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中國時,我很少讓別人看手相,因爲那會嚇壞很多人。可是,後來我逐漸明白,中國奇術師中太多沽名釣譽之輩,逢人只說好話,卻不說‘真話’,所以即使看到我的手相,也只是恭維再三,阿諛奉承。慢慢的,我對中國奇術師的看法就變得越來越輕蔑——見到張先生是一次小轉折,見到您則是大轉折。這一切都是循序漸進產生的,猶如萬層長階,缺一級則無法通天而上。”靜官小舞淡然說。
這些話不好聽,但卻是實情。
中國人愛面子,所以各行各業做事,都以照顧對方的面子爲先,不肯實話直說。
我點點頭:“中國人講究‘和氣生財、和爲貴’,這是好事,亦是弊端。”
自明、清兩代起,世界大同,通商往來,中國的“和”字已經完全跟不上時代需要。此弊端不除,則國家就無法全速發展,變成了一碗老舊過時的溫吞水。
“說說我的手相如何?”她問。
我稍稍沉吟了幾秒鐘,隨即毫無保留地照實相告:“壽纏南山,孤寡之相。人生在世,活的是質量而不是數量,當一個人活到百歲之上時,伴侶、熟人、朋友、親戚全都過世,外界景物也都大變,沒有任何過去的記憶,如同活在一個失憶的世界裡。這世界對此人毫無意義,此人對世界也毫無幫助,只不過行屍走肉一般活着。對大多數人而言,生不如死——”
話不能說絕了,所以我用了“對大多數人而言”這樣的說法。
“對我來說呢?孤獨長壽好,還是燦爛短命好?”她問。
我淡淡一笑:“你心中早有答案,何必問我?”
奇術師善謀劃,在謀劃別人之前,最先謀劃自己。
我相信,張全中與靜官小舞都對自己的未來洞若觀火。他們反覆向我這個陌生人詢問,只是一種不甘心的表現。由此可知,他們對自己的未來並不滿意,試着用外力去撬動結果,謀求更可心的未來。
“對。”靜官小舞沒有廢話,直接點頭承認。
未來即是天機,天機不可泄露,妄泄天機者,必大凶橫死。
“就到這裡吧。”我說。
靜官小舞突然舉手,示意我噤聲,然後飄然走向入戶門邊,右耳貼在門框上諦聽。
外面一定有人偷聽,不小心弄出了動靜,纔會讓她如此警惕。
我靜下心來梳理思路,才發現鴻門宴到底有多兇險。
那是濟南本地奇術師(甚至包括中原全部奇術師)與大城駐軍的一場大火拼。駐軍首腦不是毫無戰鬥經驗的二百五,而是身經百戰的劊子手。這一戰,戰機稍縱即逝,如果張全中拿不下日寇,一旦走漏消息,那麼這鐵公祠就要變成北方奇術師的墳冢。
我也會死——既然張全中、靜官小舞、北方奇術師都會死,我也毫不例外,逃不出這複雜的幻象。
幻象是如何產生的?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只有紅袖招的“癔症之術”能做到。
那項奇術之所以命名爲“癔症”,就是準確形容一旦被其控制,就會像夢遊者、癔症患者那樣,憑空產生大面積幻覺,本人卻意識不到,無休止地生活在幻象之中。
我從二十一世紀的天地壇街撞入這裡來,無所謂壞事好事,而是因爲我必須面對這一切,從亂局中找到新線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知道自己已經進了“虎穴”,但“虎子”在哪裡,卻還是渺渺無期的事。
這就是江湖,充滿了機遇,充滿了變數,也充滿了兇險。
古人說,亂世出梟雄。
亂世是野心家的樂園,當然也是野心家的墳墓。就像現在,日寇駐軍站在食物鏈的最上層,國民之命,賤如草菅,不知有多少人無聲無息地死在梅花公館那樣的地方,與世長辭。
“只有拼死抵抗,國人才有未來。”這就是此刻我唯一堅持的真理。
服從、順民只會讓國人成爲亡國奴,從語言文字到建築服飾,全盤日化,成爲扶桑小國的殖民地,也在歷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國恥。
鴻門宴是西楚霸王的末日,也是劉邦的命運騰飛之日。這一次,我希望擺在鐵公祠內的鴻門宴是日寇的喪日,也是國人覺醒奮起之日。
靜官小舞陡然閃身出去,只隔了一分鐘,就押着一個人進來。
那人手捂胸口,腳下踉踉蹌蹌,看來已經遭到重創。
“是自家人,是自家人!”那人向我打招呼。
他就是那個帶我從文廟過來的人,面目與我相似,但眼中流露出來的惶恐卻是我永遠不會有的。
“夏清,你在監視我?”靜官小舞問。
那被稱作“夏清”的人連連搖頭:“官小姐,您誤會了,我只是湊巧經過,什麼都沒聽到。不信,您可以去問張先生,我可沒有什麼壞心眼,一直對張先生忠心耿耿……”
我遙望着他,不禁暗自苦笑。
他的眼珠不停地亂轉,一看就知道是在說假話。
“你應該知道,我和張先生都是‘神算子’——”靜官小舞的話只說一半。
夏清愣了愣,突然雙膝一軟,噗通跪倒。
“說吧,張先生吩咐你跟蹤我,到底想知道什麼?”靜官小舞問。
這次,輪到我也暗自吃了一驚,想不到張全中竟會派人跟蹤懷了自己孩子的女人。
