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片安靜,彷彿連呼吸也輕得幾不可察。
“外祖母……”昭萱喚了一聲,將臉擱在她雙膝間,軟聲道:“萱兒喜歡端王妃,與她是自小的情份了,不喜歡端王表哥。外祖母,別讓萱兒難做好不好?萱兒不想壞了和端王妃的情份。”
太后輕輕地撫摸着孫女的頭髮,順着她的發,手往下滑到她的背脊,摸到了年輕的少女那硌手的背脊骨,聲音極輕:“哀家的萱兒……若是連哀家都不在了,將來還有誰憐惜你呢?”
聽到這話,昭萱郡主不知怎麼的,鼻子一酸,眼淚便流了下來。怕太后發現,她悄悄用袖子裡的帕子壓住臉一會兒,才悶悶地道:“外祖母說什麼呢?外祖母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萱兒會永遠陪着外祖母……”
“傻丫頭!”太后拍着她的背,就像在哄一個小孩兒一般,輕輕地道:“哀家的萱兒將來必定尊榮無限,成爲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昭萱郡主微微側臉,目光看向旁邊伺候的老嬤嬤,那老嬤嬤面容肅穆,垂着眼睛,教人看不清眼裡的思緒。在她如此的注視下,她彷彿未察覺絲毫,神色一絲不苟,沒有絲毫的變化。
原本像小女孩一般的眼神倏地變了,變得森冷狠戾。
午後不久,太后身體支撐不住,終於去歇下了。
等親手伺候太后歇下,昭萱郡主方離開了太后的寢宮,去了旁邊宮殿。
剛出了門口,炙熱的陽光一陣晃眼,昭萱郡主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了眼睛裡的酸澀。她仰起臉,金色的陽光從樹稍間灑落在臉上,星星點點,落在她蒼白瘦削的臉龐上,肌膚下的青色血管彷彿隱約可見。
“郡主,太陽大,還是先回去罷。”星枝小聲地道,見她似乎想曬太陽,心裡不禁有些急。這種正午的陽光最爲毒辣,以郡主的身體,再曬一會兒可就要中暑了。
昭萱透過樹頭看着高空處晃眼的太陽,安靜的午時,誰也不敢打擾太后歇息,宮侍們走路都踮着腳尖,生怕發生一點兒聲音,打擾了淺眠的太后娘娘。
“郡主,回去吧。”
聽到星枝的聲音已經近似哀求,昭萱郡主淡淡地點頭,斂着袖子沿着林蔭處行走。不過快到她居住的寢宮時,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快的童聲,昭萱郡主微微皺眉,眼裡露出了厭惡之色。
腳步一轉,昭萱郡主出了寧馨園,便見到寧馨園不遠處的花園裡正在踩着新栽好的花木玩樂的代王,幾名花匠縮在一旁,想阻止又不敢,眼裡已經出現了焦急之色。
“來人,去將代王給本郡主提來。”她淡淡地吩咐道。
聽到這話的宮侍們面面相覷,正遲疑間,一名侍衛已經出列,大步上前,在代王及周圍的人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拎住了代王的後衣領,直接一個縱步躍到了昭萱郡主面前,將代王直接種到昭萱郡主面前。
昭萱郡主脣角揚了揚,破天荒地看了眼那侍衛,發現這侍衛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輕,他身材極高,但卻顯得瘦弱,而且一個大男人,竟然長着一張像姑娘般清秀的臉,雖然繃着臉孔,但是沒有絲毫的冷峻之色,反而讓人覺得他稚氣未脫。
估計也是這般年輕,纔敢做出這種事情,不像其他人,思量比較多。
自從上回她被代王撞下臺階暈過去後,因爲太后護着她,皇帝舅舅沒辦法,方派了個兩大內侍衛到她身邊來保護她。她對這種事情不在意,連那兩個侍衛長什麼模樣也沒瞧清楚,甚至連名字也不記得了。
“大膽!你幹什麼?你知道本王是誰麼?膽敢如此對待本王……”代王氣得拳打腳踢,可惜他短胳膊短腿,根本沒有傷到那侍衛分毫,氣得更是破口大罵,看向昭萱郡主的眼神更是惡毒。
這眼神真討厭!
