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來的河水沿着裂隙的南沿向下,懸吊爲一塊閃亮的瀑布,向黑暗中跌落下去。
鋼梯的落腳點遠離那瀑布,大概是在河道向下的十米深處。
我們從鋼梯上下來時,正好站在一個向南的地道入口處。
張全中沒有停步,直接進入地道。
裂隙中下來的水是從地道口西面流走的,那裡不但有條暗河,而且既平且闊,比護城河道寬出兩倍有餘。正因如此,河水才能在短時間內宣泄完畢。
“請吧。”靜官小舞趕上來,跟我並排站在一起。
我使勁吸了吸鼻子,地道里傳來的潮溼味道有點熟悉。
“故地重遊而已。”靜官小舞又說。
我們並肩向前走,只進入地道十步,我就幡然猛省,原來這就是我在幻象中跟靜官小舞一起走過的地道。只不過,那是它是東西向的,而如今在張全中的乾坤挪移之下,它變成了南北向,並且將入口掩藏於河道之下。
怪不得連城璧在西門橋東面反覆鑽探都找不到地道,原來它已經被張全中藏到這裡來了。
“我記得,上一次比我們先一步進來的還有很多人,最終卻下落不明。他們呢?去了哪裡?”我問。
那都是些活生生的人,身後有父母妻兒,也有家庭和生活。他們失蹤了,一個個家庭也就都支離破碎了。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他們的下場只能是被歸類爲棄子,布成幾十個疑陣,分散敵人的注意力。夏先生,任何一個成功,都是‘一將成名萬骨枯’,所以你們中國的古人留下‘慈不掌兵’的古訓。如果你想成功,那就忘記過去橫死疆場、馬革裹屍的那些人。忘了,你距離成功就不遠了。”靜官小舞說。
我對她的話不敢苟同,尤其是一想到五龍潭血案中只有她和張全中活下來,就覺得他們是踩着所有死難者的頭頂僥倖逃生的,似乎極不道德。
“快走吧,跟上,跟上來……”張全中在前面二十步以外回頭召喚。
我和靜官小舞閉嘴,加快腳步,跟上張全中。
“那老女人——那挑着餛飩擔子的老女人是雲南昭通五毒教的人,她性格乖戾,七歲時就投毒殺人,至三十七歲時手上已經有四百多條人命。五十七歲時,她在東京與山口組老闆娘爭奪一個演電影的小白臉,一口氣毒殺了山口組九十人,幾乎憑一己之力全滅山口組。六十七歲,跟了她十年的小白臉反水,給她下了蒙汗藥,然後綁起來送給山口組。我救了她,用十萬兩黃金買下她的命,又親手替她凌遲了那小白臉。於是,她投入我門下,甘心三世爲奴。不要看她可憐,她只要在餛飩里加一點特殊的調料,我們就腸穿肚爛而亡。夏兄弟,我罵她,那就等於是拿她當自己人,讓她有家的歸屬感,始終老老實實地潛伏於銅元局后街。還有其他那些人,無論哪一個都是大奸大惡之徒,最少的身上也揹着十幾條人命。他們只認我是主子,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但我知道,這只是表象,當我的氣場不足以壓制他們時,所有人都將臨陣反噬。苗疆煉蠱師匯聚五大毒蟲煉蠱,終身飼養,不離左右,成爲煉蠱師行走江湖的獨門法寶。大家都知道,煉蠱師一旦失勢,蠱蟲就會第一時間知曉,然後反噬其主。夏兄弟,我向你解釋這些,就是要告訴你,身爲一個大人物,不要以善良、懷柔、溫情去駕馭下屬,而是要有霹靂手腕、雷霆手段……”
他說了這麼多,最重要的就是最後一句。
我苦笑一聲,反駁不得。
與上次的行經路線稍有不同,我們在連續的蛇形轉折後,進入到一個葫蘆形的密室之中。
在這裡,弧形的牆壁上寫滿了文字,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將每一寸空間都充分利用起來。
密室中央有一段是環形縮窄的,等於是葫蘆的“腰”部。再向前去,石室直徑稍小,等於是葫蘆的上半部分。
我靠近牆壁細看,原來書寫者使用了“嵌套筆法”,每一個大的漢字的筆畫空隙裡又嵌着小字,小字空隙裡再嵌上更小的字。如此再三嵌套,最大的字約有拳頭大,而最小的字則只有拇指大。
