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酒入喉,我的心也隨之熱起來。
這是我曾經憧憬過的一個場景,深夜的街頭,與一位紅顏知己相對而飲,互相傾訴平生不得意之事。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我希望連城璧是我的知己,但我很清楚,我們身上各自帶着不同的標籤,若想長長久久地相依相偎下去,殊爲不易。
“好酒。”連城璧長嘆。
我們第一次碰“杯”,就各自喝掉了半碗,可見兩人的酒品亦是相同。
“其實,以後還會有更多人死於此城。一切成就,皆爲序幕。我感覺,今後秦王會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流成河的代價。”她又說。
江湖亦是政治,今日各方勢力爭奪江湖控制權,不亞於昔日舊政府與敵寇之爭。
“如果知道大家爭什麼,就會避免很多意外衝突。或者,轉移敵人的視線,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阿璧,你是個聰明人,如何化解這場危機,不用我提醒吧?”我說。
大家所爭,不過是鏡室、神相水鏡、傳國玉璽而已。如果這三件事塵埃落定,大家就沒有爭奪的焦點,也就不必再爭了。
“幹了吧。”連城璧單手舉起碗。
她的豪情感染了我,我舉起碗,跟她手中的碗“叮”地一碰,然後仰頭一氣喝下去。
一瓶酒能夠倒兩碗,我們兩個菜都沒吃一口,已經喝掉了一半。
“你要知道,太多死結纏繞在一起,縱有千里眼、順風耳、觀音千手,也解不開。江湖那麼大,老的英雄、新的豪傑、官場走卒、外國買辦,大家都想在這個大砂鍋裡分一杯羹,怎麼辦?最簡單的,就是一路殺過去,將所有不服從者一刀兩斷;最複雜的,就是通過上層政治震懾他們,使其乖乖爲秦王會讓道。可是,這兩點都需要時間,幾個月、半年、一年、兩年甚至五年。秦王會等不了,只能另闢蹊徑。”連城璧連連感嘆。
既然時間上等不了,那就只能涉險突進,這也加重了失敗的可能性。
“我想幫你,苦於束手無策。”我說。
這是真話,因爲連城璧自始至終誠心待我,我絕對不能恩將仇報。
“你能的,單看你願不願意。”連城璧立刻迴應。
“說說看?”我說。
“目前,各方勢力都給你面子,只要你振臂一呼,他們的首腦多多少少都要回應。你有號召力,能把所有江湖幫派聯合在一起,彼此間減少殺戮內耗,一致對外。”連城璧說。
一步一步的,所有人把我推向領袖的位置,就算有千難萬險,我也要一個人扛下來,好讓這個城池恢復平靜安穩。
“如果要我出面,我沒有二話。”我說。
攤子老闆又開始打盹了,其餘幾家攤子前連個人影都沒有,老闆都已經睡着了。
我的承諾讓連城璧的頹廢情緒消散了許多,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
第二碗酒喝乾了,我到攤子後面找到裝酒的箱子,又拿出兩瓶。
酒逢知己千杯少,況且連城璧的酒量極好,喝完了一瓶之後,僅僅是兩腮浮出酡紅而已。
“我們可以稍微等一等——”連城璧按着我的手背說。
“等誰?”我問。
“等百曉生和我爹。”她回答,“此刻,百曉生已經進入了櫻花別墅地底的核心機庫,以他的專業知識挖掘嶽不羣留下的秘密。嶽不羣總是過於託大,所以從未想到過有人能夠進入那裡。我猜,很多珍貴文檔都是沒有經過加密的,可以直接讀取……你不知道,我們這次與百曉生合作真的無比順利,他渴求一個高貴的職業,另外還有江湖上永不墜落的盛名。這些,我們都在試圖解決,以確保這是我方的一次雙贏、三贏的遊戲,請放心。”
人與人的交往之中,無欲則剛,而百曉生與秦王的合作,則是各展其能,各取所需。可以說,他與秦王真的都是貪心的人,才達成了這種聯盟。
反觀自身,我是不是也有某種欲求,才與秦王會走到了一起。
“你在想什麼?”連城璧深深地凝視着我。
“我在爲你祈禱,希望你們與百曉生的合作能夠達到雙贏。”我言不由衷地說。
連城璧搖頭微笑:“你的祝願極好,但我希望聽到你說真話,而不是敷衍。”
我也搖頭:“阿璧,真話不一定好聽,還是不要說了。”
她剛要開口,口袋裡的電話就響了。
“對不起,我先接個電話。”連城璧站起來,走到暗影裡去。
南面,一切歸於沉寂,沒有任何廝殺吶喊之聲。
秦王會的勝利來得非常輕鬆,這一方面得益於我單人獨騎闖關,也得益於百曉生的精確計算。
我在明,他在暗,而秦王又奮不顧身地兜後衝擊,所以才換來了這場勝利。
這種合作,以後恐怕再也不會有了。
黑夜即將過去,我有理由相信,秦王會拿下嶽不羣之後,將會在濟南城站穩腳跟,領先於其它勢力。
“至少,我已經爲連城璧做了什麼,不枉她相信我一次。”我不禁苦笑。
我不願欠下別人的人情債,今夜之後,我可以問心無愧地面對她。
連城璧從暗處回來,將手機遞向我:“百曉生想跟你通話。”
我沒有應允,搖頭拒絕:“我們之間,無話可說,請替我回絕了吧。”
對於百曉生,我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感,因爲他之前成功地利用了我。我吃過一次虧,不願再相信他。
我尊敬每一位智者,但那種擅長於愚弄別人的除外。
