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再挽留芳芳,她是韓夫人的人,做任何事,都必須考慮韓夫人的感受。可是,我是韓夫人的客人,即便沒有她的授權,也可以四處走。我到這裡來正是爲了解開遊園驚夢三大鬼王的秘密,而這秘密是跟鏡室有關的,這也正是我和韓夫人共同的戰略目標。
我有我的自由,芳芳有她的自由,我們沒必要硬強地綁在一起。
“好了,芳芳小姐,你可以走了。”我說。
“那你呢夏先生?”芳芳問。
“我再呆一會兒,也許會去苗圃站看一看,也許……什麼都不一定的。”我回答。
芳芳沉吟了一下,神情變得十分複雜,向平臺方向看看,又仰頭向上看着苗圃站。
“夏先生,我想給你一句忠告,可以嗎?”她問。
我點點頭:“當然可以,洗耳恭聽。”
“關於遊園驚夢三大鬼王,夫人有夫人的想法,你理解的未必正確。就像夫人對莫先生的態度一樣,我們想的,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所以說,不要貿然去揣測夫人的心思,那樣只會讓你變得無比尷尬。夏先生,我是一名下人,有些話也許不應該由我來說。但是,我並沒有把你完全當客人,所以這些話我還是很願意跟你說,聽與不聽,悉聽尊便。”芳芳說。
夜色很濃,她的臉在我的視野中變得十分模糊,就像之前在小舟之上,我所看到的遊園驚夢死人一樣。
民間傳說中,墓碑上帶着死人的氣息,而這裡有十六塊墓碑,就等於有十六名亡靈在場,細思起來,恐怖之極。
如果不是爲了追查秘密,絕對沒有人會在大半夜的時候到這裡來。上面那苗圃站,與其說是植樹種草的地方,倒不如干脆說是一個義莊,也就是用來存放死人棺材的地方。
我不是一個生來膽大包天的人,但近期發生的很多事,逼着我冷靜面對一切詭異事件,膽大膽小已經成了一件並不重要的事。很多時候恐懼是沒有用的,也不能拿來救命。人只能自救,至於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自己的運氣了。
“夏先生,平臺正對的那片湖,就是昔日鬼菩薩幫助韓夫人定下的,其規模之盛、坐落方位包括岸邊的植被、北岸的蘆葦蕩、野鴨子和黑天鵝所有的一切,都是鬼菩薩他畫下圖紙,列下清單,交給夫人去處理的。所以這裡的格局,等於是鬼菩薩親手安排的。鏡室那邊,又是莫先生獨自創造的。很明顯,這裡和鏡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鏡室危險,這裡也不是毫無危險的兒童樂園,希望夏先生三思。想平安保命的話,現在就隨我回去,至少能夠全身而退。當然,如果你有別的想法,我也無法阻止你。你剛剛提到,黑天鵝被野狸獵殺代表了什麼?這件事我也講不清楚,但我隱約意識到,每當有一隻黑天鵝被獵殺,就會有一名重要的客人死於非命。我顧不上別人,只希望這一次黑天鵝被獵殺這種預兆,不是針對你。”芳芳說完這些,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表情也放鬆了很多。
我繼續追問:“上一次,當有黑天鵝被獵殺時,死的是什麼樣的客人?”