這種書寫方式常見於白道囚牢之中,那些冤情深重、餘恨未了的人就會利用囚室裡的每一寸牆壁,將自己要說的話寫在上面。再寬的牆總有寫滿的時候,所以囚徒就發明了嵌套寫法,大套中,中套小,小套更小……直到一間囚室的四壁、屋頂、地面再也找不到下筆之處爲止。
這種寫字藝術最終發展爲獨特的囚室文化,在西方行爲藝術家的羣體裡大肆流行,並有藉着互聯網傳遍全球之勢。
我只讀了幾行字,就知道寫字者文字功底深厚、情感飽滿豐富,筆下的句子文采飛揚,引經據典,遠勝過如今報紙上那些酸溜溜的千字文。
“可憐吾子,少小失父母逗弄之樂,長大無父母廕庇之助。更兼身在奇術門中,自然命運多舛,顛沛流離,生活之困苦,可想而知。然,我輩奇術師一生,所求者爲何?難道僅僅是生兒育女、美滿家庭、夫妻和諧、父慈子孝的恬然生活?非也,非也,非也,堂堂中華大國,巍巍泰山北斗,吾輩奇術師若不能做到爲國家射鵰引弓於大漠、四夷賓服於夜郎、揮斥方遒於藏邊、快船殺賊於扶桑,即便活過百年,有何用耶?故,生命在質而不在於量,惟願吾之後代,能謹遵祖輩教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比肩先哲,追隨前賢,留一世英名於人間……”
這些話的口吻光明正大,一看就知道是具有遠大抱負、偉大理想的人所寫,每一句話都能抄錄下來,作爲子孫後代的座右銘。
“不知道是什麼人留在這裡的,更不知道,是多麼寂寞的歲月,才讓人有時間、有心情在壁上留下這些話?”靜官小舞一聲長嘆。
“我們去哪裡?”我問張全中。
“去一個連我都無法猜度的地方。”張全中向前指。
這幽深的地道似乎是永無盡頭的,斗折蛇行,延伸向黑暗的遠方。
“在奇術的世界裡,一旦被困,那就不是以日、月、年來計算的,而是幾百年、幾千年甚至永永遠遠。如果有百年光陰,別說是這兩間石室,就算有兩百間、兩千間,也不夠鋪陳書寫的。夏兄弟,所以記住,永遠不要忽視這種囚徒困境,即便是西方至尊大神,也不一定有辦法捱過漫長歲月。”張全中在我肩上輕輕拍打着。
我記起了放在靜官小舞老屋牀頭的那隻蟬蛻,她說過,張全中的靈魂曾經深藏其中。
從1937年至2016年,中間相隔七十九年之久,他以不可見的形式屈身於彼處,其間甘苦,如人飲冰,冷暖自知。
“謝謝提醒。”我深深地點頭。
我們走過那葫蘆形的石室,緩緩前行。
“譁、譁……嗵、嗵、嗵……嘭、嘭、嘭……”一陣古怪的聲響從前方低處遙遙傳來。
張全中不開口,我也沒有多問。
再向前去,我們似乎進入了一條下旋的通道,繞着一個直徑約有十五步的空間前進二十圈之多。
我暗自估量,通道的下行坡度爲三十度左右,這一段路走下來,我們所處的位置已經在地面之下五十多米。
五龍潭是老濟南人最熟悉的一個泉池,在民間留下的傳說也最多。不過,大多數人只關心潭水的情況,卻想不到潭底之下另有乾坤。
那些奇怪的聲音越來越近,每個聲音傳來時,我都覺得腳底的地面輕輕一顫,竟然有種身在大船艙底的古怪感覺。
老濟南民間傳說中,五龍潭是東海海眼之一,水性超強者能夠潛泳至海眼邊緣,見到東海海底的美景。
“到了。”再轉過一個彎,張全中沉聲提醒。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弧形窗口,長度約有十步,高度差不多在四米左右。室內十分晦暗,但那窗口外面卻是幽藍一片,竟像是無底深海一般。
我走近窗口,立刻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你爲什麼不問,那是什麼地方?”張全中問。
我搖搖頭,凝神向外望着。
那片幽藍神秘而渺遠,目光盡頭,竟然有一顆璀璨的明星正在閃閃爍爍。
靜官小舞也走上來,貼近窗子,深深地向外凝視着。
“那地方跟鮫人有關?”我淡淡地問。
我這樣問,張全中就免去了很多解釋的環節,大家騰出時間,討論更重要的問題。
“對,一針見血,你猜得很對。”張全中回答。
無邊無際、幽暗無底的深海令人恐懼,但那顆星卻似乎能夠給人希望。當然,這只是表面現象,自古至今無數航海日誌上都曾記載過“鮫人以歌聲引誘水手”的詭異事件。
“那是鮫人的天堂,也是鮫人的地獄。”靜官小舞說。
“除了贖身,還有什麼辦法能擺脫‘鮫人之主’的掌控?”我問。
