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市心念轉間,想起的乃是前日在窮桑樹下新領悟的火之原力。
自從領悟之後,徐市亦曾趁着無人之際,悄悄運使過幾次。他境界仍然頗有不足,操控火靈時有凝滯之處。只有火焰護體之術最是純熟。不過以他的功力,也最多能夠堅持半柱香的時辰而已。
但是這危機時刻,也顧不得許多。哪怕過後力竭而死,也要先拿出來退敵救人!
主意已定,當下輕叱一聲,運起無名神訣火之篇。百脈之中熱力流轉一週,突然“蓬”的一聲,全身冒起熊熊烈焰,連宇宙鋒的青芒之外,也另又升騰起尺長的明黃色火焰。徐市連人帶劍,便如一尊烈火縈繞的天神一般,**威武,攝人心魄!
那火焰甚是奇特,在徐市周身環繞吞吐,無論頭髮衣物,皆是完整如舊,彷彿俱是幻象。但只看周圍數尺,土地焦黑,熱浪灼人,便可知這大火是貨真價實的很。
胖子促不及防,險些被暴漲出來的焰光削掉腦袋,百忙中抽身將將避開,披散的亂髮卻未能倖免,一燎即燃。胖子反應迅捷,運掌如刀,立時將左半邊燃起的頭髮齊根削去,總算沒有受傷。但是原先遮着左臉的長髮卻是一根沒剩,傷疤殘耳,全都暴露在外。襯着他一邊長一邊短的怪異髮型,看起來既滑稽,又驚怖。
胖子摸了摸左臉,喘着粗氣,面色難看至極,眼光兇狠得彷彿要擇人而嗜。他性情極是狹隘,又殘忍好殺,方纔那苗族青年不過罵了他半句,便被他立時奪去性命,並遷怒在所有人身上。何況這半張臉的殘毀乃是他生平忌諱,平日裡手下的兵士多看兩眼,都會被他動輒殺死。初時他見徐市劍術精湛,對其身後的師門還心有顧忌,並沒有出盡全力。此時卻已經是恨之入骨,恨不能啖其血肉。猙獰面目上,全是兇厲的殺氣。
他怒極反笑,向徐市嘶聲道:“好小子,今天不把你挫骨揚灰,爺爺跟你姓!”腰身微彎,頭略向一低,食中二指併攏,喝道:“百蠱吞靈,遵我號令!”自他斜背於身後的革囊之中,突然嗡嗡之聲大作,一羣一羣的飛蟲源源不斷飛出,懸停在他身後。
那飛蟲全都是與方纔死去的苗人青年屍身中鑽出來的一個形狀,圓頭尖尾,金翅青身,團團而聚,怕沒有幾千上萬,便如一大股烏雲相似。和着那尖利的振翅之聲,看得人頭皮發麻,心寒骨冷。
徐市被火焰裹的嚴嚴實實,仍是忍不住牙齒打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心道:“我的天,給這麼多蟲子一隻咬上一口,怕是連渣子也剩不下了。”握了握手中的宇宙鋒壯膽,又想:“給我一隻一隻砍,都不知道要砍到何年何月。世上怎麼會有這般古怪的兵器,竟然,竟然拿活蟲子來的?”
常人皆有這個劣性,若是可以接受的事物,哪怕比自己強大許多,也敢與之相鬥。一旦碰上毫無瞭解的未知之事,無從小手,那膽氣便先怯了三分。徐市當日面對力大無窮的上古魔獸檮杌,兀自越戰越勇,夷然無懼。如今卻被一寸長的小蟲子嚇得興不起半點鬥志,連身上的護體火焰都悄然暗淡下來,大火苗變成小火星,還時不時打個花,一付隨時就要熄滅的樣子。
胖子咬着牙嘿嘿冷笑兩聲,將手訣向徐市一指,叱道:“疾!”那蟲羣有如見了蜜糖的狂蜂,鋪天蓋地,滾滾而來,徐市連劈出四道劍芒,只在蟲雲中劈出幾條細細的縫隙,轉眼就自行併攏。再看看身前左右,已然全無退路!
