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元旦,公曆裡的小新年,連續陰沉好些日子的天空,暖陽淡淡高照。在元旦來臨前,一直狀況糟糕的身體竟出現了好轉。重華聽了他母親的話把我接回市裡過元旦,寒欣也因此得到幾天的假期。在鄉村裡呆久了,回到城市竟覺得人生地不熟。小元旦過後,寒欣說她那邊出了些事需要處理,便又請了半個月的假。聽重華說她家出了大事。我也沒問太多是什麼事。這段日子車站成了我每日必去的地方,坐在車站裡的椅子上看人來人往,公共汽車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望着打開又關上的車門,心裡總帶着一點的盼望,盼望停站的汽車上走下那個永遠不可能出現的人。匆匆忙忙的人們不會去注意一個拄着柺杖、病懨懨的男子爲何天天坐在此。我還記得當年路子第一次坐公共汽車時臉上難以壓抑的興奮,汽車路過的地方,他無不覺新奇,然後到了晚上睡覺時討論的也是汽車。
今日我一如往常,到車站去,如舊的時間如舊的事,不斷重複着,索然無味的重複。暖暖的陽光傾斜,還帶着些許寒風。當我的眼睛隨着過往的人,無意瞟了眼一個從28路汽車上下來的男人身上,男人看到我,站在原地驚訝了很久。他走到我身旁,我擡頭疑惑望着這個擋住陽光的男人。男人的臉讓我有種熟悉感,記憶中的熟悉的臉應該比他還要青澀、稚嫩。男人眼眶泛紅、神色激動,顫聲問:“張······張子雨?”他見我的神情訝異,確定了自己的猜想,道:“我,是我,你不記得了?我是高畯寧!”
高畯寧?!
驚喜交加中竟又有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傷感。老友重逢,自是互訴衷腸。他說他今天來城裡辦事,沒想到會在這碰我。
“好久不見了,你過得怎麼樣?”
“呵呵,除了老是生病之外,都很好。兒子很聽話,夫妻很和睦,你覺得我過得怎樣呢。”
高畯寧聽了哈哈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講笑話的方式還是沒變。”他說完沉默片刻,又道:“這十多年來,我們都沒有聯繫。你知道嗎,鞍子已經不是以前我們一起玩的鞍子了。他競選了鎮裡的鎮長,只當了一年鎮長,被查出一些原因,後又被降職,回到村裡當了村長。這幾年把村裡搞得烏煙瘴氣的。”我靜靜地聽着他說。與之今時聽到樑鞍的消息,我一點也不意外。早在二十年幾前他對瑰穎的執着和他爭強好勝的性子就註定了會走上這條路。和他坐在車站閒聊了一會,因他時間緊迫,我們交換了聯繫方式後,他囑咐了一句“在這吸太多廢氣對你身子不好,早點回去吧!”的話就與我別過了。望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傷感。真的是年紀越老回憶就越兇,猶如海上驚濤拍岸令人意恐。看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羣中,我繼續沉默,彷彿沒人出現過,沒人與我說過話一樣。從高畯寧的話語中,還可以感覺到他的性子一如當年坦率、一如當年的厭惡政治上的東西,所以不難察覺他對樑鞍的唾棄。
耳邊喧囂的汽車聲、人們下班走在街上友人互相說笑聲,這世界很寂。人們越往前,時光裡的世界就越寂寞.越寂寞的世界,人們就活得越來越毫無價值。一坐便是不知不覺地一天過去了,天邊只留下一點被染得暗紅的顏色。
“哈哈······真傻呀姑姑!”
