是什麼謠言。”

“有人說,你自從命匠人做了這盒子以後,就成天帶在身邊,出外辦差也時常攜着。先前,他們還以爲裡頭裝了什麼寶貝,一定價值連城。後來,始終也沒人瞧出個所以然。再後來,有人說看見你在旁人不在時,會偷偷對着盒子說話。他們盛傳你是瘋了,由於仕途不順所以憂悶成疾。我當時聽了,心裡大不是滋味。咱們兩個交情不淺,朋友遭病,老弟我得來拜望拜望。誰想今天早上剛出門,無意間聽到一個可怕的傳言。他們說……”

他左右看看無人,才壓低聲音,鄭重說道:“說你養了個桃木小人,用來作法,專門對付那些與你有恩怨糾葛的對頭。還說前兩天病逝的某位大人,就是你用巫術咒死的。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那小人兒是個女子,穿一色水藍衣衫,系白綢帶,腰懸佩劍,只在黃昏和午夜纔出沒呢。”

我聽罷恍然大悟,心中大感好笑,但面上又不得不裝出氣憤的神色。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喝道:“我張明談祖上也是體面的書香世家!就算不得賞識,也斷不會幹出此等辱沒祖宗顏面的下作之事。是什麼小人在背後嚼舌頭,老弟你去叫他來對質於我!”

“你不要生氣嘛。這不都是人家背後想要搗你老兄的鬼,所以才編出無稽之談,其實也沒人相信。”

“既然是無稽之談,從今往後那就不要再談了。”

他面現尷尬,乾咳了幾下,“話是這麼說,不過俗話講得好,人言可畏。既然你張兄問心無愧,我看,何不將那匣子端出來讓大家觀瞻一下,以解流言之惑?”

傅維楊事先打定主意要攻我個措手不及。他話沒說完,忽然擡腳就走,闖進書房。

他一掀簾子,瞅着了裝金孃的桃花木盒,面露喜色,倒像蒼蠅盯上了發臭的雞蛋,無論如何不肯善罷甘休。

也是我迎客倉促,不曾防備,居然叫他鑽了空子去。我大爲懊惱,想要阻攔,哪知他手腳太快,已經奔到了桌子旁邊。

他嘿嘿一笑,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傳說中的寶貝呀,不如今日也叫在下開開眼界。”

我瞠目結舌地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見着了桃家妹子事小,身爲朝廷命官行妖法邪術,那可是要殺頭的罪名。我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誰知他打開蓋子後怔忪地盯着盒子,好久不說話,臉上表情古怪得緊。過了老半天,傅維楊用一種自己才聽得懂的語調自言自語,“果然是寶貝,果然是……是好寶貝啊。沒想到啊沒想到,今日讓我見到了。”

“兄弟,你先聽我跟你從頭說起,其實……”

“你這羊脂白玉九龍杯是從哪裡得來的?”

我一愕,走上前去。

可不就剩下個玉杯了麼?不知什麼時候,金娘早就悄悄溜走了。

我長舒一口氣,回答:“是啊,這玩意兒是我前幾年偶然所得。本非……”忽然想到,要原原本本說出來歷,不免要把桃家妹子給一併漏出來,於是立刻住口不說。

看我不說,他更增狐疑,卻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冷笑幾聲。

他冷笑的時候,我覺得有事要糟。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果不其然。

傅維楊走後第三天,我下了大獄。

起先我總以爲是場誤會。這次要辦我的人,據說是御使欽差。我同欽差周大人素昧平生,面都沒見過,哪裡談得上恩怨呢?我只知道他在朝中有些勢力,前兩年也算天子紅人,左思右想不明就裡,稀裡糊塗地就成了囚犯。