眼看着將被蟲雲淹沒,突然空中傳出一聲清鳴“劈方劈方”,一個一人合抱大小的火球從天而降,正落在徐市與蟲雲之間。那火球沾地之後,砰然炸裂,彷彿一圈以徐市爲中心的巨大漣漪,飛快向四面八方起伏蔓延,直到兩三丈外,才淡淡消散。
待塵煙散盡,滿場清明,那黑漆漆的蟲雲,竟是焚燒殆盡,蟲腿都沒剩下半隻。場中卻多了一隻一丈多高的獨腿青色大鳥,赤冠青羽,金焰纏身,姿態**肅穆,仙氣逼人!
這番動靜比先前徐市與胖子的對攻更加震撼駭人。連撕殺正烈的秦兵苗人都不自緊停下手來,愣愣地看往這邊方向。
神鳥畢方顯露原身,絕世一擊,震懾全場!
只見他鄙視了徐市一眼,哼道:“小小的吞靈蠱,就嚇破了你的膽子!你那一身的南明離火,難道都是點起來好看的?”
徐市死裡逃生,驚魂未定地問道:“老畢,我的護體火焰,能夠燒死那些怪蟲麼?”
老畢轉而又鄙視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胖子,更加不屑地哼道:“源自窮桑神樹的南明離火專克污穢邪道之物,你只管運滿全身,那小蠱蟲來多少燒多少,哪值得本神鳥來費事?”
徐市蒙他相救,不敢回嘴,不過還是喃喃地嘟囔了一句:“你又沒告訴我……”
老畢傲然一笑,作不屑計較回答狀,心中卻想:“本神鳥悄悄飛到樹上運半天氣,纔得到個機會顯顯本事。若是告訴了你,哪還輪到俺來華麗出場?”
卻聽那邊醒過神來的胖子咬牙切齒,驚疑不定地道:“神鳥……畢方?!”
老畢單腿一跳,已然躍回身來,徐市身形疾閃,險險避過了那碩大的冒的火光的鳥屁股。正伸手擦了把冷汗,卻聽見老畢那高傲中夾雜着無限鄙視的聲音已然響起,心中嘆道:“又來了……”
果然老畢已經逮到機會喋喋不休起來:“嘿嘿,一隻耳的小胖子,沒想到還有幾分見識,知道本神鳥的大名!那你是束手就擒,還是讓本神鳥一口氣把你燒成灰?又或者你虔誠地向我跪拜認錯,我或者也可能沒準放你一馬,我說一隻耳的小胖子,你趕快考慮清楚罷……”
那胖子本來也只是從師門聽說過這種上古神鳥,見識了那驚天一擊,自己最拿手的蠱術被他死死剋制,心中確是有了幾分憂懼。但是要說就此被嚇倒,那是差得遠去。那革囊中的吞靈蠱乃是他窮心血煉成,一朝盡滅,他對畢方的憤恨,其實已經快要按捺不住。再被他“一隻耳”、“小胖子”地叫來叫去,怒火早就燒上頂樑門,大吼道:“賊鳥,住嘴!你當我怕了你?你燒了我的神蠱,我便收了你的魂魄來補償!”
老畢咧開鳥嘴,嘎嘎大笑,撲扇着翅膀道:“你?就憑你?本神鳥一隻翅膀就能把你……呃,不好!”