芳芳稍有猶豫,低聲回答:“是一名京城來的奇術師,很有背景,跟京城四公子有關。他到這裡來的目的就是想破解湖上的秘密。其實到現在爲止,韓夫人仍然弄不清楚,到底鬼跪菩薩在這個湖裡,埋下了什麼?那位奇術師過於託大,到達別墅的第一天晚上,就獨自駕着小舟,進入了光球佈陣。巧合的是,就在那天的晚宴之前,一隻黑天鵝被野狸獵殺在湖岸上。當時,洪爺帶人經過。趕走了野狸,但那隻黑天鵝已經被咬斷了脖子,渾身的血都流乾了。洪爺向我彙報,但我還來不及報告夫人,那奇術師已經駕船進湖了。最終,他消失在燈光當中,再也沒有回來。直到十日之後,他的屍體在苗圃站被發現,脖子被某種動物咬斷,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地瓜地。”
這種事可以被稱作巧合。也可以看作是偶然。看起來,韓夫人與遊園驚夢三大歌王的合作也不順利。
“我們回去吧。”我說。
我並不害怕剛剛芳芳說的那件事,但現在我想回去,把自己單獨關在房間裡,考慮明白墓碑的事再說。
芳芳鬆了口氣:“好,我們回去。”
我最後一次在墓碑前踱步,小聲念着上面的名字,刻意要把這十六個名字牢牢記住。
芳芳走過來,拿出了手機,低聲說:“夏先生,我把這些名字拍下來,帶回去供你慢慢研究。”
我的注意力全都在墓碑上,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墓碑是不能拍的,她已經按下快門,嚓嚓嚓嚓幾聲,把所有的墓碑都拍下來。
既然如此,我就沒有必要給她添堵了,只能把提醒的話憋在喉嚨裡。
所有走無常者,都會告訴老百姓一句話,不要在墓地照相。這句話引申開來,就是說,照片裡不能出現墓地、墳頭、墓碑。因爲那些是屬於亡靈世界專有的,不應該出現在活人的照片裡。
這是規矩,不管它有沒有道理,不想惹麻煩的話,最好就牢牢遵守。
“走吧,夏先生。”芳芳收起了手機。
我們回到湖岸上,沒有再次登船,而是沿着岸邊步行回去。
一路上,我們都很沉默,因爲我們的探索受了挫折,忙活了兩個多小時,毫無建樹。
走到一半,洪爺帶着五個人飛步而來,手中都拿着手電筒,胡亂地向湖裡照着。
看到我們,洪爺又驚又喜:“芳芳小姐,夏先生,可找到你們了。夫人在平臺上都急壞了,以爲你們……以爲你們……光顧着欣賞風景,忘了時間。”
他很機靈,沒有把最糟的話說出來。剛剛他命令手下人向湖裡照,大概就是以爲我和芳芳已經落水溺亡。
我們會合在一起,返回平臺。
韓夫人已經離座,在平臺上焦灼地踱來踱去。
“你們,你們到哪裡去了?”我剛剛登上平臺,韓夫人便大步衝過來,已經失去了之前的優雅。
我微笑着解釋:“我和芳芳小姐去湖岸上看風景,順便聊聊人生。今晚雖然沒有月亮,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沒有月亮又有何妨?”
韓夫人盯着我,眼神如刀。
她當然不相信這樣的話,因爲這個理由實在太牽強了。但是她又不得不信,因爲她找不出另外的原因。
“極好,極好,極好。”韓夫人一邊點頭一邊說。
芳芳跟上來,韓夫人沒有開口問,只向她掃了一眼,芳芳便連點了兩次頭。
韓夫人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更深露重,你們年輕人不懂事,身體要緊。”
莫先生似乎已經醉了,斜躺在輪椅上,手裡的酒杯已經空了。
“今晚到這裡就算了吧,有什麼事?我們明天接着商議。”韓夫人下令。
芳芳走過去,雙手按在輪椅的把手上。
韓夫人舉手阻止:“芳芳,你去陪夏先生,我已經安排別人照料莫先生。”
果然,韓夫人揮手,有一名女服務生走上來,接替芳芳推起輪椅,很快下了平臺,消失在黑暗中。
韓夫人向我點點頭,也離開了平臺。黑暗中所有的人,都跟在韓夫人後面離開,只把我和芳芳留在平臺上。
再次從這裡遠眺湖面,感覺已經大不一樣。之前看這片湖面充滿了野趣,黑天鵝的起落更是讓人幾乎忘記了城市中的勾心鬥角。現在,我從表面平靜的湖水之上,看到了一個更險惡的江湖。
“夏先生,我送你回去休息?”芳芳問。
我沒有固執地繼續留在平臺上,因爲那很可能讓芳芳難看。韓夫人在話裡挑明,讓她陪我,已經會引發別人的猜疑。
在芳芳的陪同下,我到了別墅的客房。
四周一片安靜,聽不到任何車聲或者人聲喧譁,這在濟南城裡是不可想象的。
居住環境安靜到極致,就接近於沉悶無趣。在普通人的價值觀裡,孤男寡女在這樣安靜的深夜裡,應該會發生更多浪漫的事。