他派人查抄我的府邸,府上一衆人等全部收監。

從此,我和桃金娘便斷了聯繫。可能她也怕被連累,早早逃得不見蹤影。

我想,她走了也好。此番劫數難逃,生死未卜,跑了一個算一個。

過堂時,我擡頭見到傅維楊在與周欽差耳語,心便涼了半截。他將我從賊窩裡搜到的九龍杯往案上一放,問我來歷。我方纔明白,幾年前因爲一時貪心,給自己惹了大禍。

原來這白玉杯是傅家祖傳的寶物。

傅維楊在官場中不得意,於是備了些金銀古玩,想要送給當時得風得雨的周大人,以便在湖廣兩地撈個差事。誰知走到棋盤山時,叫強盜劫走,這玩意兒並一箱黃金全都下落不明。

直到那日湊巧去了我家,他才知道原來落在我的手裡。又看我吞吞吐吐不說來歷,更把勾連賊人的罪名咬實了。如此一來,真讓人百口莫辯。

我心想,照實說了,雖然能脫開殺人越貨的罪名,但傅維楊肯定會誣賴我私行巫術。要不說,也還是死罪。他這次,絕對是要置我於死地。左右都要死,索性什麼也不說。

傅維楊見怎麼也問不到口供,無可奈何,逼着我簽字畫押。沒多久,秋後處決的文書就下來了。

我長嘆一口氣,大笑三聲,倒頭睡覺。

文書下來後,日子反倒好過很多。周大人和傅大人想到我命不久矣,便也不來煩我。我樂得清淨,每天埋頭大睡,時時被傷痛疼醒。

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之間,不大分得出白天黑夜,也不大分得出夢幻現實。好像有時候看見不足三寸來高的小小人兒桃金娘偷入牢中看望我,再走近些,卻又看不到了,以爲是夢境一場。

有天夜裡,睡得正香,被幾聲哭泣吵醒。我還當自己做夢呢,翻了個身繼續睡。哪知桃家妹子喊我:“張公子?快醒醒,是我。”

“金娘?”我眼睛腫了,不大好使,伸手一抓,抓了個空。

我迷迷糊糊地說道:“是做夢,是做夢,怎麼可能是她?”

“我是金娘,你倒是睜開眼睛瞧瞧我呀!”

可不是她嗎?我揉揉眼睛,又驚又喜,一骨碌爬起身來,“真是你!你怎麼來了?”

“小點聲,別把人吵醒了。”她努努嘴,蹦到我手裡,附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我看你有禍事臨門,害怕人家因我而污衊你,所以連夜偷跑,想他們找不到我自然會放了你。後來沒想到,過了許多時日,你不但沒有被釋放,反而被判了極刑。所以我多方走訪打聽,才明白你入獄的原因。現下……”

說到這裡,她冷冷一笑,將佩劍拔出,劍上沾了血跡。“我已經取了他們兩個的性命。”

她說這話時的神情十分冷靜,可稱豔麗無雙吧。我彷彿又看見了多年前,囚車裡談笑殺人的女子,說不出是慕是敬。

我問道:“你此番是來同我道別的嗎?”

“我來救你出去的。”

果然,她用鋼絲鋸子偷偷鋸斷了三根柵欄。

我有點猶豫,她立刻說道:“沒關係,我早用迷藥把守衛放倒了。”

我說我這義妹有非同常人的本事,一點也沒說錯。古來俠客們,要劫獄救人,都得高來高去,我則是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出去的。

路上東倒西歪睡了一地的人。她還記得我囑咐她不可任性妄爲,所以只用了藥。要照她自個兒的脾氣,纔不耐煩呢,早把人殺個精光了。

出衙門奔大路一直朝東行。我從馬廄裡偷了匹馬,行到天光亮時,官兵就追趕上來了。

當先的嚷道:“犯人急速下馬!否則我們要放箭了!”

說要放箭,我慌了手腳。此刻身上除開囚服可沒半點遮攔,如若流箭襲來,準得射成刺蝟。只覺懷中微微一動,桃金娘二話不說,已經躥了出去。

自相識至今,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瞧她與人動武。幾個起落,她悄無聲息地跳上了打頭差人的馬。

那人還渾然不覺。**馬兒不知是受了什麼驚嚇,忽然長嘶,揚起前蹄,將背上人摔落在地。

他“哎呀哎呀”直嚷。只見銀光忽閃,那人還來不及看清是什麼東西跳上鼻樑,就直挺挺地倒在塵埃裡,連呼救都沒有呼出口,額前只有一絲紅線般的血跡。接連幾人,全是如此。

後頭追趕的人大駭,更不敢開弓,怪叫道:“妖法!妖法!這人會使妖法!”

他們嚇得狠了,沒一個膽敢靠近,只好不緊不慢地跟着,堪堪數丈距離。

金娘沒過多久又躥回我懷裡,還劍入鞘,向我嫣然一笑。

我不禁心道:真好本事!