爽朗的笑聲在停站的汽車上傳下來,緊接着,車上下來一大一小的女人,後面跟着一位與重華年齡相仿的男孩。男孩臉上的笑容洋溢出所屬青春的一種朝氣,令人無法忽視,跟路子很像的面孔,簡直就是翻版寫照。心中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激動,帶着錯覺我衝上去,緊拉住男孩的手臂大聲喊:“路子······”男孩突然被人拉住,嚇得驚呼一聲,轉過頭來看見我,想要扯開我死死拽緊的手:“大叔!你幹什麼?!”走在前面的兩個女人聞聲返回問怎麼回事。男孩指着我道:“這大叔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拉住我。”兩個女人用懷疑的眼神瞟向我,我忙放開抓住男孩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你認不認識秦海路?”這三人聽到這名字皆愣了一下。男孩與年輕一些的女人對望了一眼,眼中滿是疑惑不解,隨後又認爲我是故意找藉口搭訕,完全把我當變態對待。我剛想靠近他們解釋,年輕的女人察覺了我小小的動作,忙把男孩扯到背後,嚴聲大喝:“站住!別再靠近!像你這種隨街搭訕漂亮男孩的變態老男人我見得多了!我們家筱筱不是這種人,請你最好打消你那齷齪的遐想!”周圍的人聽見她的話,打量我的眼神變得輕蔑譏諷。我解釋道:“小姐,你誤會了!並非你所想。我只是覺得這小夥子太像我的一個朋友了。”女人鄙夷地道:“狡辯!你一個老男人如何會有一個像他這樣年輕的朋友!”此刻狀況,我深覺得跟這樣無理的女人解釋,那是百口也莫辯的事。不是個個女人都如瑰穎那樣大氣講理。也的確如她所說,路子跟我一樣的年齡,如果有兒子也如眼前的男孩同齡。女人見我不說話,拉住男孩轉身走了,跟他們一起的中年婦女仍站在原地呆呆的看我。女人回頭叫了聲“姑姑”,她才轉身離去,剛走兩步她又停下腳回頭看我。我注意到她眼裡有似曾相識的話語想說,就好似知道秦海路、知道我的事一樣。我還來不及說什麼,她的動作宛如驚弓之鳥一樣迅速離去。遠遠的、聽到那名叫“筱筱”的男孩跟女人說的話。
“他不像以前我碰到的那種變態,也許他真的是認錯人了。”
“你別管那麼多!這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在車站裡的人們的指指點點中,我拄着柺杖慢慢的走開。他們口中的粗言鄙語,我都將它當成耳邊風。如果說以前我不相信有轉世之說,那麼現在的我深信不疑了。因爲剛好二十年多一些······
過後的幾天我都沒再到車站去。醫生說我的病情已好轉到不必再到鄉下住了。寒欣仍經常到家裡來幫忙。元旦過後,新年也就近了。家裡跟往年一樣,年貨早早便買好。重華坐在沙發旁幫他母親整理年貨,寒欣在一旁幫了一小會又跑去準備我的藥。我靜靜地盯着重華,他默默的做着瑣碎的手工,冷靜的氣場讓他英俊的臉看起來比同齡人稍顯成熟穩重。想起那個叫筱筱的男孩,明明與重華年紀相仿,身上朝氣蓬勃的青春卻令人無法忽視。他察覺到我的視線,擡頭望向我問:“怎麼了?”我輕輕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道:“這麼多年我沒怎麼在你身邊,沒能讓你和同年齡的小孩一樣有個快樂的成長經歷,是我對不起你。”重華意想不到我會對他說這種話,他擡頭看着我,冷靜地答我:“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很快樂,只要你的身體健康,我就很快樂,真的!”他說完這話,空氣安靜得似從無人說話一樣。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眉頭跳躍式的擰了擰;那是他想哭的預兆!以前我離家下鄉,他母親抱着他前來送別時,他都會爲我沒把時光多留給他而感到委屈難過,然後便是眉頭輕輕一擰,眼淚就往下掉。以前他還會開口向我抱怨,隨着時間改變長大懂事的他故不會再像“豆丁點大”的小時那樣摟着我的脖子撒嬌。寒欣端着一個裡面裝滿了藥的盤子過來,她把盤子放到桌子上就開始配對一些該一起吃的藥。重華睨了眼那些瓶瓶罐罐,語氣稍微不悅,“有些藥不必要的,就別吃。吃多了只會反作用。媽媽也這樣跟爸您說過吧!您總是不聽。”寒欣手拿着一瓶保健的藥,不知如何是好的看向我。我對她微笑地點點下巴,意思是聽他所說的。寒欣放下手中的罐子,拿了幾瓶必吃的藥擱置一旁,便把其他的藥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