“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夏先生?”芳芳問。
我笑着搖頭,沒有了,謝謝你。今晚你實在已經幫了我太多,我唯一要說的就是兩個字,多謝。
我的話應該在芳芳的意料之中,但她的神情卻又有些失望。
“其實……其實我們之間還可以多瞭解。夫人說過。夏先生日理萬機,非常忙碌,有很多工作需要做,身邊特別需要一個貼身助理。我雖然愚鈍,但願意塌下身子來好好學習,做一個很好的貼身助理。夏先生,方便的話,請向夫人說明這一點。我很願意在今後的合作中,跟隨在夏先生身邊,早晚聆聽教誨,好好學習,更快進步。”
她的表白近乎露骨,只是我不爲所動。
因爲男人和女人之間,可以保持各種不同的關係,在身體關係、精神關係之外,也可以保持朋友關係、夥伴關係、團隊關係。現在,我希望自己跟芳芳之間保持的是夥伴關係,爲了揭穿遊園驚夢三大鬼王的秘密一起努力。這是一個需要用到腦力、體力、精力的合作方式,絕對不能沾染上任何肉慾的成分,那隻會讓我們兩個陷入危險之中。
“很好,我會考慮你說的話,明天見。晚安。”我微笑着關門,徹底截斷了芳芳的綺念幻想。
我關了燈,雙掌枕在腦後,在沙發上和衣而臥。
現在,我清晰記得墓碑上所有的名字,並且連每一個字的筆畫結構,都能在腦海中默寫出來。
走無常者說過,面對墓碑時,最正確的記錄方式就是默記,既不要讀出聲來,也不要用筆抄寫,更不要說是像芳芳那樣用手機拍照了。
這不是迷信,雖然在唯物主義者那裡被稱之爲迷信,但我知道這是另一種科學,只有無知者纔會無畏,妄加抨擊。
同樣,我記得白夢秋說過的那幾句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那是來自古文《核舟記》裡的幾句話,非常出名,只要上過初中的孩子都會記得。
最可惜的是,鬼菩薩已經死了,否則他完全可以告訴我們,湖中究竟藏着什麼?或者說,告訴我們,他究竟在湖中設下了什麼奇門遁甲之陣?
奇術界的陣勢就像苗疆的蠱術一樣,某個人佈陣,只有他才能破解。另外的奇術師如果強行破解的話,就等於是電腦黑客攻防戰裡的暴力破解,耗時耗力,艱難之極。
當下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說動莫先生,請他指點這個湖中的玄機。那麼,莫先生在別墅裡住了那麼久,都沒有向韓夫人妥協。我跟他剛剛見面,能說服他嗎?我真的沒有把握。
我翻了個身,耳邊傳來滴水聲。外面並未下雨,細聽了一陣,原來是空調外機在向下滴水,水滴落處,已經形成了水窪,所以水聲在靜夜裡顯得尤爲驚人。
當我專心聽那水滴聲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把之前複雜的心理活動內容,全都清空。
很快,我就進入了夢鄉。我的夢非常混亂,既有那十六塊墓碑,也有被殺的明千櫻、石舟六合等人,血淋淋的。
我明顯地感覺到,所有陰魂不散的人,都滿懷着對這個世界的不捨。新政府明令禁止土葬,全部實施火葬,真的是一種社會進步,徹底杜絕了借屍還魂這種高危事件的發生。死者的遺體化爲灰燼,肉體消亡,即使是靈魂歸來,也沒有落足點,當然就無法禍害百姓,造成混亂。
我希望所有的亡靈只生活在人們的回憶裡,這世界已經足夠擁擠了,真的不需要再有莫名其妙的靈魂招搖過市。
我的思緒又飛向了鏡室,在我離開的二十四小時裡,那裡一定又產生了新的變化。
有人死,有人逃,有人與魔鬼簽下同盟書,也有人做着螳螂捕蟬後面的黃雀。
我的責任就在於,要消滅一切禍亂,讓鏡室內部的變化只限於在內部發酵,最終消弭於無形,絕對不能氾濫到地面上來。尤其是在山大那種地方,校園裡全都是未來國家建設的棟樑,任何人員傷亡都是國家的巨大損失。
再往深處想,白玉牀和與玉羅剎的詛咒,已經成功地捆住了日本大人物的靈魂。這種束縛絕對應該繼續下去,否則的話,大人物脫困,軍國主義的亡靈又要蠢蠢欲動了。
從我個人角度出發,鏡室裡只有我想救的人,沒有我要殺的人。可是,要想救人,必須殺人,我不想殺人,卻有人想殺我。
篤篤篤篤,有人輕彈着我的窗子。
我睜開眼,無聲地辨別方向,察覺那個人是在門口右側的窗前。我藏身於長沙發的後面,只探出半邊臉,向窗外觀察。奇怪的是,那人的模糊剪影竟像是芳芳。
我並沒有做好半夜納客的準備,所以只是任由她彈着。既不應聲,也不開門。
後來,那人開口,果然是芳芳的聲音:“夏先生,我領悟到了一些事,可以進來說給你聽嗎?”