突見胖子壓腰沉步,雙手做託天之勢,口中發出抑揚頓挫的奇異哨聲。隨着哨聲傳遍全場,那些秦人士兵,突然神情呆滯,僵直站立。連已經戰死的屍體,也是緩緩站起身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連腦袋都砍去一半,就那麼滴着鮮血**朝着胖子的方向呆立。
場中忽然瀰漫起濃重的血腥與陰冷之氣。空氣中彷彿滴加了墨汁,明明點着大堆的篝火,光亮卻如被憑空吸收,黑漆漆地看不清楚。衆人只覺得腦袋發沉,幾乎喘不過氣來。
胖子的哨聲越來越高亢刺耳,高到令人耳膜生疼之處,突然一個秦兵的身體啪地四分五裂,隨即血肉以一種詭異無比的方式,蠕動收縮,須臾間盡皆消失,僅剩一隻拳頭大小的肉團。隨即肉團又再度破裂,現出一隻兩寸多長的血紅色飛蟲來。
一時間場中“啪啪”聲不絕,一隻又一隻紅飛蟲現出形來,飛到胖子身周。這些飛蟲渾不似先前那些嗡嗡飛響,全都無聲無息。但是給人的壓力,卻遠遠在先前者之上。那幾乎冷徹心髓地怨恨與暴戾之氣,幾乎已經將空氣凝固!
胖子一邊發出哨音,那七竅之中,也是不斷地滴淌鮮血。待到最後一具秦人屍體也化身成蟲,已是滿頭滿臉血肉模糊,狀若地獄魔神,修羅厲鬼。只聽他瘋狂地大笑道:“賊鳥,你的南明離火不是厲害麼?來燒我的絕魂蠱啊!來燒啊!”
老畢騰騰跳到徐市身後,湊到他耳邊,用差點震聾徐市的嗓門“悄聲”道:“徐小子,糟糕了,他竟然用生人血肉煉蠱,又不知用了甚麼方法,個個都兇戾無比。這,這個太邪門了。我抵擋不住了!咱們趁他不知道,趕快逃命罷!”
徐市奇道:“南明離火不是專克邪污嗎?用火燒他啊!”
老畢哭喪着臉道:“水能滅火,一瓢水能熄滅一大堆火麼?這東西邪氣之重已經接近了南明離火的層次,我全身的靈力用盡也燒不死一成,你還不如我。咱們上去就是送死,還是,快逃罷!”
老畢自以爲說的隱秘,卻不知那聲音足夠傳出兩裡去。原本苗人們被他的出手震撼,一隻渾身發火又會說話,又高傲矜持寶相**的神鳥,恨不得立刻下跪膜拜。哪知這大神稍後的表現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族人們看向他的目光,已經越來越像他平時看別人的目光——貫徹到骨子裡的鄙視。
多年以後,苗疆不知何時就多了一個習俗。立誓用火神,詛咒用畢方。“這件壞事要是我乾的,我就是畢方”這一類話,成了最具權威性的賭咒。卻不知道神鳥大人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活轉過來?
那是後話,暫且不提。且說徐市聽了老畢逃跑的建議,想也不想地搖頭道:“大不了一死,我不會丟下族人們逃走的!”
老畢還要再勸,突聽胖子冷喝一聲道:“千蠱絕魂,遵我號令!”老畢驚叫一聲道:“送死你去,我先走了!”腳下騰起大朵火焰,如一隻沖天炮般,轟然而起,向空而去,轉眼沒了蹤跡!
神鳥大人華麗出場,這退場的聲勢,卻又比來時華麗十倍……
胖子勝券在握,狂笑道:“那賊鳥也跑了,你們這些苗狗,都給我的靈蠱陪葬罷!”正要揮手進攻,突然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巴無恨,停手罷!”
胖子身形一頓,衆苗人卻是一陣歡呼。自黑暗中緩緩走出兩個人來。走在前面的老者身披祭服,手持獸骨法杖。身後那少女肩挎角弓,窈窕清麗,死盯着胖子的眸子中,滿是刻骨仇恨。
胖子冷笑道:“敢達,你終於捨得出來了麼?我還以爲你要做一隻藏在殼裡的烏龜呢!”
敢達長老並不生氣,面色平靜地看着胖子,輕輕嘆息道:“巴無恨……師弟,你也是苗族子弟,爲什麼要屠殺自己的族人呢?難道這麼多年來,你還是忘不了仇恨,要來報復麼。?”