“你再用這種眼神看我,小心我將你眼珠子挖了!”昭萱郡主淡淡地道。
代王嚇住了,既管這女人說得平淡,但他還記得上回她抽了他一巴掌,抽得他臉都腫了,但是不僅沒有受到父皇的懲罰,甚至還要他去給她道歉。憑什麼啊?不過是個無母父不理的病殃子罷了!可是,那種被呼巴掌的疼卻記在了心裡,讓他一看到這女人就有些發悚。
“你、你敢,父皇知道了會饒不了你的!”代王色厲內荏地叫囂着,又呼喝遠處的宮侍過來救他,“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還不過來救本王?若是本王少根頭髮,小心父皇殺了你們!”
那兩個宮侍也急得不行,忙跑過來,然而還未到跟前,便一頭栽到泥土裡了。再仔細看,原來是捉着自己的侍衛用石頭擊中他們的雙腿,讓他們跌倒。
代王這下子終於嚇住了,小臉慘白慘白的。
昭萱郡主隨意看了眼,伸手輕輕地拍打着代王的臉蛋,手裡不知何時多了支尖利的髮釵,在指尖閃爍着銀光,對着他的鼻子戳了下。
代王只覺得鼻尖一疼,目光越發的驚恐,聲音都發顫了:“你、你、你要做什麼……”說着時,就見那銀釵最尖的一頭對着他的左邊眼睛,緩緩地移了過來,看起來就要戳爆他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再哭就弄爆了你的眼珠子!”
陰測測的聲音響起,嚇得代王再也不敢哭了,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站在樹蔭下,瘦得彷彿只剩下皮包骨,膚色慘白慘白的,嘴脣上沒有一點色澤,一雙眼睛卻黑得可怕,穿着素色的衣裙,陽光隱入雲層中,光線變得曖昧起來,使她看起來就像個女鬼——太可怕了!
“記住,以後見到本郡主要繞路走。若是遇到了,也有禮貌一些,不然……”
看到那支銀釵又移了過來,嚇得差點尿褲子的小破孩這回不敢再動什麼惡毒的心思了,忙不迭地點頭,只求離這個像鬼一樣可怕的女人遠遠的,他再也不來惹她了。
昭萱郡主看着小孩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可憐樣子,拿出帕子給他擦了擦,柔聲道:“表弟真是的,這麼大了還如此愛哭,皇上舅舅看到了可要笑你了。好了,這裡是外祖母歇息的地方,以後莫要到這裡來玩,吵到她老人家就不好了!”
代王:“……”即便一臉溫柔,女鬼還是很可怕啊!!