我看了看對面牆上掛着的石英鐘,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絕對不是適宜的會客時間。
我確定窗外只有芳芳自己,然後才裝出睡眼惺忪的樣子,捂着嘴,一邊打哈欠一邊向窗外說:“還是明天說吧,我困得睜不開眼了。”
芳芳繼續彈着窗子,又說:“夏先生,時間寶貴,我必須現在就告訴你。”
我皺着眉頭思索了十幾秒鐘,站起來,貼着牆邊,走到窗前。
等到再次確認窗外只有芳芳之後,我才小心地拉開了窗子。
“夏先生,可否進去談?”芳芳問。
我雙手按在窗臺上,委婉拒絕:“夜深了,具體的事不如明天再說。現在就算你勉強說了,我也肯定記不住,到明天還得去麻煩你。”
芳芳的肩上披着一條毛毯,下半身只穿着睡裙,腳下則趿着拖鞋。這種情況下,放她進來,只怕就會幹柴烈火,亂成一團。
“夏先生。夫人剛剛給我打個電話,問我在湖北岸發現了什麼?我實話實說,告訴她你對墓碑感興趣的事。那些墓碑的內容夫人是知道的,但她同樣摸不着頭腦,認爲那些東西沒有價值。她現在只關心鏡室,其它的都可以放在一邊。她一直認爲,通常情況下,任何人都可以被收買,只看你出的價格夠不夠高。現在,她希望能收買莫先生,我就是她即將扔出去的籌碼。一小時後,這場交易就要開始。夏先生,你應該能感受到我對你的感情,我是絕對不會做籌碼的,因爲我是一個人,而不是工具……”
說到最後,芳芳眼中含淚,漸漸泣不成聲。
她要說的內容很簡單,既然不喜歡被當做籌碼,接下來所面臨的,就只有韓夫人的懲罰。
“你想我怎樣幫你?”我問。
“帶我走吧,帶我去任何地方,只要不再受制於韓夫人。”她從我的話裡似乎看到了希望。
可惜的是,我只能辜負她,因爲我並不具備帶走她的能力。
“芳芳,你聽我說,這種情況下。你最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夫人,她會酌情處理。”我說。
芳芳眼中的熱情一下子消失了,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即使是蠢笨的村婦也能聽懂。像她那樣冰雪聰明的人,已經百分之百明白我的意思。
“夏先生,我想有一個最關鍵的地方沒有說清楚。我並不拒絕去服侍一個殘疾人,但他至少要是一個活人才行。你根本無法想象,莫先生到底是一個——”
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窗外的青石板小道上,就響起了車輪滾動聲。
別墅裡坐輪椅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莫先生。我擡眼望去。輪椅從巨大的芭蕉樹後面轉出來,上面坐着的正是莫先生。
“原來你在這裡?”莫先生遠遠地打招呼。
芳芳背對輪椅,但她從車輪聲中也知道來的是誰。剎那間,她臉色蠟黃,渾身篩糠,像是知道惡魔即將來臨一樣。
推着輪椅的仍然是平臺上離去的那個女服務生,沉默而低調,臉上一絲笑紋都沒有。
“芳芳,夫人剛剛給我打電話,說你已經想通了,答應我的要求。所以這時候,你應該出現在我房間裡,而不是留在夏先生的窗外。我很奇怪,你竟然連夫人的話都敢違反了?是嗎?”莫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