雖然我已經有了另外一個答案,但我想從張全中、靜官小舞口中獲得印證。
“還有辦法,但卻比登天還難。那就是擊殺鮫人之主,或者聯手他人,取而代之。”張全中立刻回答。
這也是我反覆思考後獲得的答案,可惜,正如張全中所說,要做到這件事,比登天還難。
鮫人之主是海上霸主,歷代帝王是陸上霸主,兩強並存的平衡局面並不容易保持。縱觀人類歷史就能知道,每隔幾百年,帝王就會被後來者推翻,新登臺者傳位數代後,又被新的起義者消滅。此起彼伏,更迭不已。相反,鮫人之主卻永霸海上,代代相傳,從未聽說被什麼勢力掀翻過。
“的確很難。”我輕輕點頭。
張全中走過來,撫摸着那窗口,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淡然笑容。
“張先生,你笑什麼?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擊敗鮫人之主的線索?”我問。
銅元局后街一役,他全力做局,纔在富士山來客、王煜、我、連城璧的幫助下勉強提攜靜官小舞度過一劫。劫後餘生之際,他露出這種成竹在胸的表情,一定是找到了某種有利的契機。
“有人已經到那裡去了——”他身子前傾,額頭緊貼在窗上。
窗上鑲嵌的不是玻璃,而是上等的天然水晶,所以才能抵抗高壓、高寒,歷久彌新,晶瑩通透。
我不願被他牽着鼻子走,也像他那樣,額頭抵住水晶窗。
這一次,我深深感到,水晶窗外即無邊深海,而整個地道、五龍潭甚至濟南城、山東省都懸浮於大海之上或者大海之中。
日本人因居住於根基脆弱的海島而倍感焦慮,深恐有一天如電影《日本沉沒》中虛構的那樣,隨着坍塌的大陸架一起滑入太平洋大海溝,成爲第二個陷落的亞特蘭蒂斯。
此刻,我也有與那些日本人相同的焦慮。
“人類永遠需要抉擇,道義向左,私心向右;大我向左,小我向右;得到向左,失去向右……膽小自私的人,永遠選擇有利於自己的那條路;偉大高尚的人卻永遠面向大海,春暖花開。我相信,那兩人已經投身於幽藍深海,走上了奮不顧身的刺殺之路。你猜,這對你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張全中的問題令我難以捉摸,就算有人展開刺殺鮫人之主的行動,跟我又有什麼直接關係呢?
“張先生,不要刻意難爲我了。我不是你,算計不到那些問題的答案。”我說。
他費了那麼大工夫帶我來這裡,不會只是爲了問我幾個問題的。
“夏兄弟,你真的答應我們去鮫人鬼市?”張全中緊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炯炯,如同火炬。
靜官小舞就在旁邊,我不想含糊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便鄭重地點頭。
“那好,天明之前,我就帶你去。”張全中鬆了口氣,用力揮了揮手。
我意識到,每次他做出重大決定時,都會用這樣的動作做輔助,以此加重語氣,增強信心。
“在哪裡?”我問。
張全中欲言又止:“到了就知道了。”
我們對話時,靜官小舞也將額頭貼在水晶窗上,閉上眼睛,雙掌合十,應該是在祈禱。唯一不同的,她的雙掌並未豎立在胸口,而是稍稍向上,中指的指尖抵住了自己的下巴。
“我答應了的事一定會全力去做。”我說。
“好,好!”張全中徹底放下心來,說這兩個“好”字的時候,語氣變得跳躍灑脫起來。
與他不同的是,靜官小舞一走進這個空間來,就深深地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
我不是鮫人,無法體會鮫人遙望故鄉時的心情,但我猜那一定是絕對的“兩難”之情。
大海是鮫人永遠的棲息之地,也是他們死亡之後唯一的歸宿。她愛上張全中,就像游魚愛上了飛鳥,要麼跳上陸地奮不顧身去愛,要麼潛入水底忘掉這交會時兩人眼中激發的光芒。
靜官小舞選擇了前者,就不得不承擔離鄉背井、漂泊不定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