等代王像只嚇壞的兔子帶着那兩個宮侍離開後,昭萱郡主眯着眼睛看了會兒遠處,在星枝的提醒下也回了寧馨園,順便將那名侍衛一起捎了進去。
回到房裡,星枝星葉和宮女們殷勤地伺候着,昭萱擡了擡手,眉頭都不用動一下便讓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加上剛纔恐嚇了人後,心情舒暢,這會兒就算喝那種難喝得要死的藥,也不會覺得難受了。
坐在炕上,昭萱郡主喝着藥茶,淡淡地問道:“名字,年齡。”
年輕的小侍衛遲疑了下,拘謹地道:“聶玄,十五歲。”
“這麼小?”昭萱郡主又打量那張清秀得像小媳婦一般的臉,怨不得呢。
是男人都不喜歡被女人說小,聶玄清秀的臉微微一紅,想說什麼又因眼前之人的身份,只能憋住,將頭低了下來。
昭萱郡主看得有趣,這副逆來順受的小媳婦樣,更讓人想欺負。又逗了兩句,發現他的臉快要紅成蝦子了,方道:“行了,你以後就到本郡主這兒當差,只要不做出什麼背主的事情,本郡主不會虧待了你的。”
讓人賞了這侍衛後,便讓他下去了。
聶遠捏着昭萱郡主賞的荷包,裡面裝的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不禁抽了下嘴角,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屋子,心說這位郡主行事果然是粗暴又沒頭腦,和以前一樣。剛纔唬嚇代王時的那種凌厲深沉,果然是裝的。
等聶玄離開,昭萱郡主盤腿坐在榻上,面無表情地看着窗外。
星枝看得有些擔憂,不知道郡主怎麼了,是心情不好麼?還是剛纔太后對她說了什麼?以往每次端王妃進宮時,郡主的心情都會好上一天,今天端王妃進宮的日子,她原本心情也很好,可是從太后那兒出來,心情好像就變了。
“郡主……”
昭萱郡主揉了揉腦袋,說道:“去準備筆墨。”
星枝聽話地下去了,很快便準備妥當,便見郡主提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然後直接折了起來,拿了一本詩經將那紙壓住。
星枝眨了下眼睛,郡主這是要給端王送信麼?應該是先前太后說了很了不得的話,所以郡主纔會主動聯繫端王。想罷,星枝嘆了口氣,心裡有些擔憂,太后疼愛郡主不假,但也太疼愛了,估計會一意孤行。
六月結束,進入七月份時,江南終於傳來了消息。
阿竹看着從江南傳回來的信件,瞭解了江南鹽政的事情發展後,不禁若有所思。江南大批官員紛紛落馬並不奇怪,而幾個老牌的世家也被派去的欽差收集到了一堆罪證,抄家是少不了,整個江南可以說是血雨腥風。
江南距離大夏政治中心挺遠的,這一片血雨腥風還動搖不到京城,但是京城的氣氛卻開始變了。
阿竹合上信件,決定在她生孩子之前,她還是少出門吧。
過了幾天,嚴青菊又挺着肚子過來了。
阿竹摸摸這妹子的腦袋,嗔道:“這大熱天的,來回跑,你也不嫌熱。”
嚴青菊笑得柔柔的,輕聲道:“哪裡會熱?我想三姐姐了嘛。”
阿竹只是笑了笑,說道:“半個月前你才跑來一次,在這裡多呆了些時間,鎮國公世子便來接人了,顯然極是緊張你。你不會又和他吵架了吧?”阿竹懷疑地問,心說那兩個人吵得起來麼?這朵小菊花眼眶一紅,滴兩滴淚,男人什麼都軟了纔對。
“沒有,我從來沒和世子吵架的,三姐姐別亂想。”嚴青菊笑得靦腆,“咱們三觀雖然有些不符,但是閉閉眼就過了,夫妻也就是這麼回事。”
阿竹:“……”妹子你拿我的話來搪塞我好麼?你懂得啥叫三觀麼?