再往前走不得了,西涼河水嘩啦啦響。

我翻身下馬,咬一咬牙,橫了心,“桃家妹子,我少知水性,現在可沒回頭路走。我是寧可死在水裡,也不肯回去叫小人得志。你快自己走吧,他們追不着你的。”

沒想到她從衣領口探出腦袋,直直瞪着我,雙頰發赤,怒道:“這叫什麼話!既然一塊兒出來的,死也要死在一處。沒有死一個,跑一個的道理。你把我當做忘恩負義的小人麼?”

聽罷,我胸口發熱,喉頭髮澀。

本來,我救過她一次,她也爲我劫了大獄,我們兩個就算扯平了。金娘與我非親非故,大可不必白白賠上性命。想當年我風光時,倒有一干人稱兄道弟,如今倒黴了,身邊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就剩下這麼個個子還不足三寸的小人兒肯爲我冒險,怎能不叫人動容?

我沙着嗓子道:“好,今日我張明談若能不死,必要照顧桃家妹妹一輩子,有福同享,有難我當!”

她先是“嚶”了一聲,羞得臉紅過耳,低下頭去,臉上露出又是歡喜又是擔憂的表情。聽到後半句,不禁“咦”了一聲,奇道:“爲什麼有難你當?”

我笑道:“叫你當我捨不得。”

“油嘴滑舌的東西!”

時近入秋,河水甚涼,逢着澇季沒過,水勢勁急。果然,官兵追到河沿就沒追了,遠遠看着。

我將桃金娘放在懷內的衣兜裡,一步一步涉水而過。

水流從腳脖子漫到膝蓋,又從膝蓋漫到胸口,直到下巴處。金娘沒奈何,跳到我腦袋上。我兩手護住她,閉上眼睛一擡腳,踩到空處。嘩啦一聲,我們二人掉進河中。

我伸手掙扎幾下,夠不着東西,順水向下遊漂去。

一路上漂漂盪蕩,時浮時沉,也不記得究竟過了多長時間。我只是下意識地護住手裡握着的桃金娘,死活也沒鬆開。我高高舉起兩手,把她舉過頭頂。

所幸沒漂多遠,下游一個水勢較緩的轉折處,我的衣服被樹枝鉤住了。

兩人渾身地上了岸。原來這裡是城外的一處山坳,人煙罕至。我怕官兵追趕,忍着飢餓逃進深山,找了個山洞躲藏。

那時,我們兩個人形容簡直狼狽透了。我倆生火取暖,好歹烘乾了衣服。

我蜷起身子,背靠岩石,回想前塵往事恍如昨日,不禁辛酸起來。

金娘見我不快,早便知道我的心事。她蹦上我的膝蓋,柔聲說道:“張公子,你是在爲自己的處境煩惱不是?你本無心要貪人寶物,都是因爲一時疏忽,叫人抓了錯處。這件案子本就冤枉,可是你爲着顧念我,所以隱忍不言,自己全扛了下來。”

我搖搖頭,想要寬慰她兩句,又想不起說什麼好,於是閉嘴不言語。

她見我難過得話也不想說,也很傷心,輕聲道:“張公子,我兩次累你。第一次,你爲了救我受傷,這一次,你又爲保我丟官入獄。”

我更不忍看她跟着難過傷心,便強顏笑道:“想當初我做知府時,也有不少人上門巴結,與我結義爲友,但那都不是真朋友。要不是有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是真正有情有義的。我倒想與你結拜爲兄妹,從此以後就拿你當親妹妹一樣看待,好不好?”

桃金娘聽到這話,臉色煞白,如遭雷擊。她踉蹌幾步,幾乎跌倒。

我大驚,問:“你怎麼了?”