巴無恨仰天狂笑,恨聲道:“忘?三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做夢想着把你們這些苗狗殺個乾淨!我是巴族人,跟你們苗人不共戴天,誰跟你是族人?”頓了頓,又惡狠狠道:“你以爲我到今天才來報仇的?告訴你,十年前爺爺就想來殺光你們了。要不是老天無眼,能讓你們活到今日麼?”
“是你!”長老還未答話,卻聽水柔突然嘶啞着嗓子喊道:“果然是你,我一早便認出來了。十年前就是你這狗賊,殺了我爺爺,殺了我阿爸阿媽,殺光了我的族人。你這惡魔,我要殺了你給我族人報仇!”
敢達長老一驚,向水柔問道:“你說什麼?十年前的事,竟是他做的?”
水柔臉上全是淚水,哽咽道:“就是他。就是他領着一大隊人,毀了我們的寨子。這個惡魔,他臉上傷疤和左耳便是被我爺爺的后羿弓射傷的。他化成灰,我也記得!”
敢達勃然變色,向巴無恨怒道:“巴無恨,你就算要報仇,自可以奔着我來,爲什麼要牽連無辜?你……你竟然還投靠了秦人!”
“嘿嘿!”巴無恨冷笑道:“原來是落日寨的餘孽。你是水心那老雜種的孫女?我說怎麼有點眼熟,你阿媽的滋味,我現在還回味不盡呢。你那死鬼爺爺射我一箭,今天就拿你來抵債罷!哈哈哈哈!”
水柔怒不可遏,拔腳就要衝上前去。卻被長老一把攔住。長老面色陰沉,說道:“巴無恨,你既然做下那等滅絕人性的事,我也沒得說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過你好大的膽子,敢拿從苗疆學去的蠱術回來殺人。你有什麼倚仗?”
巴無恨振臂一揮,身周的絕魂蠱團團而舞,得意地叫道:“我選取命格兇奇的兵士,在他們身上種下蠱心。終日令他們在戰場撕殺,沾血無數。又在他們每日伙食中加入死人血肉和三兇九邪各種毒物。十年篩選下來,這些絕魂蠱兇戾無比,已是天下間一等邪物。如今我又強行煉其魂魄,加入枉死者無邊怨念,敢達,我這千蠱絕魂便是當年的老鬼師傅復生也是死路一條,你還有什麼辦法?”
敢達搖頭嘆道:“苗疆蠱術玄妙無比,本來是正宗仙靈之道。你以邪門之法煉製,雖然威力強大,卻是早走入歧途了!”
巴無恨怒道:“你這付說教嘴臉真是像極了那個死鬼師傅。恨死我了,恨死我了!”不斷用手撕扯亂髮,胡言亂叫,數聲之後,瘋狂叫道:“你們都給我去死罷!疾!”
那漫天絕魂蠱得令,衝飛而起。敢達將法杖搖動,那法杖頂端的寶石,驀然散發出清幽白光,彷彿一道簾幕,那些蠱蟲左右衝突,竟是近身不得。長老右手掐訣,唸唸有詞,整座山寨,迅速瀰漫起淡淡白霧。卻有陣陣似有私無的鼓聲,在十天九幽中隱隱迴盪。那鼓聲原本一聲接着一聲,清晰可分。但是慢慢迴響與新響攙雜一片,彼此混融,直至化作一起,長久不息。彷彿亙古絕響,蒼涼之意,無窮無盡。
山寨之中,衆人皆肅然。那圍牆邊上的竹木,卻是不斷沙沙搖動。巴無恨臉色隨着鼓聲與竹木搖動,越來越是蒼白,終於忍不住一聲嚎叫,那其中憤怒不甘,恐懼絕望,種種交織,有如蒼猿啼血!
只聽他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道:“你做到了,你竟然做到了,我不相信!你竟然能煉成,苗蠱至尊,萬蠱蝕心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