用過午膳,兩個孕婦又到花園的樹蔭下散步消食,丫鬟們跟在她們身後,直到走累了,便到水上的涼亭中坐着吹風。
“三姐姐,最近京城的局勢有些不定,端王殿下現在在江南,而且還協助欽差查尋江南鹽政的□□,估計會有很多人找上門來求情,三姐姐到時候千萬別出面。”嚴青菊細細地叮囑道。
阿竹抿嘴一笑,說道:“這事我知道,你就放心吧,外頭的人都知道我害喜好幾個月了,還沒好呢。”
其實六月中旬時,她已經不害喜了。只是從陸禹寄回的家書中隱約可知江南的情況不好,決定還是繼續“害喜”吧。所以這段時間,各府投來的帖子她都讓耿嬤嬤處理了,沒有作任何迴應。
嚴青菊挑了下眉,沒想到阿竹反應也如此快,又道:“除了這事情,還有一件事,三姐姐近來尋個機會裝病,別太頻繁去皇莊吧。”
“爲何?”阿竹有些訝異。
嚴青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然後靠近她道:“看時間,明年昭萱郡主就要出孝了,聽說太后近來正爲她打算呢。”見阿竹看着自己,嚴青菊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道:“妹妹知道三姐姐和昭萱郡主的情份不一般,可是太后娘娘有些老糊塗了,難免會異想天開。”
阿竹聽罷,有些好笑,卻說道:“放心,我相信昭萱。”而她也願意相信昭萱郡主。
嚴青菊看她與平時不變的笑容,原本浮躁的心也跟着安靜下來,忍不住想要接近她,靠近她。她想,昭萱郡主雖然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但若不是爲了三姐姐,她的情義也要打折扣。她的三姐姐就是這樣一個人,會讓人打從心裡感覺到安心,讓人感覺到溫暖。
明明只是個平平凡凡的人罷了,但是接受過她的好後,會讓人依戀,沒有人捨得放手。
因爲那是世間最乾淨的感情,沒有摻雜任何的虛假。
這就是她的三姐姐!
嚴青菊在端王府的別莊呆到了傍晚,直到紀顯下衙時,順便路過來接她。
紀顯表示,若不是看在她是孕婦的份上,他還不屑來。當然,他這麼想的時候,動作卻輕得不可思議,護着嚴青菊上了馬車。
夫妻倆坐在馬車裡,紀顯支着臉看着對面的女人,直到她被看得低下頭去,顯出一副柔弱可憐相時,明明知道這是假的,仍是止不住的心軟憐惜——或許這便是男人的劣根性罷。
“你和端王妃感情倒好。”紀顯開口道。
嚴青菊不知道他這話是羨慕還是諷刺——嗯,她就當他是羨慕行了,反正他也沒個能交心的兄弟,便柔和地笑了下,說道:“妾身與三姐姐自小一起長大,情份自然不一般。”
紀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是麼?就不知道將來若是她……你們的情份還能不能如現在一般。”
嚴青菊捏着帕子的手緊了緊,依然道:“那是自然的。”
“真是……”紀顯突然不知道怎麼評價這個女人了,明明對所有人都能狠,但是對上端王妃的事情時,卻出乎意料地固執,也不知道那位端王妃灌了她什麼迷?魂湯,將她訓得服服帖帖的。
如此一想,不知爲何,心裡便有些不高興了。他不知道自己不高興什麼,語氣不免惡劣起來:“今兒你過來,想必是將上回說的事情給端王妃說了吧?她有什麼反應?”
“三姐姐說,她相信昭萱郡主。”
紀顯嗤笑一聲,顯然不屑於女人這等天真的小伎倆。
嚴青菊也不惱,男人皆以爲女人目光淺短,只看到方寸之地,卻不知道女人比他們所想象的還要複雜。而且,小看女人的話,會吃虧啊爺!
“那爺可要和妾身打個賭?”
“打賭?”紀顯又嗤笑她,“賭什麼?”
見他一副自己絕對不會輸的自信模樣,嚴青菊垂下眼睛,說道:“就賭太后的主意最後一定不成,而這不成的原因,必定是昭萱郡主。”
紀顯挑了挑眉,說道:“皇上是個孝子,太后的話只要不影響社稷之事,素來言聽計從。而昭萱郡主的身體情況,只要打聽一下便知道了,說好聽點便是個擺設,說難聽點是個交易物品,但這個交易物品,相信不管哪位皇子都想將她迎進府裡供着。”
嚴青菊微笑,“是啊,不過交易物品卻是個有感情有思想的女人。”
紀顯看了她許久,說道:“好吧,咱們拭目以待,若是夫人輸了,夫人答應我一個條件,若是我輸了,便答應夫人三個條件。”
“好!”嚴青菊笑盈盈地看着他,這般隱贏不輸的事情,不答應纔是傻瓜。