“沒事。”她別過臉去,聲音微微顫抖,“我……很高興。”

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忙把她放下。

金娘神色奇怪得很,明明臉上掛着笑容,眼角卻似乎有淚光。

或許我心裡明白這是爲什麼,但還是硬下心腸裝作沒看見。

我們撮土爲香,結拜兄妹。從那以後,我就管她叫義妹了。

義妹心中早有打算。她讓我撕下衣袖,刺破中指拿血寫了一張申冤的狀子。

我把前兩年那件事,除了路上巧遇金娘隱去沒寫,其餘事情都講得清清楚楚。怎麼路遇強盜,怎麼誤闖匪窩,怎麼又因爲惜寶帶走了白玉九龍杯,並強盜劫的滿滿一箱黃金和他們屍骨身在何方也都指告明白。

義妹將訴狀捲起,背在身上,說要替我想法子遞上去。

“這一去必要入人家深宅大院之中。凡這樣地方,大多豢養着猛犬。大哥你也知道,猛犬是我的天敵,我實在沒把握能把書信送到。”

“信不送也沒關係,你要留心在意。遇着險情,自己先跑。”

“好。”她點了點頭,剛打算走,忽然回過身,“哦,對了,忘了件事兒。”

“什麼事?”

義妹勾勾手指道:“你附耳過來。”

我不明所以,俯身向前。

她猛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趁我發怔時嬌笑幾聲,遠遠逃開,“等我三日。要不見我回來,那就是回不來了。到時候你自己保重吧!這個就當臨別留個念想。”

我覺得耳邊涼涼的,麻麻的,有點甜也有點酸。

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大概一生之中,再沒有任何時候能比那三天更漫長。我每天都希望第二天快點來,偏偏太陽下落的速度無比慢。我又怕第二天太快來了,要到時候真沒有桃家妹子的消息,我豈非害了她性命?

種種矛盾的想法此消彼長,叫人坐臥難安。

果然到了第三日,山下有人喊我名字。我不敢貿然應答,於是那人大聲說道:“張大人不要疑慮,領受皇命來查此案的姜老大人已經接了你的訴狀。我們是奉他命令,帶你回去問話的。”

只聽撲哧一聲輕笑,金娘忽然從一片枯葉下邊探出頭來。

她朝我眨眨眼睛,“人家叫你呢,還不去嗎?”

我看她平安無恙,十分歡喜,“你回來了。”

“我說三日內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我說我一定會等你回來,就一定會等你回來。你要出了差錯,我也不打算活了。”

“真的?”

“真的。”

姜澤老大人,已年過半百,在朝中一直德高望重,門生弟子遍及天下。如果不是他,我當年就成了負案在逃、亡命天涯的罪人,不會有今天的錦衣華服,也不會有今日的官拜節度使了。他是個性情豪邁、處世慎重的老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幾遍,眯着眼睛,略帶笑意,看上去和藹可親,“你的案子我查明白了。在你說的地方,果然起出賊贓,還有幾具枯朽的屍骨。這件事,老夫已經原原本本上奏天子,不出一個月就可以爲你銷案。”

我大喜過望,一揖到地,謝他成全。我倒不期望能夠官復原職,只要能擺脫牢獄之災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姜大人看我不開口,隨即又道:“不過,老夫確有一件事不大明白。賢侄這狀子是如何遞到我府裡來的?當日,我的桌子上平平整整攤着一截寫了字的衣袖,用銀針釘在案頭。老夫的府邸雖不比大內,但也看護甚嚴。是什麼人能夠來去無蹤?”

“不瞞您說,其實是我的義妹。她打小學過功夫,看我遭難,所以出手相救。冒昧得罪,還望見諒。”

他哈哈一笑,道:“賢侄的義妹竟有此等本事,改日一定得見見!”

他要真見到,興許會驚訝得暈過去也不一定。

我有種心灰意懶的感覺。

也許仕途裡鉤心鬥角的生活的確不適合我。就像陶淵明說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假如說錯一句話,寫錯一個字就要搭上身家性命,那麼做人太累了。

我這麼想的時候,對諸多事物都很消極。我把自己關在家裡,外人統統不見。我起過高樓,也見過樓塌。我宴過賓客,也見過樹倒猢猻散。我年紀還不到三十歲,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桃金娘默默地陪着我,什麼話也不說。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什麼時候該開口,什麼時候該閉嘴。

我不出門,她倒是有點開心,因爲從前我可不會有大把的時間和她待在一起。

恩人姜澤卻不喜歡我的態度。

“你年輕得很,不該有如此沒出息的想法。你的才學很好,不要自己糟蹋了!”

