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旅館時,日上三竿,陽光極好。
我沒有直接向西去,而是沿着芙蓉街向南,到了泉城路後不停腳,繼續向南,穿過恆隆廣場,上了通往泉城廣場的天橋。
至少有三組人跟在我後面,總共是九個人,全都頭戴棒球帽,斜跨着揹包,手裡舉着相機,裝成外地遊客的樣子。
我在橋上向東望,給他們造成一種“我要向東去”的假象。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表現出向西的意圖,讓他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東面。
老濟南人都知道,泉城廣場上的音樂噴泉會在上午十點鐘、中午十二點鐘、下午兩點鐘準時開噴,那是廣場上的遊人最集中、最歡樂也最噪雜的時候。如果想擺脫尾巴,必須要藉助於這種“地利”。
我默默地向東望,再過一座橋,就是著名的黑虎泉泉羣,也是外地遊客必到之處。
關於黑虎泉的來歷,除了縣誌、泉水志這些官方介紹資料上的說法之外,還有另一種民間說法,那就是該泉羣跟《封神演義》中的崇黑虎有關。
崇黑虎保周滅商,死後被封爲南嶽衡山司天昭聖大帝,坐騎黑虎放逐泰山北麓,壽盡之時,仰天三嘯,化爲靈泉三眼,泉水甘甜清冽,可辟邪祛毒,被民間尊稱爲“崇黑虎之泉”。
“濟南真是個好地方啊!”我由衷地讚歎。
身爲濟南人,坐擁這麼多名泉、名山、名人、名景,怎麼能不讓人有自豪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呢?
如果燕王府執意要破壞這座城,那麼,我甘願與燕十三少同歸於盡,以命殉城,就像二戰時那麼多愛國志士怒髮衝冠、與日寇搏命一樣。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鄉土都不熱愛,那他天生就是賤命浮萍,不配擁有屬於自己的立錐之地。
我下了橋,走近噴泉,那時候還差五分鐘到十點,遊客們正在向這邊聚攏。
只轉折了四次,我就拐入了通往泉城廣場地下銀座的階梯。進了銀座後,我沒有停頓,立即向西穿出,沿着泉城廣場南邊的林蔭道向西。
我確信,在這樣一個快速轉折的過程中,後面的尾巴根本跟不上。
果然,當噴泉那邊的音樂聲響起時,我身後乾乾淨淨,只剩下往噴泉那邊跑的遊客了。
我沒有大意,走到趵突泉公園東門的牌坊那邊,低着頭匆匆向北,到了萬達廣場後折進橫街小巷裡。
時間真是奇怪的東西,昨天到今天,連二十四小時都不到,我和紅袖招就經歷了那麼多變化。到了此刻,燕塗鴉浮出水面,一場席捲泉城的暴風雨即將拉開帷幕。
“我敢殺他嗎?”我向着一家小店的玻璃櫥窗裡望着,喃喃自語。
玻璃裡映着我的影子,面容疲憊,腰背佝僂,宛如一條喪家之犬般頹唐。
我立刻站直,讓自己變得振作一點。
制止燕塗鴉作惡的最簡單辦法就是以殺止殺、以暴易暴,可這樣一來,我就捲入了無休止的殺戮漩渦,無法停止,至死方休。
這種辦法,無異於像戰鬥英雄黃繼光堵槍眼、董存瑞炸碉堡那樣,押上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與敵人做殊死一搏。
死,是最後的結局,也是唯一的結局。
我望着玻璃上映出的那張臉,五官跟一個月前沒什麼不同,但內在的氣質卻變化巨大。
爺爺出事前,我生活輕鬆,但思想膚淺,如一條淺水裡嬉戲水草之間的小魚,看不清未來,從不會想太多。爺爺出事後,我變成了深藏水底的大魚,看得多、聽得多、學得多,再沒有徹底放鬆、心無掛礙的時候。
我的眼睛變了,變得深邃而憔悴,與從前坦白、單純的那雙眼睛有着天壤之別。
“殺?不殺?殺,不殺……”我數着櫥窗裡的玻璃珠簾,一行單數是“殺”,兩行雙數是“不殺”,如果到了最後一行,仍然是單數,那麼我就毫不猶疑地奔向鞭指巷,奪燕塗鴉之命。
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啓示,我的心已經亂了,只能跟隨上天的指引。
“殺。”很不幸,當我數到最後一根時,那條淺粉色的珠串代表的是單數。
這是我的不幸,也是燕塗鴉的不幸,更是燕王府的不幸。
以我當前的實力,冒死行刺燕塗鴉,等於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刺客荊軻在易水邊辭別燕王去刺殺秦王一樣。時光流逝,乾坤倒轉,到了如今,燕王府的後代也要面臨這種冒死一刺。
如果我能得手,燕王府就會知難而退,濟南城也就平安了。
“先生,請問您要買什麼?”店裡的女孩子走出來,站在門口,警惕地看着我。
我雖然已經在這裡站了十幾分鍾,但目光渙散,並未注意到這家店裡賣什麼。
“不買。”我搖搖頭。
“我們店裡有剛到的漫畫書,都是最新版的,而且價格優惠,全都按照定價打七折。機會很好的,錯過就賣沒了……”女孩子繼續向我推銷。
我擡頭看,原來這是一家書店,門口上方掛着一塊烏木橫匾,上面刻着“夕夕”兩個字。
“這是最新版的《盜墓之王》國漫,我也在看,很精彩的。”女孩子向我舉起了手裡的一本彩色漫畫書。
“是什麼?”我沒聽清。
亮白的陽光從屋檐上斑駁落下,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發花。
“是《盜墓之王》。”那女孩子雙手握着書,把封面展示給我看,“原著作者是我們濟南的網絡小說大神飛天,不騙你,這書真的很好看,寫的是江湖遊俠楊風爲了尋找失蹤的大哥楊天,打遍天下,盜墓探險,最終在埃及大沙漠裡找到了跟外星人激戰的大哥,兄弟同心,重出江湖……”
我沒在意其它的,只聽到“楊風尋找大哥”,心裡忽然涌出一股暖流。
“我買一本。”我點頭。
“先生,這套書已經出到了第十二本,我們店裡都有,要不要全買?”女孩子笑起來,露出乾淨整齊的牙齒,眉清目秀,燦爛如花。
我又點頭:“好。”
女孩子手腳麻利地把十二本漫畫書裝在一個白色亞麻布包裡,走出來交給我。
我付了錢,指着那橫匾問:“你叫夕夕?”