“張先生說……他說,變亂在即,人心浮動,必須看住您,才能看住孩子,保住勝利果實。他知道您天賦異稟,有百年不死之相。所以安排我,如果情況不對,就瞄準要害,向您開槍,跟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定同年同月同日死,到九泉之下再做一場好夫妻。”夏清抖抖索索地回答。
這答案甚是驚人,表面看來相敬如賓、情深意篤、兩情相悅、胚珠暗結的兩個人竟然互相猜忌,已經到了同歸於盡的地步,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真的?”我忍不住問。
夏清點頭:“是真的,是真的。我反覆問過張先生三四遍,確定他就是這個意思。”
靜官小舞苦笑一聲,向我揮手:“夏先生,我的心累了,處理不好這件事。所以,煩勞您一下,代我了結此事。”
她將這燙手的熱山芋扔給我,等於是給我出了一道大難題。
夏清似乎看到了希望,立刻轉頭,向我討好地笑着。
“好吧。”我勉強點頭。
靜官小舞嫣然一笑,走入小門內,並且隨手關門。
“兄弟,放了我,必有厚報。”夏清說。
“先站起來吧。”我冷靜地說。
他站起來,胡亂拍打着膝蓋上的浮土。
“張先生去了哪裡?他有沒有說過,什麼時候纔可以向靜官小舞開槍?”我問。
“明天鴻門宴上,摔杯爲號。”夏清回答。
鴻門宴是爲了全殲駐軍首腦而設,張全中的矛頭似乎已經改變了方向,由對付日本人變成了對付所有人。
夏清只是槍手,以他的社會經驗,似乎無法理解張全中的心理活動,只以爲張全中是喜新厭舊,要消滅多餘的女人靜官小舞。
男女之間的事如果這麼簡單,錢鍾書先生也就不會留下《圍城》那樣的白話小說扛鼎之作了。
“還有呢?”我追問。
夏清老老實實地回答:“還有就是,張先生已經明瞭神相水鏡的意義,一人得道就雞犬升天,我們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好處,比現在要過得好。”
“神相水鏡不是在那井裡?我問過你,當時你支支吾吾,沒說出關鍵問題來。現在呢,能不能告訴我這秘密?”我繼續追問。
夏清是張全中的手下,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張全中指揮。所以,只要他說真話,我就能瞭解張全中的心事。
“我不知道,張先生說,神相水鏡的事比天都大,如果智商不夠的人勉強去思考那樣的問題,就會腦部血管炸裂而死。他從沒騙過我,所以我相信他。他要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絕對不出格半分。”夏清回答。
我問不下去了,因爲這些關鍵問題夏清根本不明白,只是低頭趕路、埋頭幹活,從不動腦子思考。
“你走吧,沒事了。”我說。
夏清愣了愣,失口反問:“就這麼簡單?你會不會在我背後開黑槍?”
我笑着搖頭:“開黑槍?你又沒錯,爲什麼要在你背後開黑槍?好了好了,你自己也說了,都是自家人,永遠不會起衝突,打打殺殺的,讓外人笑話。”
夏清相信了我的話,精神一振,抱拳拱手:“多謝多謝,那我告辭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釋放之恩,來日涌泉相報。”
撂下這幾句場面話,夏清迅速出門,飛快地向右拐,一溜煙跑掉了。
我沒必要殺他,靜官小舞拋給我燙手山芋,我也可以順水推舟丟開。
圖窮匕見之時,纔是滿座英雄火拼的開始。現在,張全中的陰謀還沒暴露出來,殺一個夏清這樣的小嘍囉毫無意義。
我重新端起陶杯,一邊喝茶,一邊沉思。
靜官小舞必活百年不亡,所以鴻門宴一戰,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傷害。只有她活下去,許多年之後纔會有曲水亭街上的走無常者官大娘、官幼笙。那麼接下來,我就必須考慮“幫她活下去”的緊迫問題了。
靜官小舞剛纔提到“城市之核”的話題,我對此有所瞭解。
太上老君以三昧真火冶煉仙丹,丹爐之火能熔鍊天下一切有命有形、無命無形之物。昔日齊天大聖犯上作亂,被鎮壓在煉丹爐內焚化。如果他沒有找到那個充滿生機、抵禦真火的“核”,那就早被燒成灰渣了。核即暗室,暗室永遠處於幽閉之處,即使是三昧真火也無法撼動它半分。於是,七七四十九天後,潛伏於“核”的齊天大聖非但沒有被燒化,反而煉成了天下聞名的火眼金睛。
“核”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果用現代軍事理論來打比方,我覺得這個“核”就是核動力潛艇,既能深潛於九地之下,敵人就算啓動雷達聲納也找不到它;也能迅速浮出水面,暴力射殺一切預定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