他旁敲側擊地勸我,試過各種各樣的方式。

以前,我認真想要做官時,沒人給我機會。現在我想不做了,卻有人不許。他看我冥頑不靈,始終不開竅,就搖搖頭,長長嘆息。

有一天,姜大人把我叫到了花園裡。

桃花那時節開得正旺,放眼淨見花團錦簇,奼紫嫣紅。

我沒來由地想到了義妹。她名字裡帶了一個桃字,不正和這花一樣的稟性嗎?美麗動人,開要開得絢麗,謝也要謝得燦爛。

老大人瞥了我一眼,問道:“這花你可喜歡?”

我笑了笑,點點頭,“喜歡。漂亮的東西誰不喜歡?”

他的笑容更和藹了,“那漂亮的人呢?”

“要看是誰了。”

“我問你,現在可有聘定的哪家閨秀?如果沒有,我的小女兒年方十八……”

後半截話沒聽真切。我立在樹下,定定地看着桃花怒放,突然覺得很可惜,很傷心。

一片粉紅色的花瓣落下來,正落到我攤開的掌心裡。

“纔開沒多久,就要謝了。”

我的聲音,像是從雲霧裡傳來的一樣。

娶姜家小姐的事,我沒敢讓義妹知道。至於爲什麼,自己也說不清。她性子烈,容易衝動,想到什麼做什麼,從不計較後果。何況我親眼見過她殺人的手段,萬一她動了殺心,那可沒人能阻擋得住,到時候還不定要死多少人。

所以娶親的事,我一直沒聲張,也不準家裡下人胡亂議論。

請了媒妁保人放定以後,立刻定下日期。

外頭傳言說姜家三個女兒裡,這三女兒最是性情柔和,還才貌雙全。姜老爺子愛如掌珠,必然會搭上筆不菲的嫁妝。岳丈有心提攜我,愛惜我的才華,才肯把千金下嫁。後來你們也知道,我與夫人感情很好,相敬如賓。

我倒沒想過要瞞騙桃金娘一輩子,只想瞞得多久是多久。

那些日子如今想起,仍然歷歷在目。我的情緒說不出究竟是喜是憂,或許還是憂愁居多吧。我到底是個普通人,也想和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等到年老以後安安穩穩地頤養天年。坐看庭前流水落花,燕銜春泥。

成家立室,人之常情。與姜小姐這樣書香世家的女兒能白頭偕老,又有什麼可埋怨呢?

可我也知道,我和義妹恐怕要分開了,日子過了一日少一日。

她問我爲什麼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答非所問。

我只好笑笑不作答。

臨近婚期,我隨便撒了個謊,把金娘送去鄉下一處舊宅。

她還很不情願,執意想留下,但總算讓我哄上了車。

我打算這裡事情一完,再去和她說明。

老岳丈嫁女,心中得意得很,非要大宴賓朋,凡沾親帶故的都下過帖。

他本來聲望就高,也沒人膽敢不給面子。來賀喜的人絡繹不絕,也有我從前認識的,也有我從前不認識的。

昔日故交都在背後議論,說我時運如何好,今天如何風光。家裡張燈結綵,到處掛了紅綾和燈籠,一派喜慶氣象。

整頓好轎伕車馬迎回新娘,衆人便嚷嚷着跨火盆拜天地。

我心中沒來由一陣慌張,不知怎的心驚肉跳起來。

眼看着就要拜堂,走到屋子跟前,眼一花,似乎有小黑影兒從前頭躥了過去。

莫不是桃金娘?

我倒抽涼氣,又安慰自己,哪有此等湊巧之事。

我定定神,按下心中的疑惑,暗暗提防,沒發現再有什麼異動。

拜完天地,也不及起身去外頭招呼客人,便直奔新房。

還有不知情的在外頭起鬨笑鬧,我也顧不得了。今天如果稍有不慎,只怕就有血光之災,殺身之禍。

新娘還沒摘蓋頭,看我進來,好像有點害羞,坐在牀沿不言不語,低頭弄裙。

我無暇顧她,四下一望,沒看見異常。只要金娘想躲起,找她可不容易。

我一顆心懸在半空沒着落,先查案几,開箱櫃,倒花瓶,不敢放過一個角落。

新娘子詫異不已,不曉得我何故如此,還以爲我瘋了。

姜小姐問道:“你找什麼呀?”

我沒加理會,隨口應道:“沒事,馬上就好。”

她看我神色不對,答言敷衍,料想是出了什麼大事,便偷偷掀起蓋頭一角,朝這裡張望,忽然“喲”了半聲。

“這……這桌子上,怎麼……有個小人兒?”