女孩子一怔,又一笑:“是,我叫夕夕,夕陽的夕。”
我禁不住皺眉,因爲這句話似乎是某種預兆,給了我新的啓示,就像剛剛那單數的珠簾一樣。
她說出了“夕陽”二字,那是一個獨特的時間概念。
之前,我和紅袖招深入鞭指巷時,紅袖招也提到過,黃昏之時,纔是算計聞長老的最佳機會。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好名字,真好聽。”我嘆了口氣說。
“謝謝,我爸爸給我起的。”女孩子迴應。
我沉吟了一下,向旁邊看看,就在書店一側,有着一個小小的奶茶店。
“不可妄動,不可冒進。”我後背上突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沒有這家書店,沒有這個叫“夕夕”的女孩子向我推銷漫畫,那我很可能就徑直去了咖啡館。
那是很不理智的行爲,等於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正面進攻,即使最後獲勝,也要費相當大的力氣。更何況,如此囂張地上門殺人,一定會驚動黑白兩道的人馬,我還能活着走出鞭指巷嗎?
那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無知莽夫纔會硬衝硬打,最後弄得頭破血流。
我距離揭開鐵公祠事件僅僅隔着一層窗戶紙,如果死於鬥殺燕塗鴉的行動中,那麼夏氏一族從此絕種,再沒有人能爲大哥討還公道了。
“這些書不錯,我到那裡面去,慢慢看。”我指着奶茶店的綠色木門說。
“好呀,您是我們書店的顧客,在那裡消費,可以打五折。”夕夕說。
我點頭致謝:“好,那我可真的是賺到了。”
如果只是普通市民,在書店打七折、奶茶店打五折的情況下,一定會很開心,因爲那樣能省下不少錢。可是對於江湖人來說,錢只是一個數字,只要能達成最終目的,萬兩黃金也可以棄之如敝屐。
我推開那扇綠色的門,門內的電子感應門鈴立刻發出“叮咚”一響,櫃檯後面的女服務生立刻站起來。
“一杯咖啡。”我對她說。
走進這裡來,並非爲了吃喝,而是控制時間,等到夕陽落山時再展開行動。
我在遠離窗前的位子上坐下,深吸了一口氣,把剛剛夕夕帶給我的悸動完全壓下去。
正面對抗燕王府沒有任何意義,刀神的死,已經給我做了一個完美的示範。更何況,紅袖招借兵不成,也代表了丐幫的態度。
“你的咖啡,先生。”女服務生端着托盤過來,除了雀巢速溶咖啡,還有一碟飄着香氣的現烤曲奇餅乾。
“我沒要餅乾。”我說。
“先生,這是本店奉送的,請您品嚐,如果方便的話,請留下寶貴意見。”女服務生彬彬有禮地說。
我不想吃餅乾,只想靜一靜。
的確,“靜一靜”已經成了我最近經常冒出的想法,或許是腦子、身體都太疲倦了,每經歷一次變化,都必須靠着“靜一靜”來恢復精力。
不知怎的,我的兩邊耳朵都開始發癢。
當我用小指在耳朵裡輕輕摳了幾下後,指甲縫裡全都嵌進了血痂碎屑。很明顯,在小旅館中,有人試圖向我發動“食腦之術”,但卻因爲某種原因沒有成功。
一想到那種“天竺蜈蚣”能夠進入活人的耳朵大快朵頤,我胸口就禁不住一陣接一陣翻騰,勉強壓住,纔沒有嘔吐上來。
這種奇術,比起苗疆蠱術來,其兇殘、噁心程度不遑多讓。
我覺得有些奇怪,燕王府算是江湖上的名門正派,燕塗鴉所做的事,卻極盡邪惡、殘忍、詭異、下流之能事。既然如此,燕王、燕歌行真的可以不聞不問嗎?
“總要有個人站出來終止這一切。”我低聲自言自語。
我端起杯子,淺啜咖啡,眼睛望着窗外。
身處暗影之中,我的心情就非常篤定,不必擔心外面經過的陌生人會看到自己。現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捱到天黑,一切都會有個結局,不至於這樣無休止地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