連城璧捂住了電話的送話器,低聲商議:“不如先接一下電話聊兩句,他找到了一些你感興趣的東西,想要向你示好。”
我冷冷地搖頭:“不必,我不想從他手中得到任何東西。”
連城璧無奈地嘆氣:“好吧,我替你回絕他。”
她重新走回暗處,去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
我低頭望着酒瓶,默默地等待着連城璧打完那個電話。
“骨碌碌、骨碌碌”,一陣輪子滾動聲傳來,北面的路燈之下出現了一個穿着灰白格子風衣的瘦削女孩子。她拖着一個碩大的旅行箱,正擡手掠着額前紛亂披拂的長髮,過了路口,向這邊走來。
暗夜寂寞,她的出現像一束光,橫掃枯燥無比的夜色。
雖然還沒看到她的五官相貌,但她的身姿綽約已經讓我頓生好感。
濟南本地的女孩子都過於質樸木訥,即便穿上歐美洋裝,也無法變得飄逸灑脫起來,畢竟她們缺乏的不是錢和年齡,而是一種跨越大江大河、縱覽歐美風情、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之後的超羣氣質。
現在,走入我視野的這女孩子身上,正好帶有一切跟氣質相關的美好感覺。所以,她向這邊走過來的每一步都讓我的心勃勃跳動,恢復了年輕的衝動。
我倦了,但她像一支清醒劑,讓我精神一振。
“就是這裡了,真是好難找。”她在攤子前停下來,敲了敲那塊招牌,低聲自言自語。
老闆醒了,懵懵懂懂地站起來:“小姐,你需要什麼?”
“給我一碗最大份的滷蛋牛肉麪,我走了很遠的路過來,真的餓壞了。”她說。
她的聲音如銀鈴般動聽,而且帶着留過洋的人特有的美國味。
“好嘞。”老闆趕緊答應着,再次點着了煤氣竈。
女孩子旋身,不經意間與我四目相對。
她的五官極爲精緻,尤其是那雙眼睛,如同被冰水浸泡過的黑葡萄,閃爍着盈盈的光澤。
我見過很多女孩子,但卻沒有一個像她那樣,一出現,就如同一道猝然劃過黑夜的閃電,照亮了我晦暗的心房。
從未有人讓我如此驚豔,那一刻,我甚至有小小的失態,急忙低頭,避開那道耀目的閃電。
那女孩子在鄰桌坐下,輕輕地把行李箱靠在桌邊。
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她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抹拭着矮桌的桌面。
爐火飛揚的光影中,她淡定地坐着,不像是坐在街頭小吃攤前,而像是坐在大酒店的優雅圓桌旁。
我無法知曉她的來歷,當然也沒有理由打探那些。
“萍水相逢的一夜,如此已經甚好。”我在心底長嘆。
我已經踏足江湖,前途山高水遠,災難不知有幾千重,與普通人的城市生活越隔越遠。所以,我和這陌生女孩之間,根本沒有任何交匯點。這電光石火間的一瞥,只能成爲我永久的記憶。
連城璧走回來,把手機放在桌上,臉色有些難看。
“百曉生髮現了嶽不羣的秘密機庫,裡面共有三十臺獨立服務器,裝着太多秘密。他使用‘濟南’和‘鏡室’作爲關鍵詞進行搜索,發現了數千個文檔,幾乎每一個都可以變成新聞炸彈。如果你感興趣,稍後他過來,大家還可以聊一下……”連城璧說。
我不置可否,只是沉默。
濟南城作爲中原大城,自然留下極多秘密。可是,秘密歸秘密,我想要的是解決眼下的鏡室危機,而不是一味地鑽在故紙堆中去紙上談兵。
同樣道理,如果今晚我沒有孤身殺入“不死鳥”陣中,只憑百曉生,他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數千年前,孔夫子就曾經說過——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與思,行與想,是相輔相成的兩條線,缺了其一,都無法成功。
現在,百曉生獲得了秘密,除了可以向江湖中的涉密者兜售謀取利益之外,他還能做什麼?
“天石,冷靜一點,先把胸口的氣平了,咱們再計劃其它的事。”連城璧又說。
她看出我情緒上的變化,但僅憑這樣勸解,卻無法解決根本問題。
“我沒事。”我搖搖頭。
“可是你明明有事,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別錯怪百曉生,一切過錯,全都算在我、秦王會身上,可以嗎?我們只有心平氣和地談問題,纔不會誤入歧途——”
我舉手打斷連城璧的話:“阿璧,我說了,我很冷靜,只是不想跟百曉生產生任何聯繫。他是秦王會的朋友,不是我的,現在我想一個人靜靜,可以嗎?”
連城璧默然,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百元鈔票,壓在酒碗下面。
鄰桌的面來了,香氣隨風飄來,令我有些失神。
“我們……我們之間有些小的誤會,我想大家都需要冷靜。現在,我回深淺大廈去,閉門思過。如果需要我做什麼,就打電話,或者直接去大廈前臺。我安排了總統套房給你,希望今晚你能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醒來,一切就都恢復秩序了。你只負責喝酒、好睡,其它的工作都會有人按部就班地完成。”連城璧站起來,向我點點頭,然後向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