我手裡的杯子掉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堂前燈光昏沉,燭影搖紅,可我還是看得分明,站在紅燭下的正是桃金娘。

“悄言,不要聲張。”我張開手往前一擋,將姜家小姐擋在身後。

她又驚又奇,驚的是我神色鄭重,如臨大敵,奇的是那小人兒竟然是活的。

金娘倚着喜燭,腰中掛劍,雙手抱胸,臉色白得像紙。她微微冷笑,笑中盡是殺意,猶如河塘秋霜。

義妹緊緊盯着我的眼睛。她似笑非笑地拍了幾下巴掌,道:“張公子,好一個瞞天過海的計策!不愧是讀書人,謊都撒得比人真。”

聽到她的口氣,我心沉了下去。想當年,她殺掉自己的丈夫尚且毫不手軟,何況今日我負她在先?

我說道:“我不是故意想瞞你……”

銀光一閃,長劍出鞘。她厲聲道:“張明談我問你,我待你哪點不真不誠,又哪點不到,你要這樣回報我?桃金娘從出生到今天,只有我負人,沒有人負我。我萬沒想到,今天欺哄我的人,居然會是你!”

“你待我很好,沒有哪點不到。我還要謝你救過我的性命。今天是我對你不起,沒什麼好說。”

“既然沒什麼好說,那就讓開。我先殺她,再殺你。”

我深深吸口氣,很慢很慢地搖了一下頭,“你很清楚,我不會讓開的。”

桃金娘怔住了,連眼神似乎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撒得滿屋子都是。

我忽然胸口抽疼得厲害。

“那麼說……你喜歡她?”

“不,我剛纔還是第一次見到姜小姐。”

“那你爲什麼要娶她?跟你同生共死的人是我,陪你吟詩作賦的人是我,救你性命的人還是我!爲什麼到頭來你娶的是別人?要走的人卻是我?”

我無言以對。就算可以回答,我也答不出來。

她垂下劍尖,用袖子拭去淚水,“好,既然你不說,我也不想再問。我只想告訴你,今天這裡必須死一個人。要麼你殺了我,要麼我殺你,或者我殺了她。無論如何,總得有人死!”

我放開原本握着新娘的那隻手,好像心境變得平和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桌子,走到桃家妹子身邊,對她說道:“你殺了我吧。”

她桃紅色的裙子被風吹得動了一動。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你殺了我吧。”

“你不殺我麼?”

我搖搖頭。

“也不許我殺其他人?”

我點點頭。

桃金娘忽然笑了笑,低聲說道:“從前,乾孃說我因爲什麼都不懂,所以毫無顧忌,視人命如草芥。現在,我總算明白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她輕快地轉個身,走了兩三步,右手寶劍一揚,像是做了個舞蹈般訣別的手勢。

劍刃自上而下,在她脖子上對穿而過,她的身體猛然朝後傾斜,從桌子邊上跌了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掌心裡。

新娘驚呼:“她……她……”

她小小的身軀只有桃花花瓣那麼重,幾乎輕若無物,可是觸目驚心的紅色很快就從她脖子上涌出。

她再也沒有對我說任何話,躺在我手心裡,沒有任何動作。

桃金娘的身體漸漸冷了,很快便除了回憶,什麼也不會剩下。

張明談端起酒杯舉到嘴邊,剛想喝,又放下。原來一片花瓣落進酒杯,他拈起來,看了很久,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

夫人打起捲簾,柔聲道:“官人,二更時分掌燈了,早些歇息吧。”

他應過後,起身拂開落了滿身的花瓣,抖一抖,吩咐下人收拾杯盤。

那些詩友早散了,花園裡冷冷清清,月色滿徑。張明談尚還有些酒興,便順着穿花的石子路,慢慢朝廂房步去。

沿着池塘過長廊,走到假山山石後頭,忽然一曲清歌悠悠迴響。他幾疑自己看錯,揉揉眼睛。

沒錯,有個小人兒正在石頭上翩然起舞,衣袂飄飛,手持明晃晃的雙鋒寶劍。

張明談想要走近細瞧時,轉眼之間卻又找不到了。

只有月亮還孤獨地掛在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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